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食混沌珠後的麒麟會有怎樣的質變,沒有親眼見過的人難以想像。長情那一躍,雖然結界外的眼睛看不見,但驚天動地的聲響也足夠讓這新城發出恐怖的震顫。
那雙赤紅的眼,在黑暗的夜裡綻放駭人的光。沒有瞳孔,如兩片血海,幽藍的背景下迅猛移動,留下虛幻的光影軌跡。也許是因為吞噬了元鳳的緣故,原本細密的黑甲上烈焰灼灼,紅色的火,藍色的電光,糾纏、交織、互不相讓。入魔這個詞眼以前並不那麼具體,但在魔性一天天壯大後,形態上的轉變,將一切詮釋得生動且客觀。
麒皇大概有些驚呆了,一時竟未反應過來,當森然獠牙觸到頭頂,他才猛吸了口氣。人形對戰毫無贏面,天地間響起一聲暴戾的嘶吼,他砸下手中長劍,現出真身對抗。
上古兩大巨獸對峙,若不是這結界已演化出虛空,真不夠他們折騰的。始麒麟的真身極美,他是開天闢地第一隻單色麒麟,渾身純白,有金色的鹿一樣的犄角。因為是雄性,體型倒與魔化的長情不相上下,於是一黑一白兩相纏鬥,靈力和雷霆如鑄劍時的鍛造,狠狠一擊下去,立刻漫天迸散,倒映著透明結界外揚雪的世界,竟還有種如詩如畫的美感。
他們打他們的,天帝並不著急,因為知道長情不會吃太大的虧。始麒麟根基深厚,對戰高等巫妖綽綽有餘,但戰鬥力在三大盤古種裡只能排第三。玄師自身的修為加上截珠加持,和原來的頂頭上司好好切磋一番,還是沒有問題的。
封住玄門的定魂針要取出來,當年織造天經地緯的法器,其神力不容小覷。針體一點一點脫離,他專心體會那種浩大的痛苦。周圍死寂,什麼都聽不見,只覺靈魂從一個逼仄的通道艱難通過,額角的冷汗像小蛇一樣,彎彎曲曲順著臉頰流淌下來。
雙手緊握,被穿透的手腕上青筋畢露,原本慢慢凝固的血又開始奔湧,從肘尖滴答墜落。過了良久,沉重的痛逐漸開始減淡,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了,可就在這時,一片冰涼的利刃貼上了他的脖頸,他聽見伏城的聲音,冷冷道:「陛下,你該上路了。」
他沒有抬頭,譏嘲地哼笑,「螣蛇,你想害她永遠這樣不人不鬼下去?」
伏城分明遲疑了下,遲疑過後,刀刃又貼近了幾分。
「她魔變的樣子,你可見到過?」天帝抬起眼,雙眼鷹隼般緊緊盯住他,「別以為現在這樣還不錯,混沌珠會一點一滴蠶食她,直到長情徹底消失,軀殼完全被魔族控制。只有本君能救他,若因你今日的愚忠害了她,最後她不會感激你,只會恨你,永生永世不想見到你。」
天帝是天界首神,這世上無可辯駁的終極強者,不需要為了活命來恫嚇他。伏城同樣,他不懼死,對活著有清醒的認知。他們難得有統一的目標,那就是長情。也許愛到了一定程度,難以分辨兩者的的感情誰更輕,誰更重,反正最終的希望不過是她好好活著,有自我地活著。
聽雷劍終於移開了半分,「陛下打算如何救她?」
「截珠盤。」天帝道,催逼定魂針的進度依然沒有停滯,嘴裡漫應著,「你也經歷過無量量劫,應當知道只有截珠盤能召回混沌珠。眼下有個合適的人選,用他鍛造可保萬無一失,所以你最好別壞了本君的好事。再有一點,她魔性入腦,不會答應配合本君取出混沌珠,本君所做的一切都得瞞著她,還望你守口如瓶。」
話音才落,只聽叮地一聲,定魂針被內力震出體外,疾射著撞上銅鼎。接下去便是第二支、第三支……
如果先前伏城還有猶豫,到這時大勢已定,也只有收劍回鞘了。他看著天帝拽住鬃繩,狠狠一把從腕子裡抽出來,血流如注不過一瞬,很快傷口便癒合起來,收縮成一粒棗核,一支針大小。
兩人都記掛長情,匆匆出去看,剛邁出門檻,傷痕纍纍的白色麒麟便從空中摔了下來。然後那黑色的獸影轟然而至,幾乎一彈指的工夫便咬穿了始麒麟的脖子,再深深一個吸納,麒皇的神魄從頸間傷口源源流出,如數被她捲進了嘴裡。大概饜足萬分,長舌繞唇舔了一圈,仔細砸吧兩下嘴,甚至響亮地打了個飽嗝。
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天帝扶住額,遷怒地瞪了伏城一眼。要不是這婆婆媽媽的螣蛇,他還來得及從長情口中把人搶下來。現在好了,始麒麟徹底涼了,天上地下,哪裡去找更合適的人選!
