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恨,是無可紓解的恨,是再多深思熟慮也無法打消的執念。
當初月火城被破,族人死的死,遁地的遁地,世上只餘他一個人,那時他不過五百來歲。五百歲,對於壽元可達十萬的盤古種來說,大約就是人間孩童剛滿月的光景。那時的他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大火焚燒四野,看著天兵踏破高高的城牆,族人的鮮血染紅日夜流淌的滄泉。還有他的母親,拚死護衛自己的孩子,但她不善戰。金甲神的兵刃刺穿她的腹部,那刀尖上鑄有倒鈎,刀刃拔出時,帶出了她的腸子。彼時他太小,尖叫著捧住那截腸子,試圖塞回母親肚子裡,但他做不到。母親滿臉的淚水,抬起手想撫摸他的臉,還未觸到就軟軟垂落下去。
一個孩子,經歷過生死,最後被送到玉清宮時,幾乎已經不會說話了。玉清天尊看著他,沉沉嘆息。也因為師尊那時隱退大羅天,不再過問天界事物,白帝才勉為其難答應留他一條小命。
但這樣活著,比死更痛苦。他失去母親後,父親也被迫墜身化崖。肉身變作石頭,幾乎是不可逆的,但他知道父親元神不滅,多少還有一點安慰。
恐懼、孤獨、無依無靠,即便師尊收留了他,他也是師兄弟裡的異類。這種煎熬的日子持續了萬年,終於他練就金剛心,可以對外界的一切傷害刀槍不入。可這刀槍不入,不包括再次接受喪父的打擊。如果說第一次的化崖還保有尊嚴,第二次被自己的祭司吞吃入腹,則是奇恥大辱。他無法想像父親臨死前經歷了什麼,大約做夢都沒想到,那個輔佐他,喚醒他的人,最後會這樣毀滅他。
事情的細節經過他都聽說了,他知道混沌珠的存在。但就算玄師性情變異魔性暴漲,都是因為那顆截珠的緣故,她吃了主上的事實沒有改變。既然錯已鑄成,就必須拿命來償還。
過去萬年,他接受的是積極向上的熏陶,玉清天尊是個好老師,他儘量為他灌輸正直的思想。大羅天的歲月無憂無怖,讓他產生了自己能夠處變不驚的錯覺。然而噩耗再次襲來,他終於還是反出了師門。正道的力量對他來說不夠陰毒,也不夠強大,所以他吸收了魔神邪屠的屍魂,只有這樣,才能與吞吃了混沌珠的玄師一較高下。
但是很意外,她竟然被白帝收妖的法器困住了神力,天帝這回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這樣也好,簡單的殺戮可以玩出花樣來,她不是天帝最愛的女人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這種遊戲一定很有趣。
被釘在牆上的人痛苦至極,觸手穿透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她咬緊牙關一聲未吭。那些小肉臉兒有各自的意願,口中針管如蛇信,嘶嘶對她噴射著毒氣。她倒也不是全無招架之力,鸚鵡鏈容許的範圍內,她還可以動用靈力。但實在有限得很,勉強擊退了觸手的進攻,對漫地遊走的屍毒卻束手無策。
一叢叢黑色的暗影在洞底和岩壁上快速穿梭,白焰不急不慢引了一堆火。火光照得洞內透亮,他要她看清自己經受的每一份痛苦是從何而來,作為一個狩獵者,品嚐不到獵物垂死的恐懼,便算不得成功。
黑影太多了,像紂王的蠆盆。她的身體浮空,雖然不著地,但那些聰明的屍毒懂得怎麼招呼她。貼地的全都直立起來,搖搖曳曳,像準備作戰的毒蛇。
她向下看了眼,含血的唇角勾出一抹笑,「你不是玉清天尊的得意門生麼,竟然會和魔神邪屠攪合在一起。」
白焰閒適地整了整袖口黑褖,「麒麟族與神族是死敵,天帝還不是照樣成了大祭司的入幕之賓。天下沒有永遠的仇人,只有利益相左時的對立,一旦統一了目標,照樣可以精誠合作。」
