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無恥的神痞。

  真是沒想到,三個人的會面,居然是以這樣的方式展開。

  朔風無邊,月色大好。先前濃厚的雲翳不知什麼時候悄然散了,原本只是淡淡一線的弦月,卻照得天地間煌煌如白晝。遠處站著的那個人,連臉上的表情都無處可藏。

  這樣很好,簡單直接,行動勝過千言萬語。如果先前的親吻還帶著苦澀,那麼現在的苦澀便開始回甘,至濃之時,讓人拍案稱快。

  天帝對一切都很滿意,雖然之前的所作所為有竊玉偷香之嫌,但長情早晚是他的女人,就算此舉唐突,他也不覺得有任何不妥。區區的一條螣蛇而已,有什麼資格和他爭搶!他一向不太看重權勢,但有時不得不承認,權勢是個好東西,它在你困頓無助的時候,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當然他的無所顧忌,把長情逼到了癲狂的邊緣。她聲嘶力竭喊他的名字,一聲「少蒼」,喊出了閻王催命的恐怖感。

  天帝不能捂耳朵,只好側頭迴避刺耳的音浪。眼梢瞥見曈曨劍氣如電,帶著極大的怨氣向他襲來,他不過寥寥抬手,掌心青藍的氣流便匯聚成盾,將她的攻勢強行逼停了。

  長情帶著哭腔叫罵:「你這個禽獸不如的混帳!」

  他不為所動,「反正你已經被本君親了,親了就是本君的人。」

  他像一個手執大印的投機者,遍尋機會在她身上蓋章落款。但凡他看見的歸他,被他親了更加無可辯駁,今生來世全都屬於他。

  長情心裡恨出血來,她無法接受的不是他以這種方式占她便宜,一個無恥的神痞,你很難和他討論下限問題。她只是不能接受這結果被伏城看見,天帝算無遺策,他料定她會百口莫辯,畢竟這過程並無半點強迫,她是心甘情願的。就算給她辯白的機會,她怎麼向伏城解釋?說錯把少蒼當成了他?曖昧不明的感情始終處於半遮半掩之間,彼此都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天時地利之時沒有,現在更是不可能了。

  她覺得自己一瞬墜入了地獄,有女人失節般的絶望,還有對他滿腔的仇恨。她跺腳尖叫:「我要宰了你!」神力暴漲,衝起了漫天的烈焰。玄師的力量不容小覷,蒼茫大地上烈火浮空,那火焰是有準頭的,化作萬千利刃,向他疾射而去。

  天帝和瑯嬛君不同,當初白帝座下一文一武,安瀾掌十萬天書,他掌百萬天兵。鬥樞天宮中唯一經歷過無量量劫的上神,如今只餘他一個了,麒麟玄師的手段再高,想在他面前有贏面,幾乎不可能。

  「你想讓外人看本君的笑話?」烈火熊熊,迴轉的氣流撩起披散的長髮,他面色蒼白,瞬間恢復到了遠古的本來面目。

  長情一副要生吃了他的樣子,赤紅著眼道:「你道貌岸然,本身就是個笑話,還怕別人看?」

  他忽然發出譏諷的輕笑,「本君從來不怕別人看笑話,因為敢看本君笑話的人,都已經死了。」

  若換成真正的對戰格局,這麒麟業火隨時可以掉轉方向回敬過去。但終究是小兒女之間的鬥氣啊,他下手自然要留餘地。

  鈞天在半空中划出壁壘,濃稠的夜色被剖成了兩半,流火颯踏齊齊向天際飛去,驟然一陣刺眼的光,轉瞬消弭於無形。她眼見攻勢被破,又氣又急,他卻抬手指向伏城,「你的弟子不會坐看你孤軍奮戰,他不動手,是因為吃不準你的態度。再打下去就要假戲真做了,一旦他敢妄動,本君不會將你如何,但是絶對會殺了他,不信你試試。」

  一句話便成功讓她冷靜下來,她有所顧忌,只能瞪他泄憤。他笑得挑釁,可是這笑容裡有悲涼的味道,到了此時此刻,她還是在乎那條螣蛇。

  伏城走過來,什麼都沒說,只是陰鬱地看著他。

  這主僕的神色真是如出一轍,天帝輕輕一哂,「螣蛇上神,見了本君,為何不行禮?」

  伏城在天界也算掛了個名,占了一席神位,若論道理,當然還屬天帝麾下。但今時不同往日,既然反了出來,哪裡還有對敵人行禮的道理。

  「天帝陛下應當知道我是月火城的人,你我兩方是敵是友尚且不明,就請恕在下失禮了。」

  天帝倒也不甚在意,秀長的眼輕蔑一瞥,寒聲道:「無妨,本君不是個斤斤計較的人。只是你出現得不是時候,在本君與天后敘舊之時不請自來,可是當真以為本君不會殺了你?」

  長情白了臉,匆忙試圖辯解:「我不是你的天后……」

  「如何不是!」他打斷她的話,她越是在乎伏城的感受,他就越要讓伏城看透,「你口口聲聲不承認與本君的婚約,不過是自恃還未昭告四海罷了。本君相信你是愛本君的,否則為何會與本君那般親熱?」

