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濺起來老高,不偏不倚全灌進了他領子裡。冰涼的一線往下蔓延,他打了個寒噤。再看水面,忽然平靜下來,連漣漪都慢慢消散了。他四下張望,不見長情身影,時間一久便有些慌。
腦子裡嗡嗡的,身體對這種不時的打擊有習慣性反應,他向前走了兩步,擔心她會溺水,打算跟著一同跳下去。恰在這時,又是轟地一聲,她從水下探了上來,濕漉漉的長髮,濕漉漉的臉,在水裡載浮載沉著衝他笑。
他鬆了口氣,看見她的笑臉,那顆飽受摧殘的心也可暫時治癒。他蹲在岸邊,伸手探了探水溫,問她冷不冷。她說不,偏過身子以指代梳,梳理長髮。濕透的中衣貼在身上,曼妙身姿如出水蓮花般婷婷而立。他怔了下,忙調開視線,心頭一陣急跳。
可是他的小動作,她全看在眼裡,不明白摸也摸過,親也親過,有什麼可不好意思的。但他越矜持,她越有惡趣味,抬手從領口往下狠狠/擼了一把。綢緞下的氣泡被擠了出去,薄薄的一層中衣緊貼皮肉,幾乎和不穿無異。她說:「天帝陛下,你看看我,和先前有什麼不同沒有?」
他以為她說的是火毒,便仔細看了她兩眼。結果看著看著,發現不大對勁,遲疑問她:「你讓我看什麼?」
她笑得很無賴,挺了挺胸道:「看看本座身材怎麼樣。」
這下他果然不好意思了,視線飄忽著,喃喃說:「好不好本君早就知道了……再說你是來治病的,不是來表演美人出浴的……老老實實找個地方坐著,別胡思亂想了。」
她嗤地一聲,「胡思亂想的一直是你,本座心如止水,不像你,臉那麼紅,衣冠楚楚下藏了顆男盜女娼的心。」
他惱羞成怒,「你的愛好就是肆意詆毀本君?」
「本座說的都是事實,否則你剛才為什麼會想起淚湖?」她看見他臉上浮現尷尬的神色,慢吞吞游到岸邊,兩手搭在池沿,眨巴著眼仰頭叫他,「天帝陛下你來,我同你說句話。」
天帝狐疑地打量她,「不知玄師有何指教?」
她招招手,語調極盡誘哄之能事,「那天你同我說的問題,我想了很久……」
他好奇是什麼問題,不自覺蹲了下來。
她眼裡精光四溢,含笑說:「就是那個手指和石臼的問題,你說如果往裡面加點水,痛得是不是就沒那麼厲害了?」
他張口結舌,趁著他閃神的當口,她一把將他拖了下來。
天帝乍然落水,十分驚慌,但是不用怕,長情穩穩抱住了他。他站定後聽見她桀桀怪笑,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然後哎喲了聲,「這化生池能蕩盡業火麼?不會對陛下御體造成損害,將來生不出孩子吧!」
很奇怪,兩個人竟同時想到了這個問題,不同之處在於天帝的關注點在化龍上……如果把持不住和她在池子裡做下什麼事,天帝的精元非同凡響,會不會化出一池龍來?到時候天上地下亂竄,場面該有多混亂!
他遲遲把視線轉到她臉上,「生不出孩子又不是好事,你高興什麼?」
她說沒有,「我只是擔心陛下身體,隨口一問罷了。」
結果他猛地扣住她的腰,狠狠壓向自己,「本君對你太過君子了,所以你覺得本君好欺負。既然你說石臼加了水便不會痛,那不妨來試試。還有這池水能不能讓本君生不出孩子,順便也可以驗證一下。」
天帝陛下是被自己的欲/火摺磨瘋了吧,竟然打算在化生池裡行苟且之事!長情一腳蹬在他肚子上,「別弄髒了人家的地盤。你不是有醉生池麼,等我治癒了火毒,和你大戰三百回合。「
兩個只會嘴上過乾瘾的人,約戰約得煞有介事。天帝道好,「你若一意孤行,本君奉陪到底。」
長情點頭,「先前天尊說了,少則七日,多則八十一日,陛下公務巨萬,就不必陪著我了。反正我哪裡都不能去,待你有空時來看看我就行。療傷應當清心寡慾,你總在這裡撩撥我,我會走火入魔的。」
天帝一臉無語問蒼天的表情,什麼叫他總是撩撥她,分明是她硬將他拖進水裡來的。不過她說得也沒錯,時間不定,他很難做到由頭至尾陪著她。想了想道:「本君不在時,命姜央來陪你,要是有什麼變故,也好第一時間通稟我。」