魔神邪屠和魔尊羅睺,同是通天教主分裂而成,從源頭上來說,也算同門。當年羅睺被白帝斬殺,邪屠則被玉清天尊打散了元神,只餘三魂中的屍魂尚且完整。玉清天尊怕這一魂將來作惡,便收進了大羅天音波洞內。白焰在玉清門下萬年,對於大羅天的一草一木都瞭如指掌。
自知不敵,當然要找幫手。他沒有一統乾坤的野心,也沒有想過打上凌霄殿自己做天帝,只要報了父仇,讓族眾不必再東躲西藏就夠了。
眼下玄師落進他手裡了,解不開鸚鵡鏈,她連普通人都不如,要殺她易如反掌。但光殺她還不夠,他要利用她引出天帝,看他們自相殘殺,才能夠告慰他死去的父親。
動了動手指,那些屍毒隨他心意而動,終於扶搖直上,攀住了她的腳踝。冰涼的觸感蜿蜒著游進裙底,就算再怎麼掙扎也無法擺脫。
白焰笑著問她怕不怕,「剛開始也許不太適應,慢慢習慣了就好了。」
那些潛伏於陰暗處的劇毒,從她每一個毛孔裡滲入,沿奇經八脈走向,擴散到肢體末梢。冷而痛,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白焰,你究竟打算將本座如何?」
白焰說得事不關己,「玄師有沒有聽過一種咒術,叫行尸咒?中了咒術的人身硬如鐵,刀槍不入,一生只聽一人號令。我一向對邪術感興趣,礙於在玉清門下,沒有機會嘗試。現在既然脫離了師門,玄師又是現成的材料,就打算借玄師一用,來試試這種咒術的威力。」
她聽後勃然大怒,叫囂著,眼中血潮澎湃。他置若罔聞,慢騰騰道:「玄師不必憂心,這種毒一日煉不成,七天之內你還是有思想有知覺的。至於七日之後,反正你連自己都忘了,我想怎麼擺佈這具身體,也和你不相干了。」
現實總是很殘忍,認命了就好。白焰坐在火堆旁,看著她經受這種比酷刑更深重百倍的痛苦,心裡升起一種既痛快又辛酸的感覺。
那時月火城還是安全溫暖的家,城裡富饒繁榮,長街這頭的神殿裡每隔兩個時辰便傳出奉神的鐘聲,長街那頭的學堂裡,是孩子亂鬨哄的笑鬧。老師管不住了,揮著小竹枝氣急敗壞,「去去,把你爹娘叫來」。輪到他時照樣毫不容情,「哪怕你將來當了城主,也還是我的學生!」
他灰頭土臉,想起父親那張臉就很害怕。不過他懂得變通,跑到神殿,把另一個人叫來了。
老師眨巴著眼,暴跳如雷,「白焰,你是不是當我傻?讓你叫爹娘,你把玄師大人叫來幹什麼?」
他厚著臉皮訕笑,「老師,您就把她當做是我乾媽。」
玄師很配合,還是笑眯眯的。他那時也略懂了點人事,聽說他爹曾經喜歡過她。後來他問她,「如果您嫁給了我爹,現在應該是我親媽吧?」
她瞥了他一眼,「別胡說,本座最多當你乾媽,當不了你親媽。」
命運真會開玩笑,她非但不喜歡他爹,最後還把他給吃了。但那時的歲月,真是靜好得如同一幅畫。好的東西難留,沒過多久三族爆發大戰,他在惶惶不安中度過了十個年頭。戰況越來越激烈,仰頭看天,天都是紅的。所有人都做好了玉碎瓦全的準備,他以為最後攻城的會是龍族,沒想到竟是那些金光閃閃的上神。
他緩緩嘆了口氣,離亂的年月已經不忍再憶,陰差陽錯到了今日,誰也無法回到過去。曾經敬愛的人成了殺父仇人,可能是最悲傷的笑話。
她痛苦的嗚咽,淹沒在山洞外肆虐的風聲裡。他撿起一截枯枝撥了撥,火苗隨著挑動霍地升高。心被撕扯得久了,漸漸凝固起來,凝固成一個冷硬的核,他垂著眼道:「你現在一定盼著天帝來救你吧?可惜這裡不在三界內,就算有通天徹地之能,也找不到你。」
屍毒穿透身體的痛,讓她沒有力氣再抬起頭來。冷汗爬滿她的臉,在方寸之間匯聚成一線,咄地一聲滴下來。除了自身的變化,她聽不見別的,周圍死一般寂靜,唯有自己的呼吸聲,被擴張得無窮大。
真疼,她想。這種疼,遠遠是困龍索和禁身咒無法相比的。在鬱蕭殿的時候她還有苦可訴,哀哀央求,那個人會來抱一抱她,說些安慰的話。現在沒有了,才知道落魄的時候有人心疼你,原來不是多糟糕的事。
不知他處理完政務趕到化生池,發現她不見了,會是怎樣的反應。說不定罵她白眼狼,恨不得從來不認識她。天地良心,這回可不是她自己逃跑的,是被人擄走的,他還不算笨,應該不會想不到吧!
