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換做以前的蘭因,恐怕不會去說這樣容易引發歧義的話。她一向高潔自持,和座下十二弟子保持著既近且遠的聯繫。你說不上她哪裡不好近親,但她就是距你十萬八千里,如天上孤月,可望不可即。
但無量量劫後,世界成了一盤散沙,由神族打亂重整。她經歷了消亡到重塑的過程,其中每一道風,每一滴雨,每一個人,都會灌輸給她不同於以往的感觸。現在的她是全新的她,即便還留著蘭因大部分的特質,但少部分也是屬於長情自己的,閃閃發光的特質。
伏城坐在那裡,仍舊垂著頭,手上的蒸糕早就在西風裡變涼了,吃也不好,不吃也不好,只得茫然繼續捏著。
長情撐著臉頰望他,「司中,你心裡可有喜歡的人?」
伏城的側臉看上去非常俊秀,是那種細緻的,屬於男人的俊秀。他有挺直的鼻梁,和纖長濃密的眼睫。垂眼的樣子不像久經風霜的戰將,像個不諳世事的少年。
她的問題大概令他很不自在,他不安地牽了牽領上的障面,低聲道:「弟子這萬年以來,一心尋求振興麒麟族的方法,我不能,也不敢去喜歡任何人。」
長情哦了聲,「為什麼?」
他說:「若喜歡上別人,受的掣肘便多了,軟肋也會變多。愛情使人懈怠,我怕一旦動情,就再也想不起往日的夢想,會無可救藥地沉溺進溫柔鄉裡。」
長情聽完心生感慨,這螣蛇真是個執拗的人。
「你並非麒麟,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
他搖了搖頭,「我雖然不是麒麟,但螣蛇部被九黎滅族時,是麒皇救了我。龍漢初劫前,我在月火城過上了一段平靜的日子,那三百年足以構建出我對麒麟族誓死的忠誠。我投靠庚辰,是因為我知道他不甘於苟延殘喘。這一萬年來我都在等待時機,只要時機成熟,玄師會覺醒,麒皇也會回來,那麼我的任務便完成了。」
一個男人的執念,無法用三言兩語去解釋。也許你覺得沒有意義的事,有的人卻會耗盡一生去追求和達成,這是價值觀的殊異,很難判斷對和錯,只要存在,便是有理有據的。
「如今你的所求已經做到了,以後有什麼打算?」
他沉默了下,把剩下的蒸糕放進嘴裡,提起障面蓋住了眼睛下方的部位,毅然道:「聽從城主號令,守衛玄師大人。」
長情微笑,眺望向遠方,西邊的晚霞熱烈地紅起來,太陽沉到水天的交接處,漣漪倒映著它,像末世裡連體的兩輪金烏。
「你能守著我,我就很高興了。來日終須一戰,上古三族和神族的實力太懸殊,其實再戰沒有什麼勝算。下次我們各自的命運會如何,誰也不知道,恐怕再也沒有人來替我安放魂魄,也沒有人來引我彈奏四相琴了。」
伏城轉過視線來看她,她面色從容,玲瓏的仰月唇,似乎每時每刻都保持著達觀的心態。
「座上無法預見將來了麼?」
她嗯了聲,「只能大致推演,我畢竟不是原來的蘭因了,有些能力正一點點失去。其實這也沒有什麼不好,萬年前倒是早早預測了麒麟族的凋亡,也想盡了辦法避免,最終還是難敵天命。」
這是一個長在心頭的疤,她一直不願觸及,伏城瞭解其中內情,幽幽嘆了口氣。
她為延續麒麟族命脈,做了太多,有些事是難以迴首的,誰也不敢輕易提起。能夠預知未來究竟是好還是壞?作為祭司,這是安撫族人的神力,但對於她個人而言,或許喪失了反倒是種解脫和恩賜。
兩下裡都沉默著,太陽漸漸西沉,沉入了水底。晚霞也終於散盡,天地間浮起了昏沉沉的霾。這是世道不清必然的景象,日夜完成了轉換,一些邪祟便乘著夜色,開始無形滋長。
長情忽然驚覺時間不早,挪動了下身子準備跳下須彌座,「該回去了。」
黑暗中有一隻手伸過來,隔著繁複的袖襕,落在她臂彎上,「是不是因為發現力不能及,你才答應城主,願意下嫁庚辰?」
她自然要否認,誰也不願意讓別人知道自己的無能。伏城卻懂,他的嗓音在她耳邊迴旋,「這是下下策,不要這麼做……若到萬不得已時,弟子願以一己之力,刺殺庚辰。」
長情很意外,沒想到他會說這些。他一向很自矜,想必這個提議,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吧!
