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月神故里。

  甘淵,傳說是月神的故鄉。

  萬年前長情還是蘭因的時候,巡視大地曾途經那裡,那是個明淨無瑕的世界,沒有太陽,但明如白晝。山也好,飛鳥也好,無論個體再巨大,數量再繁多,都找不見自己的影子。那裡的一切都是無根的,觸目所及碧波萬頃,人在水上行走,腳下有漣漪,但低頭只見天頂流雲。所謂的人,在這裡和一縷風,一片空氣一樣,沒有實質的意義。

  長情深深吐納,「這裡真乾淨,五氣不能凝聚,天帝便找不見我。如果可以,真想一輩子留在這裡……」她看了身邊的人一眼,心裡暗暗又補充了句,只有我和你。

  伏城的臉在這淡藍的天地間,愈發顯得蒼白,然而頭髮和眼睛濃黑如墨。從色調上來說,這人太過寡淡,黑與白組成了全部。可他身上總有一種憂鬱的氣質,生人勿進,令她格外著迷。他手裡一直握著聽雷劍,每邁進一步便用劍首探探水面。這是他多年的習慣,越是純淨無害的,便越值得提防。

  「月神早就離開,甘淵在六千年前已經被廢棄了。」他沉聲說,「弟子曾經來過這裡,這水下有蜃龍盤踞,座上不可掉以輕心。」

  蜃龍是一種能製造幻象的龍,雖屬龍族,但又不完全歸附龍族。長情知道這種生靈的存在,自然也依他所說的分外小心。

  透過水面試圖向下看,但水波如鏡,什麼都看不見。腳下的水若不會泛起漣漪,簡直會生出一種倒行於天的錯覺。長情在世間缺席了萬年,也錯過了很多事,聽他說來過這裡,便問來做什麼,「是領庚辰之命,收伏蜃龍麼?」

  伏城說不是,「我來觀戰,關於瑯嬛君與齊光上仙的。當初齊光火燒瑯嬛後逃出浮山,就是躲在這裡。天界四處搜尋他,瑯嬛君得知了他的下落,隻身一人來這裡緝拿他。夕日舊友,拔劍相向何等悲涼。當時我就在璧山上看著,從頭至尾看得明明白白。」

  關於瑯嬛君和齊光上仙的事,她也曾有過耳聞,傳說齊光是紫府第一任大司命,與瑯嬛君是莫逆之交。可惜人心總是難以捉摸,後來齊光背叛舊友,放火焚燒天書,瑯嬛君廢了他的道行,將他送進了八寒極地。

  「如果齊光的行蹤被天界得知,以天帝的性情,應當會將他就地處決吧。」長情悵然道,「瑯嬛君還是個念舊情的人,本座在想,要是白帝之後由他繼任天帝之位,不知是否會有我麒麟族一線生機。」

  伏城忽然頓下步子,定定望向她,「弟子也與座上有過一樣的想法。瑯嬛君相較少蒼,更要良善得多。所以我曾對齊光暗中相助,指引龍王鯨助他走出八寒極地,甚至在他轉世之後,鼓動熱海王府為他建造眾帝之台,讓他當上雲浮的武林盟主。」

  長情很驚訝,「這麼說瑯嬛君和天帝因那個女人反目,都是你在暗中推波助瀾?」

  伏城苦笑了下,「可惜沒成功,我本以為瑯嬛君會直接反了少蒼的,畢竟他出身顯赫,又曾是白帝座下呼聲最高的繼任者。有貞煌大帝撐腰,聯合四御、三十六天帝君,廢了少蒼自己登上天帝之位,也不是不可能。」

  長情驚訝於他的籌謀,在她的印象裡伏城是個寡言少語,性情耿直的人。他會一絲不苟執行最艱險的任務,從來不懂得為自己謀求半點私利。可月火城的覆滅,把一個毫無心機的人逼得去算計那些,更神奇的是,他曾經離成功僅一步之遙。

  所以說老實人其實也不好惹啊,長情忍不住發笑,要是天帝知道他們師兄弟曾被人這樣算計,更要將伏城大卸八塊了吧!

