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嗓音,可能是她現在最不願意聽到的。她連眼皮都沒掀一下,皺眉道:「你怎麼又來了!」
他答得很坦然,「本君答應過你,一有空便來看你。白天的政務都處置完了,餘下的時間是我自己的,我願意來這裡就來了。」
要是沒記錯,他不久前剛來過,長情做了最壞的打算,預備隔上三五日被他噁心一回,沒想到他一日兩次,這就讓她有點招架不住了。
「天帝陛下,你知道這是哪裡麼?這是月火城,不是你的碧雲仙宮。這裡每個人都想要你的命,包括我也是。你這樣來去自由,是不是太不將我祭司殿當回事了?」
他傲慢地掃視四周,「區區麒麟族,根本沒有一人是本君的對手,就算你那麒皇神功蓋世,也無法發現本君的行蹤。再說本君是來看我的天后,不妨礙這城中任何人,如何就來不得?」
她聽得生煩,「我不是你的天后,也不可能去當什麼天后,你快死了這條心吧。」
他說不,「本君是三界主宰,會對自己的一切言行負責。你讓本君看過了身子,就是本君的人,本君決定的事,永遠不會改變。」
長情終於抬起眼來,不為別的,只為看清這人有多不要臉。
「我本不願追究這件事了,沒想到你還敢提?你偷看我洗澡,不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恥,還有臉來說這番話?」
天帝頰邊浮起了一點可疑的紅暈,這些話是他斟酌了很久,鼓起莫大的勇氣才敢當她面說出來的。他一生謹慎為人,從不行差踏錯半步,事實上他根本沒想到她會半路上找機會洗澡,因此不小心看見了,也不是他有心的。
那天的情景,現在想起來還讓人口乾舌燥。她頂著一腦袋泥漿跳進湖裡,真身自然沒什麼好看的,齜牙咧嘴滿臉凶相的混沌巨獸,大約只能以欣賞動物的眼光,才能發現一點類似矯健、有力、迅猛之類的溢美之詞。他還在感慨,自己在淵底時的魚身比她好看多了,沒想到一轉眼她就變回了人形。
當時月色皎潔,照得乾坤亮如白晝,她的長髮緞子一樣鋪陳在水面上,沒有半點扭捏做作之姿,就是坦坦蕩蕩地,一雙蘭胸在水面下若隱若現。他心頭一慌,忽然意識到大禁也在場,立刻狠狠望向他,嚇得大禁飛快退出了玉衡殿,半天沒敢再出現。
至於後來……他自然恪守君子教條,短暫關閉了天眼。可單單只是那幕也足夠了,足夠激發出他對這個女人負責到底的堅定決心,就像他剛才說的,看過了,便是他的人。
可惜她並不領他這份情,對他怒目相向,連半句溫軟的話都沒有。沒關係,反正他在她面前從來不受待見,次數多了,也就習慣了。
「你身為玄師,竟然不知這乾坤每一處都有本君手眼麼?」他語重心長勸告她,「以後不要露天沐浴了,你這是在邀請本君旁觀,哪怕本君不願意,也很難做到一眼不看。好了,這事過去了,不要再糾結於此了。我知道你今日很不高興,其實每個人都有不願迴首的往事,罪與不罪,要看最終的意義。就算你自覺罪大惡極,但只要大多數人覺得你做得對,那你便是對的。」
長情雖然很討厭他,不過他的這段話,也為她困頓的死地開啟了一道微光。
她緊緊抓住袖褖,低聲道:「八百人的生死,轉眼就被我定奪了。我一直不敢回憶,生命本無輕重,我憑什麼要拿別人的性命,來換取我族人的性命。」
天帝在燈下緩緩踱步,邊踱邊道:「生命雖無輕重,人心卻有厚薄。彼時的於滇擾亂三界,這個族群本就不是善類。清剿他們是替天行道,只不過你以此換取了麒麟族的延續,覺得自己謀私利,過不了自己那關而已。本君先前說了,常懷菩提心,不意味著姑息養奸。站在你的立場,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利益,你沒有做錯。」
長情眼巴巴看著他,發現天帝其實一點都不公正。只不過他徇私也能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便讓人誤以為他永遠都是正確的。
她怏怏垂下眼,「錯了就是錯了,我自有面對錯誤的勇氣,天帝陛下不必為我找藉口。」