  長情被他逼得有口難言,臉上血色褪盡,只是咬牙強撐,不願意在他面前哭出來。

  他看得有些心疼,伸手招了招,「到本君身邊來。」

  她重又燃起了鬥志,梗著脖子一副要反的樣子。

  天帝蹙眉,「你究竟要鬧到幾時?這樣的臭脾氣也只有本君能忍你。你跑到這大荒邊緣來,可知道這裡有多危險?隨本君回天界吧,本君可以不追究你私闖陰墟的罪過,只要你回心轉意,甚至可以赦免螣蛇,你還要如何?」

  長情不能再聽他說那些顛倒黑白的話了,她在伏城疑惑的眼神裡無地自容,悲鳴般反駁著:「我和你毫無關係,由始至終都是你一廂情願。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究竟想得到什麼?你貴為天帝,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為何就不能放過我!」

  她這次當真氣大了,人也搖搖欲墜。伏城見狀便要上前,被他一掌逼退了,「本君的女人,你最好離她遠一些。」

  天帝親自上去攙扶,她自然要反抗。可女人的力量和男人相差太懸殊,那雙不安分的臂膀被他挾制住了,他溫柔勸解:「很多事只在你一念之間,不要讓事態變得那麼極端。你心裡所思所想,都可以同本君說,犯不著一意孤行,將自己置於水火。」

  縱然天帝極盡誘哄之能事,也看得出他確實對長情另眼相待,但長情完全不領他的情,那雙眼睛裡的仇恨,幾乎不亞於萬年前決戰天地的蘭因。

  伏城明白過來,他起先猶豫,不知當不當插手他們的事,原來都是錯的。既然她不情願,那麼作為她座下弟子,就有責任護得玄師周全。

  「天帝陛下乃三界共主,不該做強人所難之事。玄師無意,你就該拿出君子風度來,休再苦苦糾纏。」

  他說罷便出手搶奪,男人與男人之間的較量自然激烈得多。螣蛇是奇門八神之一,上古便存在的妖獸,若論神通,不差庚辰多少。他和長情不同,萬年前麒麟玄師雖神力無邊,但經過死戰魂魄消散,萬年後重來,力量自然無法恢復如初。他呢,萬年間並未懈怠,就算不是天帝的對手,與他戰上一戰還是夠格的。

  然而說戰,終究也不能放開手腳,彼此爭奪的是人,一個不小心恐怕會傷到她。

  天帝的威嚴是不可褻瀆的,伏城出手時天頂電閃雷鳴不斷,不用看也知道,中天必然已有護駕戰神出現,只等天帝號令,便可將他化為灰燼。

  這就是與天為敵的悲哀,你不可能有公平的機會,靠真刀真槍來決一死戰。但這位天帝陛下還算上道,畢竟是神將出身,對於這種無關天道的戰鬥,不願輕易動用公權。

  起先搶奪的人,最後在你來我往間被丟到了一旁。長情看著他們化出兵器,天帝的佩劍亮相便光芒萬丈。他不是尋常的神或仙,他代表天界最高的權威,但凡有他的戰鬥,只能贏不能輸。

  伏城的修為同他相比,畢竟還是望塵莫及,幾十個回合下來已漸漸顯露頽勢。就是這無名小卒,膽敢與他為敵,膽敢從他手上搶人。天帝的鈞天劍以雷霆之勢向他攻去,那一刻陡然生出了殺機。原先曾顧慮當真殺了伏城,會不會令長情徹底同他反目,可是殺心一旦生成,就很難再遏制住了。

  殺了這蛇,也許一切反而變得簡單,長情沒了讓她心心唸唸的人,便會願意跟他回天庭。

  濃得化不開的戾氣,在風起雲湧間婆娑不散。鈞天劍隨他心意而動,不需他近身搏殺,脫手從掌中飛了出去。劍氣化作流光,其速之快,須臾便可穿透皮囊。他乜起眼,等待最後的血濺五步。

  錚地一聲,忽然一片刃氣大刀闊斧橫劈過來,迎面撞上鈞天。兩路強勁的力量在半途交匯,銀白與赤紅破空一擊,瞬間迸散。他眼見不好,騰身將鈞天收回袖底。再回頭時見長情懷抱四相琴,凌雲虛步立在半空中。狂風吹起她的髮,鴉黑的絲縷橫度秀面,那凜凜模樣,如何再去否認她是玄師蘭因!

