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誰都不無辜。

  她撣落了那只牽扯住她的手,她不明白為什麼那些聲稱關心她的人,每一個都想從她體內將截珠取出來。

  變得強大不好嗎?混沌珠已經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既然他們在乎她,就不應該逼迫她。她討厭他們談起截珠,就像與虎謀皮,他們想毀了她,還一再重申是為了她好。其實他們都是在嫉妒,他們嫉妒她變得難以控制,嫉妒她的靈力深不見底,所以她對伏城搖頭,「沒有辦法,除非我死。」

  她轉身走了,似乎不屑和他繼續對話。他不由苦笑,果然燕雀不知鴻鵠之志。歷經了那麼多,他開始追尋返璞歸真的生活,而她的人生藍圖卻剛剛展開,她急欲擺脫困境,急欲帶領族人走上稱霸天道的坦途。

  麒皇的大殿,還是依照月火城原來的佈置建造,她走進殿堂深處,那個裹著斗篷的黑臉謀事,像上次一樣對她展露出了陰陽怪氣的笑。

  她偏頭打量他,「梟使,天帝曾經問過我一個問題。」

  寒離臉上的笑容略有收斂,連上首懶散的麒皇也打起了精神。天帝的問題必定事關重大,寒離道:「什麼問題,玄師說出來,大家也好參詳參詳。」

  她明媚一笑,「他問我,你為什麼長得這麼黑。明明是隻貓頭鷹,為什麼長了張烏鴉的臉。」

  這話說完,在場的人都像過了一遍電似的,寒離的黑臉當然也更黑了。

  照理說天帝是天界首神,首神多麼光輝偉大,不該糾結於這種幼稚的問題。然而他問了,玄師還把這種人身攻擊式的問題直接拿來問他,作為當事人的寒離覺得受到了侮辱,先前的笑容消失了,乾咳一聲重整氣氛,高聲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誰也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長相,就連天帝也一樣。玄師大人,這種閨房閒話,就不必拿到大庭廣眾下來討論了。不過寒某能成為玄師與天帝獨處時的話題,證明寒某也不算籍籍無名,幸甚幸甚。」

  結果玄師竟一臉驚訝,「本座到今日才知道你姓韓,本以為你們鳥族應當都姓鳥才對。」

  這下寒離愈發生氣了,「這麼正經的場合,玄師別開玩笑了行嗎。世上哪有人姓鳥的,你們是麒麟族,也沒見哪個人姓麒啊。」

  長情哼笑了聲,「既然是正經的場合,那就拿出正經的態度來。梟使見了本座皮笑肉不笑,不知是什麼緣故?」

  寒離攤手,「玄師誤會了,寒某生就這樣一張臉,何來皮笑肉不笑之說?」

  她哦了聲,「那受人調侃時,為什麼又不笑了?」說罷掉轉開了視線,涼聲道,「本座最恨鳥族這副奸詐嘴臉,奉勸梟使一句,有事說事,別搞什麼小動作。惹得本座不高興了,本座可不管你長了多聰明的腦袋,照樣擰下來餵狗,不信便試試。」

  這番話成功引得眾人詫然。在所有族人的印象裡,玄師溫和克己,代表著世間的光明與美好。她可以花三天時間做出會飛的木蜻蜓,送進學堂哄好那些哭鬧的新生;也可以篝火之夜與族人彈劍高歌,甚至掐指替人算姻緣。但是這麼溫和的人,現在卻變得暴躁尖刻,這讓在場的人意外。對寒離的揶揄此刻不再重要,玄師性情大變,才是目下最該關心的重點。

  寒離被數落了一通,顯得尷尬又無奈。他轉頭看了麒皇一眼,提醒他心慈手軟的惡果即將顯現了。

  寶座上的麒皇靜靜聽他們從長相吵到表情,彷彿一切都與他不相干。他抬手捏捏眉心,思緒紛亂,倏忽回了萬年前祥和的山城歲月。

  蘭因是麒麟族的第二任祭司,麒麟祭司就如天帝人選一樣,也要經過上蒼的挑選。當初神殿八百弟子,她從中脫穎而出,上任祭司帶她來面見主上,她穿著雪白的禪衣,對掖兩手向他叩拜,眉眼盈盈全是笑意。那時的蘭因啊,像一縷光,照進他枯寂的生命。若不是因為祭司不能成婚,他想他應該會娶她,同她生兒育女,同她一起庇佑全族,庇佑大地。

