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我何錯之有?

  同玄師一心的,可能只有伏城一人了,因此麒皇臨走點伏城隨行,已經充分說明了態度。

  一切都在向前推進,每個人的立場到這裡便要分個明白了。至多就是拚死一戰,哪怕贏面再小,也得儘力試試。伏城暗暗握住了聽雷劍,可是正待拔劍,卻見她向他望過來。他在她座下多年,很多東西早已心照不宣,哪怕她不發一言,他也能明白她眼裡的含義。

  被吊在半空中的人,早已經雪染了滿頭,可她的眼睛是活的,他看得見裡面警示的意味,才知那兩支定魂針,並未對她造成實質性的傷害。她應當有她的計劃,他們這類人,沒到生死攸關的地步,一般不太歡迎自作主張的救助。伏城放開了袖中的劍柄,拱手道個是,隨麒皇一同離開了天壘。

  在寒離看來,定魂針是上古法器,法力絶對靠得住。妖魅一支斃命,兩支已經到達極限,就算玄師再厲害,也經不住織天的業力。這個時候處決她簡直太容易了,只要當頭暴擊,一萬年重塑便如夢一場。早知如此,還不如留在龍首原看守地脈。那種純質的歲月也不錯,至少比刀口舔血強多了。

  對插著袖子仰首看,高高懸在那裡的玄師,此刻就像個無用的廢物。他很想知道她現在在想些什麼。他最恨那種道貌岸然的人,明明滿手鮮血,卻又裝得悲天憫人。現在好了,入了魔,終於為三界所不容,最後還會死在她最看不起的人手上,命運真是會開玩笑。

  如果她的魂魄還有轉世的機會,那麼在去往黃泉的路上,可會感到悲憤?悲憤自己死得窩囊,明明具備了禍亂天道的能力,卻以這種潦草的結局收場。如果可以,是不是情願當個普通的卒子,老老實實過完她的一生呢?

  成功總會叫人欣喜若狂,寒離趾高氣揚地向前走了兩步,搖著頭說:「玄師大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下錯了一招棋,庚辰搶奪混沌珠,你應該順水推舟把珠子給他。這混沌珠不是好東西啊,並非因為它會擾亂心神,是因為它會招人嫉恨。你看看,多美的姑娘,本該有光明的前程,結果竟落得這樣下場,真是叫寒某好生心疼。如果換作我是你,既然上了天就不回來了,反正天帝對你是真心的。如今你是靠山山倒,靠水水乾,天帝自身都難保,連他也救不了你了,看來這回你是真的完了。」

  長情漠然垂眼看他,「寒離,你這是什麼意思?主上只命我做餌,引天帝上鈎。現在天帝被擒,主上的目的也達成了,該為本座取出定魂針了。」

  寒離被她的天真逗得發笑,「我以為玄師吞下了截珠,心智會變得成熟些,沒想到還同以前一樣。主上早就不信任你了,若非如此,做個幌子就行,何必勻出兩支針專門用來對付你?天帝倒是真的喜歡你,只束縛了你的真身,沒捨得殺你。可這麼做幫了主上大忙,若沒這層,那兩支定魂針還真奈何不了你。」

  長情慘然發笑,果然不出所料,真可惜。

  「主上命你殺了我麼?」

  寒離嗯了聲,「是這麼吩咐的。定魂針三日之內沒有取出,反正也是個死,還不如現在就了斷,可以少些痛苦。」他說罷,遺憾地嘆了口氣,「玄師素日有威望,最後一程竟無人相送,實在可憐。你看你以往瞧不起我,沒想到臨死只有我在你身邊,這也算山不轉水轉。我這人長得是黑了點兒,其實我的心很好,你不必擔心還像萬年前那樣暴屍荒野,我會為你收屍的。你喜歡什麼花?等我得了閒,好好給你墳頭妝點一番,讓你死也死得漂漂亮亮……」

  沒曾想她並不領情,冷冷說了句:「你的廢話太多了。」然後一眨眼,人就到了面前。

  寒離腦子裡嗡然一聲,遲疑地看了看拴在桅木上的鐵索,那腕子粗的鐵鏈不知什麼時候斷了,一頭還如故,一頭卻已經墜入了山澗,看來還是不夠結實……可不對啊,她有定魂針封印靈力,究竟是怎麼逃脫的?