天帝卻道:「並非本君為你找藉口,是因為你我同樣處在權力的巔峰,這世上只有我最理解你。你的無奈本君會有,你的徬徨本君也會有。譬如坐困愁城,肩上壓著黑夜的閘門,拼盡全力將它扛起來,哪怕雙手沾滿鮮血,也要放更多人到光明裡去,這有錯麼?你自問你做到了麼?如果做到了,即便只是帶來一星微茫,你也是成功的,無愧於自己的族人。」
長情聽他這番話,竟然聽得呆住了。這段時間他帶給她的所有感受,除了喜怒無常就是偏執霸道。她從不知他是一個如此深沉的人,有超出眾生的敏鋭感悟和洞察力。一個人活得清醒,便格外冷硬,大多時候不是因為殘酷,是因為擊穿了所有不切實際的夢想。而這夢想,也許是別人賴以為生的最後勇氣。
如果他不是天帝,倒可成為良師益友……真可惜。
她從重席上下來,捏著銅簽撥了撥燈芯,殿中一隅霎時亮了許多。他就站在她身後,她記得在去海市途中乘坐葦葉舟,雲月也站在她身後,那時還是個單薄的少年,個頭也遠不及現在怎麼高。如今的天帝,離得稍近些就給人無形的壓迫感,她不太喜歡這種感覺,便擱下銅簽,轉身走開了。
「你無時無刻不在監視月火城吧?山海界這頭的天然結界,還是防不住你的天眼。既然如此,你何不一舉攻進城來?這樣鈍刀割肉,難道是為了滿足天帝陛下的獵奇之心麼?」
他負著手,人如松柏,聽了她的話微微偏過頭,卻也是一副倨傲的神情,「你大可放心,月火城中的一切本君看不到。不過是來見你之前在城中走了一圈,才知道你今日不快。那個鳳族的貓頭鷹,他怎麼長得那麼黑啊……」他百思不得其解,「先前我在城裡遇見他,險些撞上去,因為根本沒看見這個人。他不是貓頭鷹,是只烏鴉吧?」
那一本正經的語氣,評價起別人的長相來也是一板一眼。一板一眼感慨人家不好看,嫌人家長得黑,難怪他身邊的男人個個唇紅齒白,貌醜的恐怕都沒有資格上天做神仙。
長情不想理睬這個以貌取人的男人,不耐煩道:「時候不早了,陛下回天庭去吧。」
他不答應,「子時還未到,如何說時候不早了?」
她回過身道:「因為我打算睡覺了,你在這裡不方便,所以快些回去吧。」
天帝想了想,訥訥道:「在淵底時你我共處一室,你在我面前睡覺也無任何不妥,為什麼現在如此生分?」見她橫起眼又要發火,便換了個話題追問,「天同可打算找混沌珠?你不會親自去吧?那黃粱道妖魔橫行,還是讓別人赴險吧。」
長情霍地一蹦三尺高,「你還說沒有監視月火城?連混沌珠的事你都知道了,你……」
她忽然感到無邊的絶望,這仗根本沒法打,到最後都是天界的盤中餐。所以始麒麟回歸咎竟值不值?重建月火城究竟有沒有意義?面前這人能把她逼瘋,她決定不再忍了,化出曈曨劍就向他刺去——
反正已經如此,不如同歸於盡。
可是劍首在離他一尺遠的地方就被死死卡住了,他甚至沒有任何動作,僅僅是失望地看著她,「天帝有靈氣護體,你拿這種尋常的兵器刺殺我,根本就是徒勞。」
她不信邪,動用神力灌注劍身,試圖穿破那層屏障。然而就如他說的,都是徒勞。劍首與氣層摩擦,迸發出嚓嚓的火星,劍身因巨大的外力扭曲,他枯著眉問:「你不想要這把劍了麼?再這樣下去,它就要斷了。」
長情還是愛惜兵器的,也知道莽撞的舉動根本殺不了他,於是撤回劍,氣得咻咻直喘,「你有沒有膽子告訴我,怎樣才能破了這道靈氣?」
本來就是不切實際的問題,誰會把自己的破綻告訴你,好讓你將來隨意取他性命。但這位首神不知出於何種考慮,垂下眼簾,略顯扭捏地說:「這靈氣在本君登上天帝之位時,便自發生成了,想破很難,但可以同享。就是……」他猶豫了下,連看都不敢看她,游移著視線道,「若你與本君有了那層關係,這靈氣便擋不住你了。你可對本君盡情施為,畢竟夫妻本是一體。」
長情怔怔的,起先並沒有弄清他口中「那層關係」的含義。後來他說夫妻一體……她勉強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就是要想殺他,必須先得和他做那種事?看來他可能真的以為她很傻,會相信他這樣的鬼話。
心跳得有點急,天帝還在故作鎮定,腳下蹉著步子,把視線搬到了殿頂上,「你可考慮好了,當真下定決心要殺我麼?」