  她說:「司中,你真叫本座刮目相看。不過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人間改朝換代尚且震動寰宇,何況天道!少蒼在位萬年,他的勢力早就滲透到乾坤每個角落,只要他不犯大錯,就沒有人能撼動他的地位。四御也好,三十六天帝君也好,他們其實都在他掌握之中。輔政的人越多,越會互相制衡,他參透了這個道理,所以連創世真宰也敢叫板。再說瑯嬛君,志不在此是事實,可誰又能保證他若當上天帝,就一定會比少蒼仁慈?人性會變的,那個位置太光輝了,為了權力和責任,再善的人最終也會面目全非。」

  其實相較之下,原本就冷情的人,反而改變得最少。世上最悲哀的事,莫過於白壁蒙塵,好人變質。不帶私心地說,若她是白帝,也會覺得少蒼比聶安瀾更適合成為繼任天帝。

  伏城嘆息:「如果這世上真有能讓時間倒轉的神物就好了,沒有龍漢初劫,沒有無量量劫,各族共存,誰也不去侵犯誰……」

  世界大同麼?根本不可能。長情笑了笑道:「三大盤古種統御天地海洋,你讓神族怎麼辦?那些目下無塵的神會甘願住進歸墟嗎?即便沒有他們,三族之間也會發動戰爭,最初的禍端,不正是龍鳳二族挑起的麼。」

  是啊,誰都不願屈居人下。如今的不平,是夾帶著私怨的不平,畢竟闔族被滅,這個代價實在過於慘痛了。

  無論如何,有機會無所顧忌地說上幾句話,還是件很讓人高興的事。沒有天帝的監視,連山水都變得分外明淨。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往事,忽然聽見遠處發出轟然巨響,一串龍吟迴蕩於天地間。兩人俱是一怔,忙揚袖隱去身形。然後見一個細長的黑影被拋到半空,碧光一閃,瞬間被斬成了兩截。遠處水面上出現幾個青衣人,俯首作揖向為首的人回稟。那景象不過短暫出現了一彈指的時間,又如鏡像一晃,轉眼不見了。

  他們趕去查看,走近了才發現水下有凝固的血跡沉澱。那個被斬成了兩截的東西頭角崢嶸,身披藍鱗,半浮半沉著,原來是條龍。

  伏城垂手查驗屍首,「正是弟子說的那條蜃龍,全身沒有別的傷口,是一刀斃命。」

  長情凝眸望向東方,喃喃說:「妖師諸嬰……青鳥族果真在替元鳳尋找混沌珠。我原以為要在大壑邊上等他們兩日,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伏城撐劍問:「座上打算黃雀在後?」

  長情孩子氣地一笑,「那條大壑葬送了多少上古妖獸,貿然闖入,我怕有鬼。既然青鳥一族要為他們的鳳主尋找起死回生的良藥,那咱們用不著跟他們爭,等他們尋回混沌珠,再借來一用就是了。」

  半路截胡,屬於不太上道的做法,但大局當前,什麼道與義,那是天帝才關心的東西。上古的幾大族群,在萬年前就鬧得水火不容了,現在使使陰招,下下絆子都是說得通的。兩個人議定了,都覺得這方法無懈可擊,便加快了步子穿過甘淵,全力往大壑方向進發。

  大荒外緣風雲詭譎,和之前一塵不染的甘淵相比,這裡是個令人感到恐慌的世界。沒有太陽,也沒有天然的光,所有照明源自一叢又一叢的地火。地火濃烈,從斷裂的地表缺口錯落噴湧,與天際赤色煙霞交相輝映,組成了一副瑰麗而又詭異的景象。

  萬年前的古戰場,被天界視為不祥之地,這世上總有些地方游離於俗世之外,久而久之變成無人管理的荒地。

  素履踏過直道,地皮萬年沒有人踩踏,落腳便是一陣脆響。天帝的神力果真大得可怕,這大壑是白帝為隔開神族與巫妖而創造的裂谷,本以為不過如此,沒想到親眼得見,氣象竟這樣磅礴驚人。

  直道盡頭,有一處伸展向大壑上方的臨空露台,她走上去,滿世界都是嗚咽的輓歌。露台下方,是奔湧不息的黑水,水中星星點點的紅光,像無數巨獸不瞑的眼睛。

  忽然一陣狂風吹過,女人本來嬌小,腳下趔趄著便往露台邊緣倒去。幸好伏城眼疾手快,在她即將一腳踩空前,揚起斗篷將她裹進了袍底。

  外面數不盡的鬼哭神嚎,一瞬像開閘泄洪般,隨風席捲而來。長情鬆了口氣,斗篷支起的世界裡安全溫暖,一衣之隔,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體驗。她有些貪戀,只是不敢伸出手抱緊他,人雖依偎著,也只能握緊雙拳。