伏城呆呆看著眼前一切,不敢相信她在吃完元鳳後,又把始麒麟給吃了。他的腦子混亂了,想不明白這一萬年來作出的所有努力,究竟是為了什麼。千方百計找到轉世的蘭因,誘她去北海瀛洲,誘她喚醒始麒麟。始麒麟回來了,俘獲了元鳳控制了鳳族,但未及有更大的動作,便葬身在了長情口中……
命運真是太會作弄人了,經歷了一場浩劫,莫名回到原點。最大的差別,大概就是原本善良的玄師一去不復返,成了比巫妖更危險的存在。他開始後悔,如果沒有找到長情,沒有召喚始麒麟,大家反而可以安於現狀。兜了一個大圈子,最後都在天帝算計中,都如了天帝的願,茫茫碌碌辛苦一場,原來全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他茫然向前走了兩步,「座上,你曾經那麼看不起青鳥祭司,為什麼如今要變得像他一樣……」
他失神的話和動作引發了巨獸的興趣,黑麒麟回過一雙血眼看他,慢慢低下頭,口中烈焰伴隨著呼吸的哧哧聲,像凱旋的戰歌。饒有興趣,她歪著頭打量他,嗅見了他的神力,頓時胃口大開。可又怕表現得太明顯,引發他的反抗,於是裝模作樣擺擺身子,收攏口中風雷。趁他不注意,忽然又大張開嘴,一面盤算人形夠不夠她塞牙縫,一面向他咬了過去。
伏城發了一回怔,人猛地被拖拽,腳下蹣跚著退後了好幾步。所幸有那一拽,前腳離開原地,後腳獠牙便殺到了。咔嚓一聲,連咬合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他這時才回過神來,見天帝揚袖擊退了黑麒麟的第二次攻勢,像和孩子講道理一樣,好言好語告訴她:「這條蛇是你朋友,你不能吃了他。」
若說風度,天帝也許是世上最有風度的情敵了。私人的感情可以公平較量,絶不在這種緊要關頭故意製造意外。但他的勸說顯然沒有取得效果,隔著掌風形成的透明屏障,黑麒麟狂躁地撕咬,那魔化的樣子,早已分辨不出本來面目了。
吞吃了始麒麟和元鳳,她的內力大漲,再想三招兩式解決是不可能的了。天帝設下的屏障很快便被她攻破,這時候只有聯手,才能和她一戰。
混沌珠真的是個魔物,它控制人的思維,宿主靈力暴漲,它的魔性也隨之增強。開天闢地時就被創造出來的神獸,早前因各有立場離心離德,現在被人吞吃入腹,終於再也不會生二心了。合併起來的力量大得驚人,饒是天帝,對抗這種疊加式的攻勢也有些吃力。好在伏城不笨,不必他發話,便能配合得天衣無縫。
遇見靈力便吞吃,看著像是在積蓄功元,殊不知這樣生冷不忌,早晚會把自己撐死。腹內已經有了元鳳和始麒麟,也許她下一步的計劃就是關押在龍泉洞內的祖龍。吃了祖龍會怎麼樣?三大盤古種在她胃裡齊聚,以她本身的根基,根本不可能完整消化。
雪停了,中天一輪圓月孤懸。黑麒麟鬃鬣飛揚,在月下甚有流利之美。
她的神力如今有多強,端看兩場連續的戰鬥下,她設的結界都未曾破裂,便能窺出一斑。鈞天和聽雷對戰她的利爪,劍鋒所及,一股回彈的巨力沿臂而上,震得人心頭發麻。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彼此都明白,這次拿不住她,世上就再也無人能控制她了。
麒麟的吼聲驚天動地,整個山谷都在震顫。天帝向伏城拋出鸚鵡鏈,一道銀色流彩橫穿過夜空,留下一串粼粼的光。這是上古時期白帝收伏妖童時用的法器,每一節都能斷開重整。他們一人手執一端,不管誰套住她,鎖鏈自會順著輪廓分離再整合,把她嚴嚴綁縛起來。