  天頂鼓聲如浪,狂捲著傾斜而下。四相琴是魔琴,現世就應當銷毀,神霄五雷院聞聲而動,神部憤怒相在雲層中顯現,只需天帝一聲令下,便可四方包抄合力撲殺。

  可他卻沒有給出任何指示,直到她救走伏城,消失於曠野,他也依舊靜靜站著,一句話都沒有說。

  大禁匆匆按下雲頭趕來,見君上定眼望著玄師離開的方向,臉上雖無任何表情,但他明白君上此刻的感受。

  「不如回仙宮吧,剩下的事讓臣與天猷君解決。」

  其實只要狠得下心,滅了始麒麟與麒麟殘部,玄師自然無路可走。原先大禁並不贊成強取豪奪這套來處理感情,可現在看來,實在是太棘手了,不如快刀斬亂麻。女人終究是女人,再大的脾氣至多維持個百八十年,只要君上有耐心溫水煮青蛙,總有如願以償的一天。

  然而君上顯然已經開始動搖了,這大約就是愛與佔有的區別。佔有很簡單,他是六界之主,只要願意,普天之下沒有任何東西是他想要而無法得到的;愛卻熬人,要顧忌她的感受,要以她的喜惡為先提條件。連面對情敵,都要計較一下下手太重,是不是會傷了她的心。

  當初瑯嬛君的愛情,大禁是見證過的,紫府那幫身在紅塵的仙,做出什麼離譜的事來他都不覺得驚訝。可天帝不同,自他入天宮起就沒見君上對誰青眼過。一個幾乎放空自己,斷絶了情與欲的人,開始不以天道為先,這是很讓他驚惶的。他甚至忍不住擔心,君上有一天會不會走上瑯嬛君的老路,搞出那套為愛逆天的變故來。

  所以他眼巴巴看著他,等著君上的一句話。

  天帝掃了他一眼,「大禁,本君又失敗了。」

  這兩個字聽得大禁心驚肉跳,在天帝陛下的一生中,應該從來沒有過如此慘痛的經歷吧。他絞盡腦汁開解:「輕易就可收入囊中的人,勢必是缺乏個性和本我的人。君上眼光獨到,如何會看上那種平庸的女人。」

  天帝心頭百轉千回,自己也說不清是種什麼滋味。最近受的委屈多了,他也漸漸懂得自我安慰了,盤算了一下得失,覺得自己還是賺了,「本君終於一親芳澤,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本君是乾坤之主,本君的女人誰敢肖想,就可名正言順滅他的族。」

  大禁耷拉著眉眼說是,「不過螣蛇一族早就被九黎滅了,伏城如今投靠麒麟族,這也算麼?」

  天帝冷哼一聲,「本君說算就算,伏城是為天同辦事,那一切罪過自然要天同承擔。」他說完,忽然向天上望了眼,「先前的一切,雷部的人可看見了?」

  大禁腦袋差點搖掉了,「不不不,君上人在下界,臣等只敢靜候天命,誰也不敢向下看一眼。臣等是聽見玄師彈奏了四相琴,才在雲端現身預備助陣的。所以君上一親芳澤臣等沒有看見,包括臣,要不是聽君上說起,臣簡直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不敢相信天帝會對別人下得去嘴麼?他確實是個挑剔到近乎苛刻的人。九天上女神女仙眾多,個個雲靄般溫軟潔淨,饒是如此,他都嫌她們眼神膩人。如今他看上一個成分複雜的姑娘,即便這姑娘對他沒個好臉色,他也還是死心塌地地願意被她罵,願意挨她的打……想來真是有些心酸。

  不過總算來得及時,徹底阻斷了她和伏城之間的發展。若再晚半步,那兩個人大概就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定情了。

  大禁急君上之所急,拱手道:「臣即刻下令雷部,全力捉拿伏城。」

  天帝擺手說不必,「她現在恨我恨得厲害,先容她緩一緩。她身邊不能沒人,伏城在,至少能保她平安。本君就這麼看著他們,看他們還有什麼心思,在本君的監視下眉來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