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可怕的經歷不久前才體會過,短短幾日而已,再次捲土重來。那一瞬心被活生生撕扯,撕成模糊的一灘爛肉,他從床上下來,落地的剎那幾乎跪倒。蹣跚著想去扶她,可她體熱驚人,他根本無法靠近她。
「長情!」他驚叫,「你怎麼了!」
她的身子像某種蠕蟲,因為痛苦摺疊成奇怪的姿勢,俯仰間有無數熾漿火雹濺落。他看見她的臉,她的眉眼彷彿被火穿透,皮膚下湧動著滾滾灼浪。他驚駭萬狀,想去救她,可是該如何救,他不知道。浩蕩的神力沒入她身體,他竭盡了全力,卻未起到半點緩解的作用。
怎麼辦,他幾乎要瘋了。倉皇之下震開殿宇的門窗,轟然一聲巨響,引發熱流和寒流的激烈碰撞。
巨大的動靜引來了大禁和姜央,他們是天帝近身伺候的人,懂得什麼事可以不避人,什麼消息該封鎖起來。圍繞玉衡殿的結界快速高高築起,銀牆內烈焰蒸騰,銀牆外天帝的禁衛親兵雖然趕到了,但都進不來,只能在結界外盤桓。
天帝都救不得,看來這次麻煩大了,實在不行只能用笨辦法。姜央道:「臣去弄些冷水來,先把火滅了再說。」
大禁聽了姜央的話目瞪口呆,「玄師吞了元鳳,鳳凰的火,水能救得了嗎?」
天帝之前只顧驚慌,連腦子都懵了。大禁一語驚醒夢中人,他扔下一句「照看好她」,便御風衝出了碧雲仙宮。
大荒的邊緣,由南至北有九座山,第九座山終年飄雪,天界稱之為九重字山。隔壁派繫起的名字為大多數人所熟悉,叫做須彌。
雪山分南北,也在兩個派系的交界處。朝陽的這半邊由雪神姑射執掌,姑射兩耳不聞窗外事,天界的朝議和聚會從不參與。她在自己所轄的領土上建起了一座銀城,城裡空蕩蕩,只住著她一個人。後來跑到單張山收伏了諸犍,自此便帶著那隻怪物隱居在此,無量量劫之後,再也沒有露過面。
銀城有條很長的直道,上通天,下達地,以冰雪做成。姑射雖然自己不外出,但歡迎外面的人常來坐坐。雪山的日子漫長而無聊,她和山北的老鄰居討要了包雪菩提的種子,孜孜不倦研究種植。也不知失敗了多少次,今年終於成功了,在直道兩旁種滿了這種半透明的花。
今天是開花的第一天,花不顯眼,開了和沒開沒有太大區別,白天幾乎消失在漫山皚皚的白雪裡。不過入夜就不一樣了,特別有月亮的夜,月色照在花瓣上,所有的花與葉都折射出瑩瑩的淡藍。人間給這種顏色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月白色。
姑射很高興,盤腿坐在須彌座上,不時看看路燈一樣閃閃發亮的菩提花,對諸犍發下宏願:「接下來本座還要潛心鑽研,移植其他花草。最好能種出果樹,長出果子來。」
諸犍覺得她可能在做夢,敷衍式的搖了搖長尾巴,尾上豹紋的斑點在大月亮底下,一個個如金剛怒目。
忽然一道流光落在直道上,月下有人疾步而來。迴旋的光暈沒有消散,在他周身環繞,他長髮如墨,白衣勝雪,就算在這冰天雪地的底色下,也依舊明艷鮮亮。
姑射直了直腰,嘴裡嘀咕著:「誰啊……」
諸犍盤在她腿旁,這怪東西睡覺一直叼著自己的尾巴,發現有人來,立刻一蹦三尺高,看家狗一樣探著腦袋,尾巴豎得像旗杆。
諸犍愛叫,有的時候特別吵,只要有人來,主人看沒看見不在它考慮範圍內,它只負責叫。叫上一盞茶不帶喚氣,呼天搶地,叫到自己痛快為止,十分目中無人。可這次不知怎麼回事,剛張嘴,立刻又收聲了,長長的嘴筒裡發出類似挨了打的委屈嗚咽,看樣子是害怕了。
什麼人能讓這上古妖獸害怕?她從須彌座上下來,往前走了兩步。神佛周身都有自帶的圓光,通過光照範圍的大小,基本能夠判定身份。來人的光,實在有點驚人,姑射心裡惴惴,隱約覺得應該是天帝。但天帝一向和她沒什麼往來,這個時辰親臨,似乎有點說不通。
近了,姑射眯覷起眼看,終於看清了臉,果真是天帝。但他穿著中衣光著腳就來了,這副夜奔的姿態別說諸犍了,就連她都有點怕。
她戰戰兢兢拱起了手,「這位可是天帝陛下?」
天帝到了面前,長髮凌亂,臉色蒼白,說正是。
