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城略遲疑了下,「元鳳涅槃失敗,一直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據說只在被城主劫回新城的半路上,清醒過一炷香時間,座上現在去見他,也只能看到他昏睡不醒的樣子。您本源受創,還是先回神殿吧,等精神養得足些再去探望也一樣。」
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可惜長情並不聽他的。她唇邊笑靨擴大了幾分,挑起一綹頭髮盤弄,側目問他:「司中覺得本座哪裡精神不濟?截珠魔性強大,本座如今渾身有用不完的精力,修養一事從何談起!我問你,可是城主在我回來前,同你交代了什麼?我知道,他面上雖然還和原來一樣,心裡不可能不忌憚我。他要你監視我的行蹤,是不是?我本以為從碧雲仙宮逃出來,立刻就能解了身上的禁咒,沒想到他多番推諉,看來他也怕,怕我失控,會對他不利吧?」
她是個通透人,很多事心裡明白,以往習慣裝糊塗委曲求全,現在不一樣了,大概因為混沌珠的緣故,性情更鋭利些,也更鋒芒畢露些。這樣的狀態對她自己不算壞事,至少不用活得那麼忍讓。但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迥異的性情不是好事,預示著暴風雨要來了。
伏城對她一向忠心,驚於她的一針見血,回想麒皇事先的叮囑,竟全被她言中了。她咄咄追問,他難以回答,只得儘量圓融,「城主有他的顧忌,不全是為了自己,也是為城中族人考慮。暫且不助座上釋放真身,應當是怕混沌珠主宰您的思想,萬一……」
她冷冷哼笑了聲,「我既然能消化混沌珠,自然也能駕馭它的靈力。城主這麼害怕截珠,當初何故一心求取它?還是截珠不為他所有,才讓他心生憂怖?」她轉過頭,認真地凝視他,「司中,你是本座心腹,本座問你一句,若麒皇為混沌珠起了殺我之心,你待如何?」
伏城倒吸了口涼氣,那雙烏沉沉的眼眸望向她,這個問題太尖鋭,讓他無從答起了。
其實這種可能未必沒有,她不過作了最壞的打算。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上位者,能接受身邊出現能力高過自己的人。天帝為什麼下界輾轉三世?就是因為貞煌大帝插手了他的政務,他不能容許自己絶對的權威被動搖,被分割,麒皇當然也一樣。他原本是想自我魔化的,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天帝為了將截珠從她體內逼出來煞費苦心,那是因為他想保全她。但若是單純想得到截珠,只要殺了她,截珠自然從她元神中脫離,問題就簡單多了。
「你覺得不可能,是麼?」她負手長嘆了一聲,「如果沒這想法,他就不會推脫,遲遲不願為我解開禁咒。既然他吝於施援手……」那她只有想辦法自救了。
伏城低著頭,遠處燈火晦明,隱約照亮他的臉龐。現在的他,內心正因她的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苦撕扯。他蟄伏一萬年,是為了迎回他們,重建麒麟族的輝煌。然而人心沒有長在身體的正中央,它是偏的。上古三大神獸,當初為什麼沒能戰勝神族?就是因為互相猜忌,離心離德。如今重來一遍,這劣根性仍舊沒能破除,反而從對外,逐漸轉變成了對內。
她笑得很無奈,「本座這次回來,不知是對還是錯。」
他終於抬起頭來,「弟子說過,誓死保護座上。」
這話她很愛聽,嬌眼慢回,眸中赤色的光環幽幽一閃,頗顯欣慰地頷首,「我知道,這世上真正一心待我的,只有你了。」
寥寥一句話,彷彿重回荒原那晚。那麼多的欲語還休,最後消散在漫長的夜,都是因為他的怯懦。他後悔不迭,心裡裝了無數的不甘,覺得也許再也沒有機會了。但她忽來的溫情,似乎又重新激發了這種可能,他相信混沌珠沒能徹底改變她,她還是原來的那個蘭因。