  眼前的這張臉,顯現出異乎尋常的玄妙,冰天雪地裡也充滿綺羅脂粉之氣。她靠近一點,眼梢含情,紅唇豐澤,那雙血瞳曼然一眨,簡直明艷不可方物。

  「想知道為什麼?」她笑著問,一隻冰冷的手落在了他脖子上。

  寒離被凍得一激靈,這時才忽然想起應當防衛。可她周身散發出穿魂奪魄般強大的念力,牽制住了他的四肢,他瞠大了眼睛,看著她像毒蛇般吐出陰冷的氣息,慢吞吞說:「我吃了元鳳,大補的。他的靈力加上我自身的修為,足可以解開禁身咒。以前我覺得麒皇很有頭腦,也很有王者高瞻遠矚的眼光,結果和你這個鳥族敗類廝混在一起,連他也變得象鳥一樣蠢不可及了。既想擒獲天帝,又想殺了我,天下哪有那麼便宜的事!都是你這小人慫恿的,你不光臉黑,連心也是黑的。」

  她一面說,一面鬆開了扣住他脖子的手。指尖一點猩紅,順著他的衣襟向下,停在了左邊的胸膛上。她眨了眨眼,「我想驗證一下,看看自己猜得對不對。」話方出口,五指便化作利爪,穿透了他的皮囊。

  身體被另一個人強行入侵,原來是這樣的感覺,寒離茫然想。胸口破了個大洞,她的手在他胸膛翻找,帶來的不是寒意,是種熱騰騰的酥麻感。皮開肉綻那刻確實疼,疼過了便只剩龐大的來源不明的喜悅。他甚至等著她把心掏出來,當她驚呼一聲找到了,他竟也鬆了口氣。垂眼看,看她拽著一個血淋淋的肉團遞到他眼前,十分嫌棄地說「不是黑的,不過很小」。陷入黑暗前的一刻他還在腹誹,哪裡小了,明明尺寸正常。上次他在生州吃過一個漢子,那漢子身長八尺,心臟也不過這樣大小。玄師到底是個掏心的新手,見識太淺薄了。

  那廂麒皇的大殿上,火盆裡的炭正燒得熊熊。天帝的境遇其實並不比寒離好多少,曾經給人的威懾力有多大,現在反饋回來的痛苦就有多大。

  馬鬃擰成的繩子橫穿他的手腕,高高懸在殿頂上。他的腕子本就細,鬃繩狠狠勒過,創口又被擴大了幾分。皮肉翻捲下,幾丈長的繩子被血染紅了,他握著拳,蜿蜒的血線隨著手臂曲線流淌,在肘尖匯聚,滴落成小型的血泊。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只有急促的呼吸,才能窺出他此刻正忍受多大的折磨。

  麒皇站在他面前,看著這位夕日的天帝陛下狼狽不堪,心中溢滿大仇得報的痛快。越痛快,他的眉擰得越緊,他問他:「為了一個女人自甘墮落,值得嗎?」

  汗水浸透的髮貼在臉頰上,天帝低垂著頭,唇角隱約還帶著笑。他說值得,「我欠她一條命,現在把命還給她,我就能問心無愧和她在一起了。」

  麒皇覺得不可思議,「她是魔,你是神,你們兩個永遠不會有結果。」忽然頓了頓,想起了第二種可能,「不過也許再等一等,你們還有重逢的機會。」

  他的意思,是黃泉路上重逢吧?天帝慢慢抬起眼來,仔細端詳面前的人。很好,碩果僅存的盤古種,年紀比他還大。就像越老的人參越珍貴,越珍貴,提煉出來的藥性便越大。來前他算過了,始麒麟的壽元應該和通天相當。當年通天能夠將自己練成截珠盤,那麼始麒麟絶不會比通天差。

  多珍貴的好塑材,簡直讓他欣喜若狂。觀塵君把長情被押赴天壘的消息傳進玉衡殿,他起身便要下界,不明所以的炎帝橫眉怒目攔住了他,「明知是坑,你還往裡跳?」

  他的語調裡卻滿是慶幸,「天同要殺了她。」

  炎帝愣了下,終於明白過來,「難道她逃出碧雲天,是你暗中成全的?你料到天同會因混沌珠猜忌她,有意放她回去,就是為了讓她看清?」

  他理了理廣袖,說是,「我無路可走,只有孤注一擲,否則這死局怎麼破?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辦法嗎?我要煉化截珠盤,把她體內的混沌珠吸出來。」

  炎帝的目光依舊惶駭,「只要不是拿你自己餵刀就行。」

  他說不會,「始麒麟是現成的好材料。」

  所以一切到目前為止,都在他預料之中。他們演戲,他可以儘力配合,順水推舟助他們反目雖重要,在她面前自證更重要。但願她看見他的真心,即便被截珠控制了思想,本性也不要完全泯滅。他的要求不多,只要在清明乍現時心裡有他,這就夠了。