她嫌他囉嗦,「這是太清天尊的道場,會出什麼變故?本座泡澡不願意別人看著,你把姜央弄來,本座魔變弄死她,你可別後悔。」
棠玥的例子在前,她這麼一說,確實讓他猶豫。他站在水裡思量,看了她一眼道:「你的性情太暴戾了,得改改。」
她掬起水淋在肩頭,慢騰騰道:「我入魔了,你不知道?」
真是個直來直去的人,他無奈地點頭,「入魔前愛上本君,入魔後再一次愛上本君,可見本君魅力無窮。」
她聽了一陣發呆,然後哈哈大笑起來,「天帝陛下,你每天都靠自我安慰活著吧?本座怎麼會愛你呢,入魔前沒有,入魔後更沒有。」
沒有麼?這種否認分明是自欺欺人啊。天帝自然不屑和她爭辯,反正公道自在人心。他從水中躍出來,在一塊凸起的岩石上打坐結印,閉上眼道:「身靜心靜,什麼都別想。這段時間就在化生池裡修身養性,但願你出水那天少欲無為,重得清淨自在。」
他說了一通禪語,便緘口不再理她。長情見他不走,心裡焦躁得厲害,在水裡游了兩個來回,發現他早就入定了。她浮在水上百思不得其解,天帝不是天定的麼,怎麼也需要修行?使壞朝他潑水,可惜他身前結起了透明的結界,水順著界壁流淌下來。他毫髮無傷,大概很得意,唇角勾起了狡黠的弧度。長情覺得無趣,扭身沉進了水底。
這池子對她有沒有用,一時說不上來。只是覺得心頭的那團火逐漸消弭,四肢百骸的燥熱也開始得到平息。
緩緩舒出一口氣,咕咚咚的氣泡在面前串成透明的菩提,她終於相信了,這地方確實是個改造性情的好去處。不過神族也真虛偽,其實世上哪來那麼多心無塵埃的人,不過通過各種強制手段創造,所以那些上神上仙們基本都六根不淨,到最後大動凡心,就像天帝一樣。
隔著水幕,向上望了眼,他還端坐在那裡,這個大麻煩,真是無法擺脫。他究竟對她有多少感情呢,她合上眼憤懣地想。記憶狂潮般襲來,某些情景象擦拭過一般,變得空前清晰,連同一些若有似無的情愫也跳出來,一寸寸攻佔她的識海。
忽然憋悶得慌,彷彿看見以前傻乎乎的自己。她心裡一陣亂,匆匆浮上水面,睜眼第一件事便是找他。但四海八荒的瑣事由來多,大禁找來了,他們站在池邊的紫荊樹下,大禁拱著手,正向他回稟歸墟最後一條龍王鯨的情況。
他必須回玉衡殿了,她聽得一清二楚。所以轉回來找她,她一面慶幸,一面又感到失望。
「有件事亟需本君處理,暫且無法陪你了。」他蹲在岸邊叮囑,「你在池中好好的,待我辦完了事便回來找你。」
她仰著頭望他,目光楚楚,「多忙一會兒,不用急著回來。」
他噎了下,又氣又無奈,這神情和語調嚴重不相符,應該是腦子進水了。
他拍拍袍裾站起身,「我可能會忙上一陣子,天黑前一定回來陪你過夜。」
她點點頭,一手在水面上擺了擺,「去吧。」
目送他漸去漸遠,他走後繁花落了一地,紫紅色的小小花蕊層層鋪疊,鋪成了兩三寸厚的氈毯。
轉過身去,背靠著池壁發了會兒愣,才想起該試試能不能解開鸚鵡鏈了。嘴裡嘀嘀咕咕抱怨著,到了這個地步他都沒想過放開她,可見所謂的喜歡愛都是空口白話。
煉神返虛,凝結五氣,然後徐徐發揮,看看能將神力提升到什麼程度。她知道單靠自己的力量,想打碎那件法器的希望很渺茫,但她不信邪,偏要試一試。
神宮內氣海如浪,不斷匯聚,向周身擴散。她能感覺到無形的枷鎖箝制得越來越緊,也許再加把勁,就能把它崩斷。
快了、快了……她心裡升起期盼。然而嗡地一聲,看似撐開的鎖鏈忽然收縮,那一瞬骨骼遭受前所未有的擠壓,她甚至能聽見肋骨折斷的聲響。
劇痛鋪天蓋地襲來,險些疼暈過去,之前他的告誡她沒放在心上,現在後悔好像有點晚了。這鸚鵡鏈就像一面鏡子,你對它施以多大的力,它就反饋給你多大的傷害。她壓著胸口大咳,迸出的血落進水裡,輕飄飄地,煙霧般消散了。
落花舖就的地面,這時傳來清越的足音,她勉強定住心神望了眼。本以為來的是天帝,發現她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又得狠狠臭罵她一頓,結果竟不是。
