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能不能不要背叛我?

  是青鳥。

  長情在對戰上從不含糊,只是一瞬,便幻化出兵器做好了準備,準備同這上古巫妖好好搏殺一場。

  這不是普通的青鳥,雙目赤紅,額生如意珠,翅尖有褐黃星斑,要是料得沒錯,應當是妖師諸嬰的真身。當年龍漢初劫還未爆發,三族在所轄領土等事物上多少有些往來。鳳族妖師和麒麟族玄師一樣,都是族中大祭司,不過叫法略有不同。她和諸嬰打過幾次交道,對他沒有任何好感,鳥族奸詐,尤其這妖師最為甚。所以甘淵的現身是有意做給他們看的,知道麒麟族也在尋找混沌珠,便想徹底剷除他們。

  各自都在算計,雙方都不敢輕易進入黃粱道。也罷,求人不如求己,乾脆解決了礙事的老對頭,再憑本事取混沌珠吧。

  然而戰鬥就如預料的一樣,勢均力敵的兩股力量,要分出高下來並不容易。

  妖師諸嬰萬年前就背離了正途,專心攻克他的旁門左道,萬年下來內力精進,真身有積屍氣環繞。上古麒麟一族體態龐大,空中作戰不便,因此在格鬥時大多保持人形。諸嬰很好地利用了鳥族的優勢,試圖將她逼進水裡,她沒了施為的空間,逐漸顯出頽勢來。

  麒麟玄師,不過如此。青鳥的血眼裡滿含輕蔑,它揮動雙翅,毒瘴隨著氣流向她排山倒海撲去。可是一道電光穿過積屍氣,向它面門襲來,麒麟引火叱雷是拿手好戲,其技靈活,它還未定住身形,一個回馬槍又到身前。它慌忙閃避,電光如劍,堪堪貼著頭皮擦過,它驚叫一聲,引來玄師的嘲笑——鳥族就是這麼大驚小怪。

  諸嬰氣極,舒翅一抖,化出更大的身形,幾乎將大壑上方嚴實地罩了起來。那額上的如意珠也迸發出炫目的光彩,乍明乍滅間,空間開始出現扭曲。長情知道它的招數,妖師最大的特長就是吞吃戰敗者的靈力。先前在甘淵殺了那條蜃龍,那麼蜃龍製造幻象的能力便也一併被它吸收了。

  果真,半空中幻彩開始合圍,長情將手指抵在劍脊上,曈曨狠狠一抽,神血便向長空疾射出去。也就是那一刻,只餘寸許就要連接的幻境錚然碎裂,她剛鬆了口氣,忽然一片刃氣又向她撲來。她抬劍抵擋,不妨青鳥的羽翅緊隨而至,潑天的一掌,直直將她拍向大壑。

  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就是陷入困境時,身後有人相助。長情本以為落水無法避免,沒想到蛇尾橫掃,把她從水面掃向了天際。螣蛇擅飛,在解決了諸嬰的護法後,才抽出身來助她一臂之力。然而諸嬰畢竟不凡,它再次聚起鬼火磷氣,那如霧非霧,如星非星的白絮擰成一線,光一般穿透了螣蛇的身體。

  長情頓時頭皮發麻,待去相助已然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伏城墜落。

  恰在這時,一道柳色的身影出現,廣袖一揮將螣蛇收進袖底。右手翻腕抖出一串劍花,劍氣織經紡緯,交匯成鋒利的網,從天而降罩向諸嬰。諸嬰閃避不及,血肉轉眼四分五裂,脫落的正羽隨風飄散,像浮世中忽來的一場大雪。

  長情急急迎上來,抓著他的袖子問:「伏城呢?快把他放出來。」

  天帝皺眉看她,要是平時也能這麼主動熱情就好了。沒計奈何,抖抖袖子,將那條蛇抖落在地。他的廣袖能裝乾坤,半死不活的螣蛇脫離出來,還原成了本來大小。他瞥了眼,實在太大了,翼展十餘丈,脖子能有最大的磨盤那麼粗。長情踮起腳,剛夠著它的鼻孔。他看不過,施了點神力,助它變回了人形。

  長情自然是痛不欲生的,她抱著伏城探他的氣息。諸嬰的積屍氣是巫妖之中最陰毒的一類,被擊中了無藥可解,她顫抖著雙手為他輸入神力,可惜就如泥牛入海,沒有換得半點反應。

  她吞聲飲泣,拍拍他的臉,「伏城,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雖說生死攸關確實急人,但在天帝看來也甚扎眼。他抱胸道:「原來月火城的戰鬥力這麼弱,一個巫妖就把你們打敗了。」

  長情並未理會他,把伏城扶起來,不死心地繼續為他加持。饒是如此,也不過從斷氣邊緣,爭取到了一點迴光返照的跡象而已。

  大蛇睜開眼,視線渙散地望了她一眼,重又閉上了。天帝旁觀半晌,涼涼說了句:「傷得太重,要不然就讓他死了算了。」

  結果換來長情氣急敗壞的咆哮:「你在胡說什麼!」

  探他的脈搏,脈象越來越微弱,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想起看熱鬧的人,仰起頭問他:「你能不能救救他?」