但她不會讓他們得逞,雷霆風暴俱應她的召喚而動,一時天地變色,妖火在空中燃燒成一個巨大的環,晃朗間收攏,如天王玲瓏塔下的圈口般由巨到細。這時幻象也開始層疊鋪展,漫天的火與水,碧雲仙宮被浸泡,被灼燒,雕樑畫棟扭曲崩塌,披著披帛的仙娥們驚慌遁逃,那景象,彷彿末世一般。
不管哪一代天帝,都不願意自己的心血付之東流,在她看來一定是這樣。可眼前的一切,未能讓天帝的情緒產生波動,他一門心思要抓住她,直到空中傳來長情的哭喊——
他忽然頓住了,看見她哭得滿臉是淚,頸上套著枷鎖,正趴在頭頂的豁口望著他。他可以刀槍不入,唯獨不能對她的哭聲置之不理,人人都有軟肋和心魔,這就是他的。
他沒有意識到,分神的當口殺機已近在眉睫。伏城見勢不妙,大叫了聲「陛下」。玄師意念幻化出來的觸手,在穿透天帝太陽穴前,被他的聽雷中途攔截。那些變異的產物似乎具備獨立思考的能力,懂得尋找間隙取巧攻擊。其中一支迎面襲來,他劍鋒一沉,就勢斬下了一截。
幻術被破,黑麒麟怒不可遏,她眥目欲裂發出怒吼。伏城心下惶惶,不知長情為什麼會變成了這樣。有些戰鬥越打讓人心越涼,他沒有取勝的慾望,每一次劍氣來去都在擔心,擔心會不會被她破解,又擔心會不會傷到她。這場戰鬥,從一開始他們就是輸家。他甚至想,如果她實在想吃他,吃了就吃了吧。
忽然啷地一聲破空,天帝那頭的鸚鵡鏈困住了她。鏈結從分裂到重組,完成只在須臾之間。伏城提劍站著,心裡泛起空空的鈍痛。她掙扎嚎叫,口唇裡溢出血來也依舊不屈,他不忍再看下去了,轉過頭緊緊閉上了眼睛。
天帝仰頭看,結界之外的天羅地網慢慢消散。他親自來,比讓那些不知輕重的莽夫動手要好得多。
起先憤怒的嘶吼,最後化作了低微的幽咽。當放棄抵抗時,她眼裡濃稠的血色逐漸變淡,蜷曲起來,縮成小小的一團,他廣袖一揚,便將她收進了袖袋裏。
一切都過去了,天帝長出了一口氣,「本君要帶她回去,再想辦法治好她。麒麟族餘部,看在她的面子上可以暫且不動,但本君希望你能保證,在此期間妥善管理族眾,不要讓他們惹是生非。你可以帶他們回月火城去,待得她哪天神識清醒了,能看見族人都還好好的,也算對得起她對你的信任。」
伏城自然不放心,「她如今成了這樣,天帝陛下還要帶她回三十六天?她體內魔性相較之前更盛,恐怕還未抵達碧雲仙宮,就被九天的罡風撕碎了。」
是啊,他也想過這個問題,但不回上界,又能去哪裡?三途六道沒有一處能容納她,她在下界沒了約束只有作亂,他不願看到她落得人人喊打,所以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他都會想辦法保護好她。
他笑了笑,「有本君在,罡風豈能傷得了她。她在本君身邊,肯定比在你身邊安全。螣蛇,本君是天帝,這點你一定要認清。不要妄圖與本君爭,她永生永世都只能做本君的女人,你另找良配去吧。」
伏城不由一怔,天帝陛下連搶女人都和別人不一樣。可他就是不想讓他如願,輕輕一哂道:「她一日不嫁給你,一日不算是你的女人。待將來取出截珠恢復了本性,到那時讓她自己選擇吧。」
他很猖狂,天帝很不高興,不屑地調開了視線,發現爬行類果然不通人情得很,自己幾次三番相救,他卻還仗著長情對他有好感打算力爭到底。
不過現在人在他身邊,這螣蛇也只能望洋興嘆。天帝不再理會他,捲起袖子踏雲而上。入得南天門便發現氣氛有些異樣,星台上司天星君遙遙長揖,眾仙班也來了半數。
大禁匆匆趕來,瞥著眾神眾仙道:「君上下界一事,已經傳得人盡皆知了。四御入天門前據說去了天外天,君上早作準備吧,恐怕這次不太好打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