姑射笑得提心吊膽,飛快回顧了一遍自己封神以來的行止。當初被派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剛開始是有些不滿,但後來發現這裡還不錯,也就踏踏實實留下來了。她和隔壁的那位大佛,一人守住一邊,類似這種兩界相交處,一般是矛盾衝突比較集中的點。不過還好,兩位都是散淡人,除了初來那時為建造銀城產生了一點口角,後來都是和平相處,井水不犯河水。
好像沒有哪裡做得不好,不至於讓天帝親臨問罪。她暗暗思忖,仔細斟酌了措辭才道:」陛下漏夜前來,小神深感惶恐。不知陛下此行,可是有什麼吩咐?」
天帝開門見山,「本君要借雪神的冰魄一用。」
姑射啊了聲,「冰魄是雪山的鎮山之寶……」再想想人家是天帝,天帝富有萬物,一塊冰魄算什麼。於是請陛下少待,自己返回須彌座取來,恭恭敬敬雙手呈了上去。
「陛下要用,只管拿去使。」姑射笑眯眯道,「不過小神有一句話要稟報陛下,那個……陛下使完了請一定通知小神,小神自己上九重天去取。冰魄不能離開雪山太久,久了朝陽的這半邊積雪會化的。雪水化了奔湧而下,流入鳳麟洲西海,到時候弱水暴漲淹沒雲浮大陸,那就不得了了。」
小小冰魄托在天帝掌心,他垂眼看,藍光瑩瑩,照得那眼睫都是藍的。
天帝陛下眉眼間有鬱色,姑射沒好問,料想這位首神遇上難題了。天帝倒是個行事有交代的人,對她直言:「本君的未婚妻誤食了元鳳,眼下火毒灼燒,只有這冰魄能暫時壓下來。九重字山的一切,還請雪神周全,待找到解決之道,本君會儘快歸還冰魄。」
天帝說完,腳踏祥雲去了。雪神呆呆站了很久,扭頭看諸犍,「你剛才聽清陛下的話了嗎?他說他有未婚妻了?」
諸犍搖搖大長尾巴,表示沒什麼可奇怪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可是他說未婚妻誤食了元鳳……元鳳?鴻蒙開闢後的第一隻鳳凰?」她嘖嘖驚嘆,「這是什麼胃口?連元鳳都吃得下?」
這下諸犍也有點震驚了,元鳳大名如雷貫耳,就算沒見過,聽總聽說過。大尾巴不搖了,狠狠抖了兩下,那張呆滯的臉上有了表情,眼睛瞪得比平時都大。
姑射又分析了下,「還是『誤食』,未來的天后娘娘嘴巴肯定很大。」她摸著下巴感慨,「本座離群索居太久了,外面發生了那麼多有趣的事都不知道,真可惜。」然後想到剛借出去的冰魄,頓時又憂心忡忡起來。這一借,不知什麼時候能討回來。天帝要她周全,肯定是需要她動用神力維持冰雪不化,如此一來豈不是永遠不能離開?那她這如花的容顏怎麼辦?她還沒嫁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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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凝固雪山的法器,來撲滅鳳凰元神中攜帶的濯羽之火,本身不是上佳的選擇。兩者都太極端,碰撞之下難免有損傷,要不是走投無路,他也不會用這辦法飲鴆止渴。
冰魄集天地間所有陰寒之氣,天帝雖有神力護持,也依舊被凍傷了雙手。
他把冰魄帶到長情面前時,眉峰眼睫盡染霜色。她被灼燒得奄奄一息,如果再晚半步,也許只剩一具白骨……不,可能連骨頭渣滓都不剩了。他來不及細想,將冰魄置於半空,神力透過棱面源源輸送到她體內,原本猖狂的烈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壓減下去,收斂、頑抗,最終熄滅。約摸一盞茶工夫,火光褪盡了,地心的人趴伏著,靜靜地,一動不動。他失魂落魄過去,大禁和姜央試圖阻止他,被他推開了。他把人翻轉過來,長情的臉泛著青灰,那一瞬恍惚辨認不出來了。他心驚不已,現在真的什麼都做不了了,他低垂下頭,把她緊緊抱進了懷裡。
一切都是他的錯,如果沒有動用鸚鵡鏈,以她的神力,應該能夠壓制心火。如今她確實不能再作惡了,可元鳳的元神在那裡,要不是麒麟本身能夠馭火,她大概早就變成一捧灰了。
地上很冷,會凍壞她的。他把她抱了起來,卻站在那裡不知該何去何從。
路越走越窄,大禁和姜央面面相覷,同樣不知所措。