  天帝傲慢地調開了視線,這便是她有求於人的態度麼?先前要不是他伸援手,這大蛇焉有完屍?現在強迫他救治情敵還大呼小叫,這女人,不過是仗著他愛她罷了。

  長情看他的模樣,就知道他有辦法。要不是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她也不能向他低頭。救命的當口時間緊迫,要是積屍氣入了心,就算有天大的神通也救不得了。

  她站起身面對天帝,因為淚湖邊的事剛發生不久,兩兩相對實在不大好意思。彼此都很尷尬,長情的視線無處安放,只得落在他胸前,「算幫我個忙……」

  天帝的目光左右飄逸,緊緊扣著兩手道:「幫你的忙當然可以,但本君不救無用之人。」

  長情吸了口氣道:「對我來說他不是無用之人,他是我座下最得力的弟子,也是為救我才受了這麼重的傷。」

  「那你……」他伸出手,握住那柔荑,「答應本君,永遠不會同他談情。」

  長情抬起眼怔怔看向他,很想唾棄他趁人之危,但以伏城現在的狀況,根本不容她討價還價。她強忍住抽回手的衝動,點頭說好,「只要陛下能救活他。」

  天帝心裡有竊竊的歡喜,但歡喜絶不流於表面,他的神情依舊是淡漠的,既近且遠。

  很好,她總算沒有踹他一腳,罵他想得美,也算是種進步。他握著那雙手,極細地,極輕微地撫摩,生怕一個唐突又觸怒了她。她低著頭,難得溫馴,他心頭漸生悵惘,如果不是為了別人,而是心甘情願地同他親近,那該多好。

  也許是不滿於他的迂緩,她枯著眉回身看了一眼,問他:「陛下打算摸手摸到幾時?若是因此耽誤了救他,那我就把這雙手砍下來祭奠他。」

  天帝悚然鬆開了她,發現她拿自己來威脅他,竟然比對他喊打喊殺好用得多。

  心裡既驚且納罕,也還是蹲下身,以自己的神力修復螣蛇所受的重創。主宰三界的首神,要救一條命不算難,指尖畫出一面光盾,他輕點那盾面,神力以有形的波動,開始向伏城體內源源傳輸。

  瀕死的臉上逐漸恢復了一點血色,幾乎已經停止的呼吸重又續上了,鼻翼微微翕動,看樣子是沒有大礙了。只是救人對施救者總有一點損耗,天帝收功時,緊握的雙手在袖下輕輕打顫,臉上卻是一派淡然。迴首喚了聲大禁,「把螣蛇帶下去,挑個漂亮的女仙照顧他。」

  長情大驚,不知道他想怎麼處置伏城,跳起來問:「你要把他帶到哪裡去?又要關進陰墟嗎?」

  大禁忙伸手攔住了她,和煦道:「玄師莫急,陛下既然救了他,便不會為難他。螣蛇受了太重的傷,剛從鬼門關回來,還需靜心調養才能恢復。陛下說了,會派個漂亮的女仙照顧他,讓他養傷之餘賞心悅目,這樣有助於他復原。玄師就放心將他交給臣吧,臣一定好好照拂他,讓他活到玄師平安歸來。」

  長情聽得直瞪眼,養傷之餘還要派個漂亮的女仙陪在他身邊,這天帝簡直蔫壞!大禁慈眉善目微笑著,就那樣把人帶走了,她再想反對,面前人廣袖翩翩,隔斷了她的去路,「你此去艱險,始麒麟只想利用你取得混沌珠,並不在意你的死活。你對他來說不過是登天的工具,只有本君才是真正關心你的人。螣蛇能力不足,保護不了你,還是本君陪著你吧,你有天帝作為靠山,量那些巫妖沒有一個敢為難你。」

  所以呢?她是一心一意要造反的,結果竟要在他的保護下完成任務,他到底懂不懂什麼叫尊重對手?

  長情咬牙看著他,「天帝陛下把我當傻子了?」

  天帝說沒有,「本君的天后怎麼可能傻,你只是單純了點,沒有本君的深謀遠慮。不過沒關係,有本君在,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天上地下,本君都陪著你。」

  長情撐著腰,感覺五臟六腑都氣得生疼,再這樣下去她可能要被氣死了。這算什麼呢,自此打發了伏城,徹底訛上她了嗎?