雖然一心想殺他,可是落難的時候也異想天開,希望他能來救她。皮下湧動著屍毒,她艱難地張開眼,看見一簇簇凸起,往來如走珠。皮膚和肌肉被分離,疼得撕心。身上衣裳濕了一遍又一遍,這種痛苦不可消退,只能適應。
白焰欣賞著她的慘況,似乎很高興,「玄師,你想解開鸚鵡鏈麼?」
她低垂著頭,沒有應他。
「鸚鵡鏈是白帝的法器,當初我師尊和他是同門,我知道解開鎖扣的法門。」他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仔細打量這張臉,「再等等,等你徹底聽話,我就替你解開它。」
她看他的目光滿含輕蔑,「小崽子,算計得真好!你不就是想要本座的命麼,拿去就是了,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白焰說不,「命我要,人我也要。還有別再叫我小崽子了,你元神重生也不過萬年,論肉身的年紀,你還不及我。」說罷狠狠一推,曾經那麼強大的玄師,如今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那無力地一偏頭,簡直讓人心生憐惜。
「據說你和天帝已經論及婚嫁了?」他冷嘲道,「良禽擇木而棲,亡命天涯怎及貴為天后。天帝得知你被我拿住了,應該會不惜一切代價找到你吧?」
她哼笑了聲,「你想多了,女人在男人眼裡,不過是閒來消遣的東西。如果你母親還活著,你可以去問一問她,本座說的是不是實話。」
白焰前一刻還掛著的笑,霎時凍結成冰。他聽得出她話裡的譏諷,他怒不可遏,因為她說中了事實。當初麒皇和麟後恩愛和睦曾經傳為美談,可是誰也不知道,他母親常對著窗外浩淼雲海垂淚。婚姻不過是形式,缺乏愛情的婚姻是可悲的,他父親並不愛他母親。孩子的世界非黑即白,一個人的感情總要有所寄託,不愛妻子,必定是愛玄師,這個認知即便過去了一萬年,也依舊根深蒂固。
他恨,恨這種勝利者的姿態,於是調動邪力猛地向她推進。烏濃的長髮狂舞起來,她倒吸口氣,瞠大了眼睛。屍毒遍走筋絡,毒氣滋養透體而過的觸手,小肉臉上的五官更加分明了。
白焰手裡握著一把柳葉式的匕/首,輕聲問她:「你想不想看看體內奔走的是什麼東西?」
薄刃抵在她手背鼓起的包上,刀尖挑破那層皮肉,她吃力地轉過視線看,看見破損的口子裡探出黑色的觸角,但那東西怕光,吱地一聲縮回去,快速逃竄向了別處。
「不知天帝看見現在的你,會作何感想。」他遺憾地說,「反正我覺得噁心,美麗的皮囊變成了蟲窟,除非天帝有獨特的喜好,否則一定受不了你。」見她不語,他歪著腦袋又道,「沒關係,他若不愛你了,正好殺了他。以後跟著我,念在相識一場,只要你聽話,不會短你一口吃的。」
她微微顫了顫,大概想罵他,無奈已經沒有力氣了。
白焰的雙眼在火光下綻放奇異的光彩,要是有一面鏡子,也許自己都會感到害怕。
但這些早已不在考慮範圍內,他開始潛心改造他的傀儡,當屍毒控制她的大腦,她的臉上顯現出空洞的神情。有時卻又亢奮,獰笑著,笑得人毛骨悚然。
每一天都有巨大的改變,從心理到身理。她體內的屍蟲越來越多,指甲脫落,指節變得奇長,像某種怪鳥的爪。頭髮遮蓋住了臉,他為她捋了一下,收回手時見指縫裡青絲纏繞……他笑起來,看來改造得非常成功。
七天已過,到了驗收成果的時候了。他唸咒解開鸚鵡鏈,嘩啦一聲,金玉做成的鏈條很快自行收攏,收成手掌大小的一面璧。他將這神器收進袖底,拍了拍她的肩,揚聲道:「功德圓滿了,玄師,我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