大禁發現今日的君上心情很不錯。
辰末時分,天猷君率領鬥部戰神攻打九黎。三萬天兵壓境,將北海瀛洲團團圍住。那座矗立了萬年的大門一夕被破,門後蟄伏的九黎族,發展早已出乎了天界的預料。所幸天帝此時號令清剿,若再過萬年,不必天界動手,九黎也會攻上天庭,和神族一較高下。
天猷君一字一句詳盡向上奏報:「天兵大破九黎,共斬殺酋長紋黎在內一萬二千餘人。但部族中尚有數量龐大的上古妖獸,臣等雖極盡全力撲殺,仍有漏網之魚。但請陛下放心,臣已加緊搜尋各界,但凡發現行蹤,立刻就地正法。」
沒有趕盡殺絶,換做以往,天帝多少會有些不悅。天猷君領兵多年,深知天帝的脾氣,因此說完便戰戰兢兢向上覷了覷,唯恐引發雷霆震怒。
很奇怪,這次竟連半點變天的跡象都不曾有。那位辦政之時不苟言笑的首神,破天荒地帶了一絲溫和的表情,金蓮神燈下的眼眸中金芒匯聚成海,彷彿輕輕一搖,便有星辰灑落下來。
天猷君遲疑地看了眼大禁,神座旁的人悄悄向他搖頭,示意他不必多言。他咬緊牙關重又低下頭,只聽那鑿玉之聲不緊不慢傳來:「九黎已元氣盡毀,就算個別逃脫,也難成氣候,拿住了盡數解決便是。天猷君緝熙遠略,辦事果決,這次又立大功一件,本君甚慰。」
天猷君長出了一口氣,揖手道:「臣幸不辱命,不敢在陛下面前邀功。九黎餘孽未除,是臣的疏漏,三日之內臣必定全力肅清,再向陛下覆命。」
天帝頷首,天猷君卻行退出了排雲殿,外面涼風吹過,才有了還陽的感覺。
人散了,大禁喚了聲君上,「天猷君在大殿等了半日,臣也四處尋找君上,未見君上蹤影……難道君上不在仙宮內麼?」
天帝唇邊的笑意又擴大了幾分,也不像平時對行蹤的諱莫如深,輕鬆地,甚至有些自得地說:「本君去了趟月火城。」
大禁一驚,「去了月火城?」那月火城是始麒麟的巢穴,天帝如此不顧安危隻身前往,實在把他嚇出了一身冷汗。他吮著唇,試圖找出君上並非肆意妄行的佐證,「您是得知天同重建了荒城,才微服下界打探的吧?」
結果御座上的人說不,「本君是去看她,見她在那裡一切都好,也就放心了。」
大禁暗暗吐舌,前幾天那場藉酒澆愁,原來不是唱過了歌就完的,還有後續。冥思苦想那麼多天,最後還是按捺不住下界去了,但不知見了如今的麒麟玄師,兩個人相處得怎麼樣。
「玄師故土重回,應當如魚得水吧。」大禁眨巴了兩下眼,「她對君上的到訪……」
天帝漫步下來,負手道:「自然是惡言惡語,恨不得拔劍相向。但本君有這雅量,容許她放肆。」他說完,略停頓了下,復笑道,「大禁,本君發現只要能夠放低身段,和她相處其實不是難事。」
沉淪在愛情漩渦裡的人,會因一點小小的成就覺得自己天下無敵。大禁必須表現出很感興趣的樣子以投其所好,於是追問:「君上可是參透了裡頭玄妙?快說與臣聽聽。」
天帝臉上微有赧色,「原先在淵底,本君是以少年樣貌和她相處,那時候倒也放得開,做什麼都不覺得丟臉。但歸位之後,那張假面又回到我臉上,天界之中每一個人都在提醒我,本君是天帝,不該有七情六慾,更不該亂了天界莊嚴的氣象。這種身份的轉換,讓我現在面對她時也顯得高高在上,以至於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威逼之嫌,讓她愈發討厭我。」
大禁追隨君上那麼多年,從來沒有聽他這樣剖白過。他是個內斂的人,一切情緒只會自我消化,從來不屑拿出來分析或共享。如今是怎麼回事?居然會反省,懂得尋找弱點,這對於不可一世的天帝來說,簡直是人生的一大步,足可以驚脫大禁的下巴。
大禁一臉徬徨,天帝看了他一眼,覺得這朽木實在難雕。但他又想談談自己悟出來的「道」,除了炎帝那個沒溜的朋友,也只有大禁可以商量了。
「本君的脾氣,可是十分不討人喜歡?」
大禁鼻尖上沁出了汗,「君上執掌天經地緯,上統諸星,下御萬法,乃是三界六道至高的帝主。您肩上責任重大,多年來克己自製,那些小情小性原就是俗人的玩意兒,君上摒棄之,是因為君上早已上達天道,也是您有別於各路天神的殊勝之處。臣以為,活得像君上這樣通達的人,四海八荒找不出第二個來。您不偏不倚,這是身為眾神之主不可或缺的品質,若整日感情用事,那這天綱豈不是要大亂了!」