伏城急切想要表達醞釀已久的心裡話,但他不善言辭,越是緊張越說不出話。
長情更關心他是怎麼順利回來的,「我以為天帝會將你囚禁在某處,就像那時把你關進陰墟一樣。」
伏城搖頭,「天帝是個很自信的人,在他眼中我不堪一擊,所以根本不值得大費周章關押我。大禁將我送入雪域,我在那裡躺了半年才逐漸復原。後來四處找尋座上,可惜一直沒有你的下落。」
長情這時才想起,天界的兩日,紅塵中果真已經過了那麼久。她哦了聲,「看來他還算是個有風度的對手。」
伏城望著她,欲言又止,半晌才鼓起勇氣道:「座上,我有些話想同你說。」
她略沉默了下,對他浮起一個淺淡的笑,「你不必說,我心裡明白。眼下形勢容不得考慮其他,你的話暫且留著吧,等麒麟族一統三界,到那時再慢慢告訴我。」
她說完,騰身向神殿飛去。殿宇的佈置還和月火城一樣,深廣的門庭,巨大的圖騰。殿內銅爐裡炭火熊熊,燒得滿室溫暖。只是沒有地脈,地脈是搬不走的,永遠紮根在浮城。如今她的神力已經不純粹了,再去養護那個東西,不知會不會長出詭誕的脈絡來。
走進內寢,祭司華麗的衣冠平整撐在架子上,白地金銀絲的流雲,還有胸前赤色的綬帶……她抬手撫了撫,自言自語著:「其實我覺得黑色的更好看。」
目下不宜變動,她收回手,解開領上金扣,緩步走向盡頭那面黃銅鏡,所經的地毯上,沿路扔了滿地衣裳,走到鏡前時已經無牽無掛。定睛看鏡中的肉體,骨節清秀,身條纖長。可惜從心臟的位置,延伸出了無數青灰的枝蔓,那枝蔓從她肩頸一直伸展向頜下,伸展向左邊臉頰。如果凝神控制,它會迅速消退,但若放任它生長,它便囂張地搖曳著,膽敢跨越她的鼻梁。
她輕笑,人不人鬼不鬼的,暫時還得掩藏一下,免得嚇壞了麒皇。將禮服一件一件穿上,摘下小魚髮簪隨手扔進妝盒裡,重新綰髮,挑了根多寶髮帶束上。收拾停當了才走回前殿,伏城在寶座一旁侍立,她問他:「現在可以帶我去見元鳳了麼?」
伏城無法推脫,只得轉身給她帶路。麒皇建城時有一點是絶不會忘的,那就是囚人的牢獄。孤鶩山有天然的溶洞,溶洞深處有暗河。渡過暗河你會發現自己就像來到了人生的岔路口,面前陡然出現四條通道,每一條通道都長得一模一樣。如果是獨自前來,恐怕真吃不準方向。
她回頭看了伏城一眼,他指向其中一條,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先走。他心中悵然,如果換做以前,她應當不會對他設防。現在她對誰都不信任,他願意相信她沒變,但某些細微處,又不得不承認有些不一樣了。
甬道很長,四處潮濕,能聽見鐘乳上積水滴落的聲響。終於走到面前了,山壁上嵌著石門,門外有兩名弟子戍守。見了她忙拱手:「拜見玄師大人。」
她點了點頭,「開門。」
玄師是一人之下,幾乎擁有和城主一樣的威望。那兩名弟子不敢怠慢,一左一右推動石門,槽臼摩擦,發出古老悠長的呻/吟。門後燃著火,門縫開啟便有溫暖的光洩露出來。她提起袍裾踏進門檻,循著火光向前走,終於看見石室盡頭擺著一張石床,床上躺著錦衣華服的男人。多年未見了,還是記憶裡的模樣,相貌生得絶佳,當初統領天空的鳳主,不知令多少女人魂牽夢繞。
「涅槃失敗,等於是活死人啊。」她惋惜地掖著兩手道,「夕日不可一世,今日英雄末路。三大盤古種只剩麒皇一人了,萬年前龍鳳欺壓麒麟族時,應該沒有想到吧?」
伏城看向無知無覺的元鳳,往日種種似乎就在眼前。龍漢初劫伊始,鳳族傲慢成性,元鳳手下大將帶領五千鳥族,在月火城上空盤旋施壓,那時城中老幼皆驚,十二星次欲出戰,最後還是被制止了。麒麟族人口不足一萬,鳳族的挑釁就是為了引戰。如果當真打起來,恐怕便宜了龍族,屆時山川湖海都落進龍族手裡,麒麟族便連個棲身之所都沒有了。