  他是真的喜歡過她,即便後來有了麟後,那種喜歡也從未被取代。只是更要律己,嚴守本分,主上與屬下,從未有半點踰越。直到月火城城破,他大戰祖龍救她不得,那時他還是舍不下她,抓住了她的一縷殘念,交給了唯一在無量量劫中置身事外的瑯嬛君。

  往日的蘭因是蘭因,後來長情回歸,他始終不能將她們看做同一個人,蘭因是不可複製的。現在長情吞噬了混沌珠,他腦子裡亂成一團,不停浮現出蘭因的笑臉,還有岩洞裡長情眼梢划過的狠戾。眉心越擰越緊,他慢慢沉澱下來,其實就算入魔的是蘭因,到了走投無路時,他也還是會選擇棄車保帥。

  想明白,也打定了主意,接下來就照著原先的計劃實行。他嘆了口氣,「這些都是小事,兩位各退一步吧。本座今日召集諸位,是有更要緊的事要商議。」他向寒離示意,讓他把他的計劃說與眾人聽。

  寒離點頭,裹著斗篷道:「庚辰已被天帝斬首,腦袋帶上碧雲天,身子並殘部丟進了白帝創造的大壑。上古三族如今只餘其二,鳳族收入麒皇囊中,麒麟族便是下界最強的一支。但就算兩族合併,諸位想,有沒有資格與神族一較高下?」他逐一看在場眾人的臉,復桀笑一聲,「答案是沒有。擒賊先擒王的道理,在下不說,諸位也明白。天帝少蒼執掌三界萬餘年,他是神族的首領,當之無愧的萬皇之皇。若是沒有了他,對付神族可會容易一些?可他既然是天帝,神力自然登峰造極,想剷除他,簡直異想天開。但希望渺茫,不表示絶無可能……」他轉過頭望向對面的白衣人,「一切就要看玄師配不配合了。」

  長情很厭煩這種一唱三嘆的表述方法,理了理衣袖道,「有話直說吧,本座沒興緻等你兜圈子。」

  寒離再次碰一鼻子灰,也有些意興闌珊了,直言問:「玄師和天帝如今是什麼關係?是朋友,是情人,還是仇敵?」

  這個問題眾人都很關心,六雙眼睛齊齊望向她,她蹙眉道:「梟使難道打算挑撥離間?我與天帝什麼時候成了朋友和情人,我怎麼不知道?」

  「好!」寒離這一聲叫得響亮,那張尖尖的鳥臉上佈滿了得意之色,「既然仇敵的關係從未改變,那麼玄師對設計引天帝上鈎,應當不存任何異議吧?」

  異議是沒有,但她對細節很好奇,「梟使打算如何引天帝上鈎呢?」

  寒離道:「以定魂針為鈎,以玄師為餌……」

  可他話還未說完,伏城便打斷了他,「天帝是怎樣的人,梟使難道不知道麼?他心裡只有天道,只要能夠一統乾坤,任何私人情感都得靠邊站。你拿玄師作為誘餌,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是為麒麟族著想,還是為泄私憤,公然針對玄師?」

  寒離說天地良心,「鳳族已近凋亡,識時務者為俊傑,寒某是一心投靠麒皇的。要是可以,我倒情願我為誘餌,可惜天帝不會上鈎啊。天帝對玄師的感情,我等局外人雖無從得知,但試試又無妨。如果天帝來了,給我等一個占儘先機的機會,若不來,玄師也不會損失什麼,何樂而不為?」

  長情知道他們打什麼算盤,望向麒皇的雙眼,隱隱還帶著一絲希望,「主上要我怎麼充當誘餌?」

  麒皇不語,是寒離代為回答,「只要放出消息,說主上擒住了玄師,不日便將處死。如果天帝心裡有玄師,自然願意為玄師涉險。」

  要騙得天帝上當,當然不只一個憑空的消息就夠的,必須做得像模像樣。擒要真擒,殺也要真殺。天帝來了,兩個一同解決;天帝不來,解決玄師取出混沌珠,也不錯。

  伏城看出了端倪,不再反對,因為深知反對也沒有用。言辭過激會招來麒皇的猜忌,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一句話便能將他打入叛徒的行列。他牽起領上罩紗,蓋住了下半張臉,沉默著,把自己化成了一張椅子,一根抱柱。不引人注目,在她需要時,才有機會挺身而出。

  長情嘆息:「既然這麼信得過我,那試試也無妨。但我怕主上會失望,我與天帝的糾葛,並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深。」