大禁很好地詮釋了什麼是身為首神親信,必須具備的基本素養。那就是會誇,誇得天花亂墜,且不帶重樣。天帝聽了他的話,無奈地皺起了眉,「本君不想聽那些恭維之辭,要聽實話。」
問題是這實話確實不太好說出口,於是大禁掖手僵笑,表現出了尷尬又不失禮貌的為難,「回稟君上,女人的看法臣拿捏不好,但作為一個男人……」
「作為男人,確實覺得你的性格很討厭。」
門外傳來一個大喇喇的嗓門,一聽這沒上沒下的口吻,就是炎帝駕到。
大禁忙識相地避讓到一旁,天帝則冷著臉,萬分嫌棄地轉過了身,「你怎麼又來了!」
炎帝嬉皮笑臉道:「來找你喝酒啊,聽說你最近私事纏身,心情不太好。我想你正需要人排憂解悶,縱觀天庭,沒有一個人敢說你想聽的真話,也只有我了,還能不顧生死,諫言獻策。」
大禁可說是非常有眼色了,炎帝說酒,他立刻看了看他手上,兩手空空,他忙向炎帝長揖,「臣這就命人籌備,請帝君少待。」
天帝分明不贊同,「本君還有政務要處置,青天白日的,喝什麼酒!」
「所以說你這人無趣。」炎帝伸手勾住他的肩,「偷得浮生半日閒,神仙叫你當得苦大仇深的,誰還願意一心向道!」
天帝不喜歡他這副黏糊的模樣,將他的手撣了下去,「還請炎帝自律言行,莫要動手動腳。」
炎帝嗤地一聲,「熟得皮都快脫了,就別在我面前拿腔拿調了。你先前同大禁高談闊論些什麼,也說給我聽聽。」
他胡亂搪塞,「本君只是想自省,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改進的地方。」
炎帝長長哦了聲,「那陛下應該來問我啊,大禁是你身邊人,幾千年下來早就近墨者黑了,他看你,能看出什麼好壞來?」
天帝對他的插刀習以為常,居然很配合地點了點頭,「說得有道理。」
得到了御批,炎帝就可以開始無所顧忌地分析他的性格了。
「總的來說,你這人就是霸道了點、專/制了點、矯情了點、剛愎自用了點、得理不饒人了點……」見每說一句,天帝的臉色便陰沉一分,他忙見好就收,「這些都是上位者必備的毛病,人間帝王區區幾十年都爐火純青,別說你在位一萬年了。反正算不得病入膏肓,受點情傷就會好的。遙想當年啊,咱們還在白帝座下時,你除了不愛說話,其他真沒什麼不好。你替我背過幾次黑鍋,為此受師尊責罰也一言不發,就憑這份義氣,足可以結交一輩子。可你少年得志,難免驕矜,當上天帝之後又過於剛正,不懂和稀泥的學問,這樣的人容易吃虧。你學學我,得逍遙時且逍遙,看見了漂亮姑娘也要有一顆憐香惜玉的心,這樣不至於猛回過神來時,姑娘把你當做洪水猛獸。」
炎帝的話引發了他的深思,這世上也確實只有至交好友,才會這樣直言不諱了。
「所以我今日去見了她,雖然她把我罵得狗血淋頭,我也沒有真的動怒。」天帝說著,語氣裡甚至摻雜了一絲委屈。
炎帝覺得很好,「不挨罵長不大,你已經向前邁出一大步了。」
「我……萬年至高無上的權威,養出了不可一世的脾氣。原本無可厚非,可這脾氣在我追求姑娘時,成了最致命的缺點。我今日下定了決心,以後同她在一起,要適當放下身段。起先我以為很難,但試著去做了,又覺得並非想像的那麼難。」天帝說著,唇畔又浮起了一點笑意,「我同她服了個軟,她好像沒有那麼討厭我了,至少到最後她都沒再罵我。說不定她還會慢慢發現我的好,慢慢喜歡上我。」
炎帝咳嗽了聲,發現對這位老友的點評裡,還缺了自我感覺過於良好這一項。相較於玄師發現了他的好,他更傾向於人家是受到了驚嚇。不過看他意氣風發的樣子,他也不好意思潑他冷水,只有勸他戒驕戒躁,再接再厲。
今日的月火城之行,打開了天帝的心竅,他說:「榆罔,你可知道,身旁無人不算孤獨,無可掛念才是真的孤獨。你我活了那麼久,回望前塵,可曾真正掛唸過誰?」
炎帝想起了瑯嬛浮山上的那個人,一身道骨,風姿卓然。可惜後來踏錯一步跌入了輪迴,萬年過去了,如今魂魄不知飄零到了何方。如果同少蒼提起這個人,大概會引來他的恥笑吧!