她哼笑一聲,將劍收回了袖底,「你想得美。」
空歡喜一場,他隱隱感到失落,像那次在淵底強行要求他肉償報恩的事,恐怕再也不會發生了。
天帝不太高興,窗外的雲層變得厚了些,月光也失去了應有的亮。他定了定神,重新振作起來,人要善於發掘快樂,至少她這次不像上次那樣情緒激動了。長此以往會慢慢適應他的存在,等再過些日子,也許會願意和他一同出去走走,走著走著,就跟他走到碧瑤宮去了。
長情凝眉坐在那裡,不像天帝滿腦子情愛,她只在乎眼前事。元鳳和混沌珠的消息他都掌握了,接下去不知會如何處置這件事。
「天帝陛下打算發動對月火城的清剿了麼?」
他微微別過臉,長而秀的眼梢瞥了她一下,「你我在一起,能不能別事事圍繞天界和麒麟族?你們想滅鳳族,只管去滅就是了,天界暫時不會插手。至於何時清剿,本君要再考慮,畢竟麒麟族有你,不像那兩族可以無所顧忌。」
他的話不知有幾分真,玄師不是頭腦單純的小姑娘,不會被他幾句甜言蜜語就哄得找不著北。他的算盤一向打得響,讓三族互相撕咬殘殺,到最後天界坐收漁翁之利。大不了將原本準備利用的龍族臨時改成麒麟族,另兩族消亡了,麒麟族的氣數也就盡了。
她舒了口氣,轉身欲往內寢,「你回去吧。」
他慢吞吞跟在她身後,「別老是趕我走,聽我說說心裡話吧。我以為你會把我造訪的消息告訴始麒麟,然後聯合他們伏擊我,結果竟沒有。長情,你終究不忍這麼對我,你還是在乎我的。」
長情覺得這人大概沒救了,「我只是不想讓麒皇誤會我。況且你既然認為我會算計你,必定預備好了對策。那些金甲戰神已經在中天待命了吧,只要你一聲令下,他們便會衝破結界,再次摧毀月火城。」
天帝受了冤枉,有些委屈的樣子,「你怎麼這麼看待我!我每次來這裡,都不會通知任何人。若我真想對付麒麟族,哪裡用得上花那麼多心思,直接兵臨城下就是了,反正你們也沒有反抗的餘地。」
長情一哂,「你此刻不對付麒麟族,只是因為時候還沒到。一旦時機成熟,我不認為天帝陛下會手下留情。」
反正她現在會以最壞的角度去揣測他,他也不在乎,重申了一遍,「本君說過,無論如何會顧念你……」
「就憑那一萬年來吊在桅木上的玄師的屍體?」她憤然說,唇角難以自持地輕輕抽搐,「我真不知道,你我之間到底還有什麼好說的。世上那麼多女人,總有願意給你當天后的。你不必纏著我不放,真把人逼到絶路上,明日我就找個人嫁了。」
她會起這種念頭,情理之中,但讓他難以接受。最後一絲笑容從他唇角隱匿,他的臉在燈火下顯出一種寒冷而陰狠的味道,微微貼近她,在她耳邊輕聲說:「誰敢?那條螣蛇?還是天同?本君看上的女人,就算本君不要了,也絶不會便宜別人。倘或誰敢動你,本君即刻便滅了他的族,你若不信,只管嫁人試試。」
那語調像割喉的弦絲,從她的每個毛孔裡滲透進去,凌遲她的神經。她咬牙道:「少蒼,你也太猖狂了,即便不要,也不讓別人得到?你以為你是誰!」
他說是,「本君是這天地的主宰,四海八荒皆為本君所有。本君喜歡過的東西,永遠都屬於本君。天道盡在吾手,我活了一萬多年,從來沒有什麼能令我看重。只有你,你是本君愛重的人,你若琵琶別抱,我便殺了那個敢娶你的人。還有你的族人們,萬年前我能滅他們一次,萬年後也能滅他們第二次。永遠不要小看天帝的怒火,麒麟族也好,龍族也好,誰都承受不起,你一定要記住本君的話。」
他靠得很近,近到能聞見他領褖的冷香。這個人很好地演示了什麼叫仗勢欺人,她忍無可忍,一把推開了他,「也請天帝陛下記住我的話,我永遠不可能和你冰釋前嫌,前世不能,今世也不能。請你收好你的一往情深,我不需要一個將我曝屍萬年的人,來對我說愛。你還是回你的碧雲仙宮,好好當你的天帝吧。這月火城不值得你一再紆尊降貴駕臨,我一個重新續上命的孤魂,也不值得你耗費心思取悅。」她說罷,頗有些輕蔑地笑了笑,「你長得太醜,我一點都不喜歡你。對於一個不喜歡的人,我的忍耐也僅限於此了。下次若你再敢出現在我面前,我就先殺了你,再上凌霄寶殿,和眾神決一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