  「青鳥一族不知是否下了大壑。」伏城說話的時候胸膛震動,他無意識地輕攏她一下,「這裡風太大,換個地方吧。」

  長情說好,可是舉步便一陣刺痛,她嘶地吸了口涼氣,不好意思地抬頭訕笑,「本座扭到腳了。」

  其實扭到的輕重程度也分好多種,你想讓它多嚴重,它就可以多嚴重。

  那幽暗之處的臉龐,有種欲說還休的味道。伏城低頭看她,離得太近,甚至只要微微再去幾分,就能觸到那豐艷的唇。

  他有些慌,「座上……」匆忙想放開她,卻發現她拽住了他腰間的衣裳。

  「本座真的扭到腳了啊。」她眨眨眼,「司中說怎麼辦?」

  姑娘甘香的氣息,幽幽填滿他的鼻腔,他臉上熱騰騰燒起來,背過身半蹲下去,「弟子背您。」

  她果然不客氣,一躍便縱了上來。兩條臂膀柔軟地圈住他,臉頰就貼在他耳畔,「據說黃粱道在大壑裡,但僅憑觀望好像什麼都看不出來。實在不行,我想下水試試,也許現在所見都是幻象。」

  伏城背著她慢慢向下遊走,心不在焉道:「如果當真是水呢?這大壑寬有三百丈,就算是蓬萊弱水,恐怕也不能將它填滿。」

  「我有避水珠。」長情說完,頗有些慚愧,「麒麟不通水性,帶上了有備無患。可這避水珠,是雲月給我的……」

  「雲月?」伏城遲疑了下,「天帝在淵海時的名字?」

  她嗯了聲,「本以為丟在陰墟了,沒想到回城之後發現還在。」

  其實任何不合常理的事,在天帝自由出入月火城後,都能解釋得通。他嘴裡說不欲她涉險,卻知道根本無法阻止她。那避水珠可能是他送來的,究竟是他異於常人的體貼,還是暗中也想借她之手取得混沌珠,誰知道呢。

  伏城卻沉默下來,心裡也有悵惘的感覺,也許她自己都沒發現,她把雲月和天帝分開了。憎恨天帝,但不討厭雲月,可天帝和雲月本就是同一個人,這樣的分割又有什麼意義。

  半晌之後他才問:「如果天帝不是天帝,只是水澤裡的一條魚,座上可會喜歡他?」

  長情說不會,「我還是喜歡有男子氣概的,淵底的雲月太年輕了。」

  所以每個女人骨子裡都會更欽慕強者,天帝是絶對的強者,又那樣不依不饒地糾纏她。他曾擔心她私下會不會同天帝有過密約,現在想來也許是自己杞人憂天了。若當真如此,多少個月火城夠他們設計的?麒皇就算再強悍,也絶不是天帝和玄師的對手。

  不知是不是多心了,她說完男子漢氣概,便輕輕向他靠攏了半分。他背負著她,她攀在他肩頭,那輕俏的份量恍如壓在心上。

  待拿到了混沌珠吧,他悄悄想,拿到了便找個機會同她好好談談。自己並非無知無覺,只是因為地位懸殊,即便心念大動,也沒有勇氣邁出那一步。玄師是女人,女人總要含蓄些,自己是男人,男人若不主動,大概又要蹉跎上一萬年了。

  昏昏的天色,漫步在這世界,會忽然生出奇怪的感覺來,彷彿走在無盡的黃泉路上。可饒是如此,身邊有人相陪,總也不覺得孤單。長情是犯懶了,讓他背了一程,下到大壑邊緣時,所謂的扭傷自然也好了。

  水與岸相距有三四丈,要辨明究竟是幻覺還是真實存在,得親自去試一試。畢竟這大壑不見首尾,如果黃粱道另有玄機,那麼在這裡乾等,並不是什麼上佳的選擇。

  她揚起廣袖,飛身直下,大壑底部的罡風超出她的預料,不是水流席捲帶起的,更像是崖底氣流對沖形成的風眼。她伸出手,剛想去點觸水面,忽然一聲唳嘯驚起。她惶然回望,見一隻巨大的青鳥出現在她上方,如炬的利眼鎖定她,撲棱棱拍動著雙翅,尖喙利爪,向她直擊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