  被封住了神力,依舊有震懾人心的力量,這世上也只有天帝能辦到了。麒皇竟會因他專注的凝視感到不安,銜怒問:「你究竟在看什麼?」

  自然是衡量他的根基,這些年化崖的經歷,是否讓他的靈力有所退化。不過以那五支定魂針入體時的力道來看,他還算對得起自己的名號。天帝輕輕牽了下唇角,重又垂下了頭,「長情在哪裡,本君要見她。」

  麒皇調開視線,心頭有牽絲般的牽痛,「天帝陛下還是多擔心自己吧,本座留你一命,可不是為了讓你追著問我要女人的。」

  天帝長吁了口氣,沾滿血污的衣袍簌簌輕顫,「你把她殺了。」

  應當已成事實了吧,麒皇心裡五味雜陳,但很快他又高興起來,一個女人而已,對復興大業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蹙起的眉又平復下來,他甚至帶著一點驕傲,用唏噓的語調對他說:「天帝陛下覺得自己上當了吧?此時此刻痛徹心扉吧?本座也有過這樣的時候,當年月火城破,我看著自己的族人一個個倒下,還有我的麟後……那場大戰後我一無所有,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活著。萬年前我所受的苦難,今天加諸在你身上的,還不及萬分之一,天帝陛下不會經受不住吧?」

  天帝不再開口,低垂的髮絲上有冷汗淋漓而下。雖然是一場戲,痛卻也是真的痛,不過這時反倒放下心來,就怕麒皇中途改變主意,不能逼得長情反目。既然他的計劃沒有改變,那麼自己的籌謀便算完成了一半。

  閉上眼,還差一點,他在等著她回來。這大殿因殺氣瀰漫而陰寒入骨,他生而為神,還是第一次感受到凡人的困頓,無奈地打了個寒顫。

  麒皇開始從他身體裡搜尋神魄,神魄相當於精魅的內丹,如果能順利取出,那麼軀殼便是一個中空的容器,對麒皇來說大有用處。神力掃蕩吸附,他覺得五臟六腑都被攪動起來,如果當真是肉體凡胎,恐怕早就被折騰死了。很慶幸,泥丸宮中百神匯聚不散,因此衝擊再大,除了痛楚很實在,別的倒也沒有妨礙。

  麒皇遍尋未果,失望又不解,「天帝陛下造化高深,看來要提煉你的神魄,非得毀了這肉身才行了。」

  天帝欲抬頭,中途又無力地垂了下去。披散的頭髮遮住了臉上表情,麒皇看不見他唇角浮起的快意,只聽見他悲悽的喃喃:「有什麼怨恨,你只管對本君下手便好,為什麼要殺了長情!」

  為什麼呢,他也仔細問過自己,「因為道不同,她不能再為我所用了。」

  天帝嘲訕地嗤笑,「可是她對麒麟族忠心耿耿,從沒有半點對不起你。」

  麒皇說不,「今日不反,怎麼能保證明日不反?混沌珠是魔物,就如當年的羅睺一樣,她的野心會越來越大,將來吞天噬地,莫說是本座,就是你那凌霄殿只怕也要顫上一顫……所以天帝陛下應當感激本座,壯士斷腕,圖的是長遠之計……」

  他話還沒說完,殿內忽然長風過境。燃燒的蠟燭全都熄滅了,只餘銅鼎之中炭火搖曳,發出幽微昏暗的藍光。

  一雙素履踏上織錦的氈毯,來人笑得很玩味,「主上防患於未然,果然是成大事者。可你這樣對待追隨多年的舊部,是不是太無情了?」

  麒皇一驚,猛然回頭看,本以為已經被處決的人重又出現了,著實讓他意外。

  該死的人沒死,想必那隻貓頭鷹是凶多吉少了。麒皇驚訝過後倒也坦然,「玄師的修為果真精進了,兩支定魂針竟未能奈何得了你。」

  幽幽藍火映照著那張精緻又詭異的臉,明寐之間如鬼魅窺人,「我也很慶幸,若是沒有混沌珠,我這刻恐怕已經死在寒離手裡了。」她說罷微微偏過頭,眼梢有淚瑩然,「我只是很失望,這些年我為麒麟族殫精竭慮,從未想過自己會落得如此下場。混沌珠是你讓我去找的,我何錯之有?麒麟族經歷過滅族之災,我以為歷經磨難後重聚,會團結得比以前更緊密,看來我錯了。」

  也許是有些傷心的,但這傷心並不破壞她的好心情。看了眼半死不活的天帝,麒皇沒殺了他,辦事效率真是低,所以一切還是得靠自己。

  震震衣袖,徒手划出一個巨大的結界。深紫色透明的光膜籠罩住新城最高處的一切,她頓地化出原形,張著獠牙森森的大嘴,向麒皇撲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