他搖頭,「我參不透你那些感悟,不過這話說得好,身旁無人不算孤獨,無可掛念才是孤獨。你如今有人掛念,千萬不要輕易鬆手。有些人見不得,有些人錯不得。一旦錯過,可能就此天各一方,永世不會再相見了。」
突來的語重心長引得天帝側目,他辨他神色,「你還好吧?」
炎帝笑起來,噯了聲道:「你竟會關心別人的感受了,就沖這點,我喜歡玄師。」
結果天帝板起了臉,「你說什麼?」
炎帝驚覺失言,忙擺手,「我只想表達一下對她的感激之情,沒有非分之想。未來的天后,我敢隨意喜歡,又不是不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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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的長情倒一切如常,天帝的到訪沒有對她造成多大的影響,但他輕易就能穿過她和麒皇佈下的結界,這就說明月火城目前很不安全。她原想如實稟告這件事的,但回歸後的麒皇變得十分多疑,她害怕造成不必要的誤解,只得委婉提點了下,甚至建議他放棄這裡,重新選址營造新城。
可惜得很,麒皇並沒有採納她的意見。他有他的考慮,重建耗費人力不說,還有可能徹底阻斷族人的歸途。那些散落各地的族人勢單力薄,只有凝聚在一起,才能變得強大起來,才有力量自保。
長情見勸說無果,便不再堅持了。其實麒皇有句話說得很對,這三途六道每一寸土地都在天帝的掌管之下,無論他們躲到哪裡,最終都會被他發現行蹤。一動不如一靜,該來的終究會來。她從主殿出來後,仰頭觀望拱形的氣層。現在能做的,只有想盡辦法加固它,不說防住少蒼,至少防住那些從天而降的金甲神兵們。
「玄師大人,」長街那頭,有剛覺醒的少年跑過來,靦腆地捧著食盒送到她面前,「這是我母親剛做的蒸糕,讓我送一碗給玄師大人嘗嘗。」
長情垂眼看盒子裡,熱騰騰的蒸糕瑩白清香,便接過來,笑道:「替我謝謝你母親,廚司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月火城當初,其實就像一個邊陲小鎮,街頭有商舖,神殿後有學堂,族人在這裡自給自足著,城中各項產業都蓬勃發展。因為麒皇治下並非都是麒麟,也有其他走獸,因此城中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誰都不許輕易現出原形。那時候的生活,當真和人無異,可惜得了正道的神無法容忍獸族統御天下,便有了後來的爭奪和殺伐。
她輕嘆,把蓋子蓋了回去。身後侲子來接,她說不必,「玄枵司中還在界碑那裡守著吧……我去看看他。」
她戴上那盒蒸糕,騰身下了浮城。化麟池很大,滄泉滾滾而下的水從高處衝擊向池底,水面上迷迷滂滂儘是水氣。貼身掠過大池,清涼的霧迎面而來,她深深吸了口涼氣,這時候心境倒很是開闊。
身後的水霧遇見陽光,折射出彎彎的虹,就吊在月火城和大池之間。她提著袍裾漫步過青草,跨越了從極淵就是山海界。遠遠看見有人靠碑而立,那身影還如萬年前一樣,在她心頭點出了一片漣漪。
她上前叫了聲司中,碑前的人轉過頭來,清冷的眉眼,略顯蒼白的臉,看見她顯得有些意外,「座上怎麼來了?可是城中出事了?」
她不由撇了下嘴角,「我就是那個帶著噩耗到處行走的人麼?只要見到我,便是有不好的消息?」
伏城略顯尷尬,俯首說不是。她笑了笑,提起手裡的食盒向他一晃,「司中在熱海請我吃過胡餅,今日我做東,請你吃蒸糕。」
上司的盛情當然是不好拒絶的,哪怕他不喜歡吃點心,也要讓玄師三分面子。
她心情很不錯,拖著繁複的裙裾,跳上了雕蓮的須彌座。日光灑在她眉間,她還是他印象裡的玄師,幾乎每天都高高興興的,很少有動怒的時候。須彌座很高,素履在袍下悠哉地晃蕩著。她打開食盒的蓋子,指了指邊上,「你上來坐。」
伏城仰頭看她,萬年前的蘭因玄師雖然隨和,但很少有如此輕鬆的狀態。她的五官與她越來越像,但性情方面似乎並不完全相同,現在的顯然更灑脫,也更敢想敢做。
她說來吃糕,自己撿了一塊放進嘴裡,另一塊遞給他,「我跑得快,還熱乎著。」
他依言在邊上坐下,接過來微嚙了一口。長情看了發笑,「你怎麼像個姑娘似的!大口吃,大口嚼,又沒毒,吃不死的。」
他長了一副不會屈從的性情,指尖捏著蒸糕,皺著眉道:「弟子不愛吃這種東西。」
長情無可奈何瞥了他一眼,「人要敢於嘗試,你不知滋味,自然什麼都不喜歡。譬如本座,喜歡吃什麼便吃什麼,心裡想見什麼人,駕起雲頭便來了。」
可是分明尋常的話,表達起來竟有模棱兩可的曖昧況味。長情說完便頓住了,看看伏城,他垂著頭,那模樣拘謹無措,竟還有幾分可愛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