  深與不深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陷阱不空著,坑底始終有人。

  麒皇從座上走了下來,「一旦計劃開始實行,玄師難免要受些委屈。」

  長情點了點頭,「為了主上和族人,屬下受點委屈不算什麼。屬下原本想央求主上為我破除真身的禁咒,現在看來不是時候。萬一天帝當真來了,窺出其中玄機,那就要穿幫了。」

  麒皇本來便在計較,如果她再提解咒一事該怎麼敷衍,現在她自己放棄了,也好。

  一場各懷心思的密謀,竟然以融洽的方式議定,實在匪夷所思。從大殿出來,伏城便一直沉默著,長情卻很有交談的慾望,「司中一點都不好奇?」

  伏城不語,搖了搖頭。

  她背著手,望向遠處層疊的山巒,「你猜天帝會不會來?」

  這次他倒開口了,說會,「座上打算黃雀在後?」

  直道上的燈火映在她眼眸,她笑了笑,「我要保全的是麒麟族,僅此而已。」

  她說完,裙裾翩翩走遠了。

  山間濃霧漸起,他在神殿大門外侍立,空氣裡冰涼的觸感像無數雙手,從四面八方探過來。天很冷,他的腦子也是木木的,但他明白她話裡的意思,如果有人對你起了殺心,你要做的當然是反擊。信仰破滅,反而可以為自己而活。

  他在揣測,換做以前的長情,會怎麼選擇?也許真的會按照麒皇的部署,就算赴死也心甘情願。還好,她不是原來的她了,在別人打算以她作為祭品時,懂得保護自己。

  歲月的巨輪向前推進,終於誰都不無辜,這世上根本容不下純白的靈魂。他忽然如釋重負,這樣也好,誰該俯首為臣,誰又該問鼎天道,不過看各人的造化罷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將道義放在首位的人,現在才明白,他對麒麟族所有的忠誠都建立在她身上。即便她入了魔,神識被混沌珠控制,他也依舊會追隨她,以他的執拗來護她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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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壘大雪紛紛,每一片雪花都帶著刀鋒般尖厲的稜角,剮蹭過裸露的皮肉,泛起一串寒痛。

  天是青灰的,離得很遠很遠,雲太多太厚,凝結成重重的屏障,從天頂鋪散向四野。一隻落了單的大雁,拍打著翅膀從頭頂飛過,留下一串悲悽的鳴叫。長情抬頭看,雪粒又細又密,撞得人睜不開眼。她重又低下頭,腳下是深紅色的火焰,撲簌簌的火舌吞吐,泛出無邊陰寒。

  沒有熱量的火,落入其中會讓你每一寸皮膚都撕裂、綻放。你會像一朵人形的蓮花,凍得瘋狂搖擺,流乾身上每一滴血。這火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紅蓮業火。它和地火不一樣,當初青鳥一族將涅槃失敗的元鳳送到地火幽陰溫養,地火對鳳凰來說可以積蓄力量。這業火恰恰相反,它吸走你身上的溫度,讓你越來越冷,它等著將你凍成冰,然後敲碎你、咀嚼你、吞噬你。

  麒皇和寒離為了徹底降服她,也算煞費苦心。長情瞥了眼身上的鎖鏈,無奈地苦笑。她這段時間真是和捆綁結下不解之緣了,在碧雲天被綁著也就算了,回到族人身邊,也還是逃不過這樣的命運。其實反抗很容易,但她得沉住氣,她和麒皇都在賭,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的目的一樣,麒皇想要她和天帝的命,她想送麒皇和天帝去見閻王。

  他會來吧?消息應該散播出去了。這個陷阱設得不高級,擺明了在等他自投羅網。但背後隱藏的禍心也昭然若揭,麒皇確實想拿回混沌珠,等他不來,真的會殺了她。

  時間吊得一久,她又有些焦躁起來,懷疑自己是否能讓天帝鋌而走險。仔細回想這幾日,他對她可能是真心的,但這份真心值不值得以命來換,還有待商榷。

  若不來呢?那就各憑本事吧。

  運轉體內靈力,計算一下腳底離業火的距離,大約只有三尺左右,在他們斬斷鐵鏈時,這三尺空間夠不夠她反殺。掉轉視線看,麒皇也有些不耐煩了,風雷護腕下的雙手慢慢握起來,目光落在桅木末端綁縛的鏈結上。各自都在考慮失算後的退路,天帝不上當,戲也得唱下去,反正都到了這份上。

  長情調動起神力,正欲掙脫,忽然一道流光落在凸起的山岩上。周圍風雪的走勢開始發生轉變,光暈迴轉的地方,連一片雪沫子都不敢擅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