心裡有淡淡的感動,長情低下頭,輕聲說不必,「與其這麼做,我寧願去求天帝。」
可是彼此都知道,麒麟的傲性沒有隨著生死浮沉而削弱。萬年之前慘遭滅族,萬年之後也不可能倚仗仇人的施捨而活命。
朦朧的月色下,兩個人對面而立。月華為各自的臉蒙上了一層藍色的紗,有種感情呼之欲出,但也似乎只能就此止步。
長情笑著扯下了他蒙臉的障面,「你在和人作戰麼,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以後面對本座時不得如此無禮,本座要看你臉上神情是否對本座不恭,記住了嗎?」
他怔了下,揖手道是。
氣氛還是有些尷尬啊,長情四下看了看,「夜間百魅生,麒麟族重振月火城的消息肯定傳播出去了,你要小心些,別讓那些邪魔外道趁虛而入。」
其實這些叮嚀屬於沒話找話,伏城在凶犁之丘萬年,上神的稱號不是浪得虛名。就算哪日被除了神籍,他也還是不敗金身,那些不入流的精魅,根本不可能靠近他。
他老老實實領了命,「座上回城吧,眼下局勢緊張,恐怕城主有要事,遍尋不見你。」
長情道好,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他一眼,看完覺得自己這舉動實在太憨傻了,便抬抬下巴道:「剩下的蒸糕留給你,算本座還了那兩珠的情。回來別忘了把食盒帶回來,還要送還給廚司的。」
她說完轉身便走了,伏城呆呆面向她離開的方向,獨自站了很久。
多事之秋,確實大小事務巨萬。她回城不久便接到侲子回稟,說城主有請玄師過主殿,有要事商議。
她放下手裡竹簡,回身看更漏。這麼晚了,想必是突然得到另兩族的消息,才急著要找她共商對策。
主殿和神殿之間有橫跨的復道,平時不怎麼使用,但緊要關頭從復道直入主殿,可以節省很多時間。
侲子挑著琉璃燈,躬身為她引路。搖曳的燈火從臨空的高處緩緩移過,底下行經的族人不知是否有變,都仰起頭怔怔觀望。她示意侲子打燈語,一明一暗間撫慰了族人無處安放的心,這才緩步走向麒皇的正殿。
本以為殿裡只有城主一人,但踏上月台就察覺不是。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磷火燃燒發出的氣味,不甚刺鼻,但無孔不入。
她提袍邁進了大殿。
殿宇很深,半殿燈火隱隱綽綽照亮腳下的路,素履踏過厚實的錦毯,半點響動都沒有發出。寶座上的麒皇正低頭與殿下站立的人說話,發現她來了,抬起視線直望向她。
那個不明身份的人也轉了過來,灰麻的布袍覆蓋住整個身體,只餘一張佈滿皺紋的黝黑的臉,和鷹嘴一樣突兀的鼻尖。
「玄師大人,好久不見。」那人語調輕快,彷彿彼此是熟悉的舊相識。
長情瞥了他一眼,「梟使,萬年未見了,今日如何有空來月火城做客?難道是鳳主待你不好,你欲轉投我城主麾下?」
黑梟寒離,本是元鳳手下五大謀臣之一,性情弔詭奸詐,並不真正忠誠於誰,是個絶對的投機主義。他臭名昭著,但謀略出色,因此即便不屑他的為人,那些領導者也會願意容許他登上主殿,聽一聽他的建議。
他來,必定是帶著損人利己的勾當,長情看不上他,他卻對著她嘿嘿怪笑,「萬年了,玄師性情還是如此剛正不阿。我知道,我這等小人物,在玄師眼裡什麼都算不上,玄師一心維護月火城,而我只是個見利忘義之徒,不配與玄師當面說話。可是玄師別忘了,你當年為保麒麟族,作下的孽並不比我少。玄師還記得祭海的於滇一族麼?八百條人命,全做了替死鬼。所以我與玄師,本質上並無任何不同,大家彼此彼此而已。」
寒離的話,徹底揭開了那段不堪迴首的往事。
萬年之前的蘭因有預測未來的能力,她算準麒麟族會在何時湮滅,為了保全本族,曾動用禁術逆天改命。天道永遠是平衡的,要留住一族,就得葬送一族。當時大地上小國及部族紛起,戰亂不斷,其中於滇一族四處挑起爭端,六合被他們攪得雞犬不寧。蘭因再三計較之下,動用神力將於滇闔族祭了海眼,換得麒麟族又延續千年。