「把結界撤了。」他疲憊道,「剛才的動靜鬧得太大,必然引人注目。若是四御來問,大禁替本君應付幾句,本君累得很,這兩日不見朝臣,請他們回去。」
大禁道是,領命出去承辦。姜央把殿內重新歸置了一番,回身看天帝臉色,忡忡道:「君上,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您的神力一再消耗,究竟還有多少能填進去……」
可惜他不願意聽,抬手阻斷了姜央的話,「你去吧,替玄師準備些吃的來,等她醒了,一定很餓。」
這個時候還在惦記這些細節,自她入天宮起,六千年從未見過陛下這樣關心過一個人。自己千瘡百孔,卻忙著給別人療傷,陛下已經不是原來她認識的那個陛下了。
姜央沒有辦法,只得掖著手退出玉衡殿。半道上遇見姍姍來遲的炎帝,炎帝拿眼神詢問她,她搖搖頭,又向殿內指了指。炎帝一頭霧水,主上的事她也不便多言,便行個禮,忙她的去了。
炎帝頭昏腦脹進了玉衡殿,進門絮叨著:「那個棠玥小仙,我恨不得掐死她,睜著眼睛睡覺,害我觀察了半天才敢出門……先前玉衡殿火光衝天,怎麼了?放火燒房子麼?」
看看床上兩人,一個怔怔失神,一個半死不活,就知道大事不妙。炎帝嘆了口氣:「是元鳳的濯火發作起來了?」
天帝點了點頭,「我沒有辦法,去九重字山向雪神借了冰魄,才把毒火壓下來。」
炎帝也悵然,「冰魄治標不治本,能緩解一時,救不了一世……」頓了頓忽然道,「少蒼,你可還記得紫華宮裡那眼化生泉?」
天帝惘惘抬起眼來,「太清天尊的紫華宮?」
炎帝說是,「那眼泉能蕩盡邪火,但對於這種生吞了鳳凰的,不知奏效不奏效。不過我覺得可以一試,死馬當活馬醫吧,畢竟也沒有別的辦法了。」說罷探頭看了她一眼,怪誕道,「燒得這麼厲害,頭髮和眉毛居然都在,好奇怪……」結果被天帝不留情面地趕了出去。
殿裡重又安靜下來,那麼深廣的空間,眼下像口深井,每一記心跳都能震盪出回音。她動了動,他頓時一喜,「你醒了?身上可有哪裡不舒服?」
她睜開眼四顧,不解地問他:「是火勢不夠大嗎?為什麼玉衡殿沒有燒起來?」
天帝噎了下,沒想到她死到臨頭,還在琢磨著怎麼禍害他。所以現在應該沒事了,至少能惦記使壞。他寒著臉說:「我這玉衡殿是用玉石建造的,別說你那身邪火,就是三昧真火也燒不起來。」
她聽後顯然失望,失望過後又慶幸,「還好本座命不該絶,可這元鳳後勁真大,剛才我以為自己活不成了。」
他收緊手臂,把臉貼在她散落的發上,也許有點異想天開,他問:「能不能反芻,把吃下去的吐出來?」
她白眼亂翻,「我說過了,我又不是馬,怎麼反芻?況且那些東西早就同我元神合一了,你想把他們剝離,直接殺了我吧。」
他不說話了,大悲大驚後周身都覺得無力,但一手仍是緊緊握住她的,「先休息一下,回頭咱們再商議,該怎麼治你的病。」
他稱之為病,如果真是病,應該歸類為暴飲暴食後引發的腸胃不適。長情覺得挺有意思,雖然剛經歷過生死一線,但她就是有這個自信,自己絶對死不了。這份底氣來自天帝,他不按常理出牌的愛,讓她有種自己是九命怪貓的錯覺,就算一腳踩進了地獄,他也會把她硬拖回來。
至於感激——不存在的。弄死老天的心不滅,他們永遠是生死對頭。她沒有一句服軟的話,他也不在乎,只是喃喃自語著:「明日我帶你去拜見太清天尊,借他的化生池一用。」
她撐著臉問:「是要把本座像蘿蔔一樣泡在水裡嗎?」
他闔眼曼應:「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你給自己找了那麼多麻煩,必須一樣樣解決。」說著忽而頓下,睜開眼望向她,「你火毒發作時,為什麼人在地心?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命麼,這時抱住我,我逃都逃不開,不是正合你的意?」
她怔了下,別開臉道:「本座是熱得招架不住了,地上涼快些。」
他哼笑:「撒謊!你明明是捨不得我死,別以為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