  「你不是天帝嗎,那麼多的要務等著你去處理,你怎麼會那麼閒?」

  天帝道:「本君現在辦的正是天界第一要務,再說炎帝你也認識,本君不在,他自會代本君理政。天帝是很忙,但若我想閒,也閒得下來,你不必擔心大婚之後我沒時間陪你。我兢兢業業一萬六千餘年,就算容自己做一場黃粱美夢,也不為過。」

  確實不為過,只要不與她有關,他想怎麼樣都不為過。可現在他纏上她,連甩都甩不脫,那麼多的恩怨如山重壓,為什麼他可以對過往毫不在意?因為他從未受到過切身的傷害。

  「你可知道,我們找混沌珠是做什麼用?」

  他說知道,「無非是為對付天庭,對付本君。」

  「那你同去的目的是什麼?是想從中作梗麼?」

  如果換做別人,回答一定極盡婉轉,至少說一句再行商議。結果耿直的天帝陛下毫不顧忌她的感受,直龍通道:「本君暗中監視也會作梗,既然無論如何都要作梗,就不必浪費你我共處的時間了。」

  長情看著他,像在看一個怪胎。然後調頭便走,邊走邊道:「我不想與你共處,你我各走各的,別再跟著我了。」

  可是天帝哪裡那麼容易擺脫,她走到上游,他跟到上游,她蹲下觀察水紋,他便挨在她身後一起探頭往下看。

  不過他的存在並不打攪她,他很識趣,即便她猛然回頭或是掉轉方向,他都不會擋在她行進的路上。他只是一本正經地跟隨,唯願每一道視線都落在她身上。

  長情起先很不習慣,當初在淵底,她和雲月的相處並無這種奇怪的壓迫感。那時的雲月像水,無聲無息,博廣包容。她一度覺得自己同他很合得來,即便對坐無言,也不會感到任何不適。可是一夕之間雲月變成了高高在上的天帝,他以一種睥睨萬物的姿態俯視眾生,他以雷霆手段橫掃三界殺遍異己。長情知道這人不可能成為朋友,甚至因為太危險,一定要能離多遠就離多遠。

  他亦步亦趨跟著,她沿著大壑邊緣一去幾千里,他也從容陪伴。她有時心煩,故意兜轉試圖躲開他,可是回頭一看,他還在那裡,不慌不忙,連頭髮都紋絲不亂。

  她氣惱,急起來想去質問他,他眉眼坦蕩,張開雙臂說歡迎,「你可以對本君為所欲為。」

  一句話便把她打倒了,她別過臉,打算現在開始無視他。在大壑上下游來回走了好幾遍,奇怪,並未發現任何關於黃粱道的線索。

  前路茫茫,她坐在河岸上,對著滾滾流水發呆。他在邊上趁機規勸:「混沌珠只是傳說罷了,連本君都沒見過,你要去哪裡找它呢。還是放棄吧,跟本君回九重天上,那裡沒有塵世的煩惱,歲月無驚逍遙一生,有什麼不好?」

  他在她耳邊念叨,她被他唸得生煩,反唇相譏:「你過得很好麼?當真那麼好,為什麼要娶親,為什麼還要拉另一個人陪你一起無聊?」

  這個問題算是千古難題,他想了很久說:「本君一萬六千歲了,男大當婚,沒有什麼錯處。」

  「那你聽過輕仇者必寡恩這句話嗎?」她冷笑了下,「我要是連那麼深的仇都能忘記,將來必定給你戴綠帽子,你不怕?」

  當真厭惡到那種程度,不在乎字字誅心。他不說話了,長風吹過,鬢雲欲度。凌亂的髮,白得發涼的臉,愈發顯出一種脆弱的悲傷來。忽而眼裡水波一閃,他很快轉過頭去,「你不會,我知道。」

  這位天帝陛下城府極深,但在感情方面又似乎出奇天真,他固執地認為只要他喜歡的人,就一定會喜歡他;他願意迎娶的人,也一定會忠貞於他。

  長情對著天邊飛速流轉的極光哂笑,眼尾見密密飛揚的長髮,那是天帝陛下的三千煩惱絲。

  一點玲瓏的指尖,落在她撐地的手背上,他輕輕叫了聲長情,「若你將來嫁我,能不能不要背叛我?」

  她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說不會,在他滿以為她給了他承諾時,又補充了句,「放心吧,我不會嫁給你的。」

  他眼裡的一星餘暉也消失了,悵然向後支著身,膝頭撐起的袍裾隨風飄搖,柳色輕羅拂動腰上玉珏,發出綿長的一片清音。

  「你也知我無父無母,沒有兄弟姊妹,一個人孤零零活個沒完,是件很無趣的事。」他在昏黑的長夜裡極慢地,一字一句說著,「我原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可五百年前我遇見了長情,那時起我就開始牽掛,發誓不管她是什麼身份,也一定要娶她當我的天后。我這人眼光不錯,尤擅識人,我知道她會擇一人,忠一生,絶不會像我母親那樣,毀了自己也毀了丈夫。」

  長情有些驚訝,天帝的出身由來是個秘密,有人說他是帝堯的兒子,也有人說他是東方精醇之氣凝聚而生,然而確切的起源,誰也說不明白。親耳聽這世上最尊貴的人揭露秘辛,實在是種很奇特的體驗。他像在描述別人的事,不關乎自己也不關乎她。娓娓地,雲淡風輕地,說到最後一句,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