於滇並非都是惡人,他們也有老弱婦孺,可她來不及考慮那麼多,翻手便將於滇滅族了。對於自己的族群,她可算功不可沒,但對於那個消失的部落,她是雙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也就是那時起,麒麟祭司邪佞的名聲傳遍了四海八荒,她背負著沉重的枷鎖走了一千年。千年後浩劫再臨,她與麒皇一同帶領族人拚死迎戰,也許最後自己消亡於世間,也算是種償還吧。
深埋在心底的傷疤,被人以粗暴的方式揭開,她怒不可遏。驅使起廣袖下的雷電,以極光之速向寒離面門襲去。寒離一驚,慌忙交叉起雙臂防護,饒是如此,也被強大的神力逼退了兩三丈遠。
座上的麒皇什麼都沒說,玄師在他面前動武,他只是以看戲的姿態撫著下頜,甚至含笑看那只黑梟如何應對。
「看來玄師神功並未減退,真是可喜可賀。」寒離悻然笑著,站起身拂了拂袍裾,「只是如此拳腳相向,不是待客之道啊。我今日來,是帶著極大的誠意來與麒皇及玄師共襄大事的,若二位沒有興趣,那在下便告辭了。」
要玄師挽留,絶對做不到,那麼只好麒皇出面做和事老。他起身叫了聲尊使,「莫因幾句言語不和就壞了大事,你不遠萬里趕到我月火城,應當也不為重提萬年前的舊事。如今玄師到場了,你何不說明來意?彼此協商,共謀出路才是上策。」
寒離粗喘了兩口氣,知道此時不便計較那些瑣碎。這玄師心高氣傲不是一兩天,自己做下的虧心事不許人提,畢竟在月火城中,她是那個闔族景仰的大祭司。
「元鳳涅槃受阻,養於五鳳山,此事二位可知情?」他正了正臉色道,「當初龍漢初劫,鳳同宴本源受創,在飛回不滅火山途中隕於落鳳坡。後來青鳥一族將其屍身運回地火幽陰,直到四相琴震醒乾坤,元鳳才逐漸復甦。可他傷勢太重,萬年也未能恢復元氣,倉促之下浴火險些被反噬。如今青鳥一族正派人前往黃粱道,搜尋魔祖羅睺的混沌珠。一旦混沌珠與元鳳的元神結合,那麼莫說你麒麟族了,就是祖龍復原,也無法和鳳族抗衡。二位,在下的消息對你們可有用?你們日夜提防神族,其實竟不知最該小心的是鳳族,可是很意外啊?」
這個消息確實來得震撼,麒皇與長情交換了下眼色,方轉頭望向寒離,「尊使是元鳳麾下,告知我們這些,總有你的目的,不妨直言吧,看看你我可有合作的可能。」
寒離那張陰鷙的臉,在燈火下愈發顯得詭譎,他說很簡單,「摧毀混沌珠,讓元鳳再無翻身的機會。青鳥一族充當下一個於滇,反正把闔族扔下海眼這種事,玄師熟門熟道,辦起來並不費手腳。只要元鳳徹底毀滅,那麼鳳族便是一盤散沙,到時我自有辦法令鳳族與麒麟族結盟。如此一來你我同仇敵愾,直指天道,二位看,可是絶佳的合作契機?」
寒離說完,頗有些沾沾自喜。麒皇臉上不見波瀾,只是掉轉目光看向他的大祭司。
長情斷然拒絶了,「萬年前以於滇換命是下下策,後來我麒麟族慘遭滅族之災,未必不是因為沒有種下善因。這種事本座不會再做第二次,梟使若有好計請另獻,若沒有,請恕本座失陪。」
她沒等麒皇表態,便轉身走出了主殿。萬年前她曾經和他詳談過,絶不再去動用禁術,他也是答應的。可她現在有些擔心,當年的諾言在經歷過無盡生死後,會不會已經有所動搖。她害怕留在那裡最終會證實這個不好的猜測,所以她落荒而逃,她無法面對。
走在復道上,長風浩浩吹過,吹得身上綬帶翻捲飛揚。月亮的光暈懸浮著,發出青紫的光,她略站了會兒,才回到自己的神殿裡。
今晚於滇這兩個字一直在她腦子裡迴蕩,她想起那些人絶望的眼神,心裡便鈍痛起來。作為祭司,她首先要做的就是保全族人,可作為一個人,她無疑是殘忍的。後來的一千年,她的良心日夜經受拷問,好在棲身於龍首原的日子混沌沌不知前事,她決意把一切都忘了,可那黑梟又跑來提醒她做過的惡,提心她原本也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腦子裡岩漿滾滾,灼痛她的眼眶。她抱著膝頭坐在重席上,把臉埋進了臂彎裡。
蓮花金磚上傳來足音,有人走到她面前,嘆息著說:「太過有良知的人,當不了合格的祭司。沒有金剛手段,何以顯菩薩心腸?你不過是在以一人之力,保全全族老小,你沒有錯,錯的是麒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