天上日頭晃眼,化生池上水霧卻不散。那人從霧靄迷離中慢慢走來,頎長的身形,清雅的面容,是她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他走到池邊垂眼看她,眼裡有硝煙彌布的況味。目光含著薄刃,一遍遍剮過她的臉,半晌過後才道:「麒麟玄師,別來無恙。」
長情輕喘了口氣,莫名有不好的預感,「閣下是誰?」
可惜他沒有應她,忽然出手擒住了她。眼前頓時一片黑暗,她像被裝進了某種容器裡,連呼救的聲音都傳不出去,只能在這小小的空間迴蕩。
能從化生池裡把她劫走的人,必定不是等閒之輩。她沒能掙脫鸚鵡鏈,剛才又受了重傷,想逃跑基本不可能,還不如省下力氣快速調息復原,至少從這桎梏裡放出來時,她能夠有力氣操控自己的身體。
不知過了多久,反正外面風聲颯颯從未停息。忽然一個頓挫,她知道落地了,又是天昏地暗一通顛倒,她被扔在了地上。巨大的衝擊無異於雪上加霜,她撐住地面咳嗽,一片袍裾又飄進她的視野,這個來歷不明的人還是先前的樣子,乜斜著她,滿臉諷刺的味道。
長情飛快打量了下四周,不知名的山,不知名的山洞,看樣子是從三十二天下來了。洞外天色漸暗,最後一道餘暉照在洞口的岩壁上,這人的臉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你究竟是誰?」她咬著牙道,「竟敢對本座不恭!」
玄師的怒火,並未嚇退這個年輕人。他蹲下來,微微低頭,臉與她的距離不過一尺遠。他兩眼猩紅,唇角卻掛著笑,譏誚道:「玄師好大的威風啊,在我的印象裡,大祭司是個溫和的人,沒想到……真是沒想到,原來是我看錯了你。」
長情怔忡著,努力回憶這張臉,真相彷彿只隔著一層薄薄的輕紗,可這層輕紗沒有邊際,她打不起也穿不透。猛地一股巨大的吸附力從他掌中傳來,魂魄幾乎要被抽離。她想抵抗,但現在毫無還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大事不妙,今天恐怕要交代在這裡了。就在神智即將瓦解的一瞬,一切又停頓下來。錚然一聲,在她頭頂響起,她驚駭地抬起眼,見他手裡握著四相琴,百無聊賴地撥弄著,「這是月火城臨危時,大祭司取我身上毛髮製成的,本來就是我的東西……」
她明白過來,踉蹌站起身道:「你是白焰。」
他嗯了聲,「大祭司還記得我的名字,真叫我受寵若驚。我年幼時闖了禍,常去神殿找你。我父親太凶,動不動就訓斥我,我母親根本護不了我。只有大祭司,父親會讓三分面子,就算我犯了再大的錯,只要你肯為我出頭,最後都會大事化小……」他的語調裡漸漸充滿悲悽的嗚咽,握著拳嘶吼起來,「可是為什麼,城破時你還以死相互,現在卻吞吃了我父親!早知如此,這四相琴就不該鳴響,也不該讓他甦醒。」
山洞內因他的怒火飛沙走石,長情不得不抬起袖子遮擋。
關於白焰,她還有零星的一點記憶。他是始麒麟嫡子,但和所有麒麟長得不太一樣,他有龍族的犄角,和鳳族流利的白羽,所以始麒麟替他取名四不相。月火城被攻破時,他落進金甲神手裡,她求少蒼放他一條生路,可惜被拒絶了。後來如何,她就不清楚了,反正兜兜轉轉回到了玉清天尊門下。也正是因為有這身份,他才能進入太清天尊的道場,從化生池裡劫走她。
所以現在是來尋仇了,連正道功元都不要了。長情哂笑了聲,「若不是你父親想殺我,我也不會吃了他。現在木已成舟,就別說廢話了。小子,當年是本座為你撫頂,授你長生命符。你見了長輩,就是這樣的態度?」
他聽後大笑,嗓音彷彿破了個口子,在暗夜裡汩汩滲出血來,「長輩?我只知父仇不共戴天。」
一面說,衣下探出無數肉紅色的觸手,那些觸手頂端都長著甲蓋大的臉,連五官都清晰可辨。猙獰肉臉張開嘴,尖牙下是更長更細的針管,亂糟糟向她疾射過去,彈指間穿透她的身體。
血灑滿了岩壁,白焰微笑看著,眼裡裝著顛倒的喜悅,「蘭因,你暗通天帝弒主謀逆,你們加諸於我父子的痛苦,我會百倍討要回來的。你一定要撐住,好戲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