長情的笑容裡滿含對往日的憤恨,和對元鳳今日境況的嘲諷。她邁動步子,裙上銀鈴震顫,像漆黑長夜裡光的指引。慢慢走到石床前,慢慢俯下身子,前一刻還清澈的眼瞳,轉瞬便被血絲填滿。她深嗅了一口,喃喃說:「半死不活的雞,放著真是浪費。趁著還有一口氣,不如讓我吃了吧!」
鴻蒙初闢時便形成的鳳凰,就算涅槃失敗也蘊含無窮靈力,這要是吃下去,絶對大補。
伏城顯然沒想到她有這個打算,慌忙上前來阻止。她五指曲成爪狀,一片厚重的光璧在她指尖形成,他防備不及猛地撞了上去。那光璧是有實質的,隔斷之餘定住了他的身形。他像落進蛛網的飛蛾,無法動彈,只能愕然看著她吸盡元鳳的精魄。
上古的鳳凰,味道果然不錯。她吞噬他,身體如同透明的容器,填進什麼便呈現什麼。強大的靈力在體內流轉,她閉上眼睛需要好好消化。混沌珠形成一個研磨的盤,將一切碾碎然後吸收,她能感覺到束縛真身的力量越來越薄弱,也許只要再用點力,就能衝破那層禁錮了。
唇角勾出滿足的笑,她長長舒了口氣。睜眼後發現元鳳的身體已經淡得如煙,她歪著頭打量他的臉,他的皮肉啊,毛髮啊,像無數顆粒拼湊成的一幅沙畫,抬起袖子一揮就徹底消散了。只剩一件焰紋的錦衣,蛇蛻似的平攤在石床上。
大事做完了,另一手的結界也撤了,伏城幾乎不敢相信剛才看見的一切,「座上說來探望元鳳,就是為了吃掉他嗎?」
她不以為意,偏過身,聽見甬道上傳來匆促的腳步聲。
麒皇趕到了,他看著石床上完整的衣冠,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玄師……」那雙眼鷹隼般望住她,「你將元鳳如何了?」
她狡黠地眨眨眼,「屬下吸納了他元神。主上欲吞併鳳族,何必借助鳳同宴之手。現在屬下就能控制整個鳥族,不比以元鳳屍身拿捏鳳族直接百倍?」
麒皇氣得說不出話來,剛才發生的一切令人猝不及防,他得知伏城帶她進了溶洞便匆匆趕來,誰知還是慢了一步。
萬年前的黑暗歲月又將來臨了,征途從未肅清,在龍族被剿,元鳳落入他手之後,新的敵人終於出現了,那就是他的大祭司。果然寒離說得沒錯,他應該在她現身時就直接殺了她,取回混沌珠。怎料一念之差猶豫了,讓她有機會吞吃元鳳的精魄,積蓄更大的力量。
他開始感到強烈的不安,如果說今天的重逢讓他有些不適,那麼現在的不適更堅定了要剷除她的決心。一個不受控制的棋子,再也無法為他所用了,留在棋盤上只會打亂他的計劃。但這件事辦起來需謹慎,她自身的力量還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天帝。所有癥結都在天帝身上,而天帝對她的感情,想必已經到了極致。如果能拿她當誘餌,不知天帝可會上鈎?
他隨即換了個好臉色,對剛才的變故也釋懷了,長吁口氣道:「也罷,元鳳這麼不死不活爛在手上,總不是什麼長久之計,解決了也好。玄師今日剛回來,我原本怕你乏累,打算先讓你休息兩日,再與你商議大事,現在看來不必了。」
那張淡漠的臉上無甚表情,眉梢幾不可見地一挑,「主上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麒皇瞥了眼元鳳的遺物,覺得這裡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轉身道:「去大殿吧,寒離有一計,聲稱可以一舉挫敗天界。」
他負手往甬道上去了,伏城終究還是憂心她,即便親眼見她吞吃了元鳳,他也不忍讓她涉險。
他快步趕上去,拽住了她的手肘,「座上千萬小心,寒離心懷鬼胎,不知又會獻出什麼毒計。」
長情垂眼看那隻手,低聲道:「司中,你不怕我麼?」
他微哽了下,嗓音喑啞,「我知道這不是你真實的想法,以前的玄師何等善良,全是因為截珠的緣故,你才會變成這樣。如果可能,我希望取出截珠,把你換回來。」他悲傷地望著她,「可我要如何才能辦到,你可以告訴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