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別有幽怨暗恨生Ⅰ

  夏夜的傍晚,花香浮動,穿過樹叢花海,只見姹紫嫣紅深處,衣香鬢影,歌聲撩人。

  明若夫人的庭院裡布置不同於一般人家只圖個雅緻舒適,那是相當有講究的,亭台樓榭、雕鏤畫棟都出自名家之手,連花草的選配也有說法。供孩兒玩鬧的園子種的是利於培養孩子性情的花草;供男人們舉辦宴會的地方,種的是大氣莊重又不失雅緻的花木,供主人尋花作樂的地方,種的自然是帶有催情效果的花草。

  只見連廊深處那片花叢中,早早就佈置上了香榻小幾,紗簾蔓布,映襯著時遠時近的笑聲,一片旖旎。蘭陵各府中的風流貴婦或坐或倚,述說著自己經歷過的,或是聽來的各種風流韻事,說到盡興處,臉頰飛紅,似能滋出水來。婦人們旁邊均有俊秀少年跪地服侍,另有小童聽候指使。

  明若夫人此時倚在正中的美人榻上,身邊兩個白衣少年或遞水果巾帕,或伏□來替她棰腿。她藕粉色提花的半透明外衫罩在曼妙的嬌軀上,卻是遮了手臂未遮肩,髮髻也扎得鬆鬆的,儘是一派夏日的清新與慵懶。幽暗迷離的燈光映在她白皙淺笑的臉上,投下若有若無的陰影,將秦明若的臉描畫的妙不可言。

  只見她抬手拂了拂鬢邊的髮,笑著向坐在身邊的君愛茉道:「聽說太守大人請了蘭陵公子做從佑的西席,可是真的?」

  「回夫人,確有此事。」君愛茉笑道:「大人十分珍愛從佑,只盼他能早日成才。」

  明若點了點頭,又說:「只是這柳雲尚性格清高,一身的臭脾氣,聽說他只在書齋教書,從不上門,可是真的?」

  君愛茉也笑道:「這倒是真的,從佑只能去柳公子府上讀書。」

  明若聽了似是很感興趣:「只可惜,那柳雲尚不喜熱鬧,縱是再大的宴席也不許在府上辦,如若不然,大家都可以見識一下這百年宅邸的風貌。」

  蘭陵公子柳雲尚,雖然性格孤高,但風儀天下,人人皆想親近,蘭陵城中的貴婦們更是趨之若騖,可怎耐此人不近風月,不解風情,再加上一身讀書人的脾氣,便是如秦明若這般美豔又身份特殊的貴婦也難得親近一次,不免讓人惆悵。

  可愛茉卻不以為然,自從嫁了武文德後,日夜的折磨讓她心中那點殘存的少女情懷被碾的乾乾淨淨,那些你情我願的花下□,那些陽春白雪的情愛故事,到頭來不過是男女間互相算計,那書中的愛情故事,要麼是沒有說完全,只挑好的講,要麼是騙人的把戲。可此時見秦明若言語間似是十分惋惜,於是愛茉便笑道:「夫人風儀如畫,那柳公子就算是未曾赴宴,想必早已聽聞夫人的美名。」

  秦明若聽了這話十分愉悅,輕輕一笑。

  可這時,卻只見一旁坐著好久未開口的武從雪冷哼一聲道:「明若夫人,您難道不知道?柳公子雖然難見,可我家夫人卻是想見便能見。」

  「哦?」秦明若疑惑地看著她,又看看愛茉:「這可是真的?」

  君愛茉聽了武從雪這話,便知她打定主意要挑撥離間,於是強壓心中氣憤笑道:「本來我與夫人一樣,見這柳公子一次很是不易,只是從雪聽說柳公子做了從佑的陪讀,於是擔心弟弟不聽話,便向太守大人薦了愛茉去做陪讀,不過是每次讀書侍奉在從佑身邊而已,並無其它。」

  「原來如此,」秦明若美目輕斂,笑道:「難得武小姐有心,是真的疼愛弟弟。」

  武從雪本來見秦明若對柳雲尚有意,便想借此機會挑撥她和後母之間的關係,可卻不想被說成是自己向父親推薦了愛茉,於是心中更氣,只怒目相向,卻作聲不得。

  愛茉深知武從雪的脾氣,只怕這件事上她沒得到便宜,一會兒必在下件事上找回來,於是笑著向秦明若道:「聽聞夫人今天請了名聞天下的琴師,可當真?」

  聽了這話,秦明若面露春色,淡淡一笑道:「說起來這位琴師倒也非天下彈得最好,卻是一個妙人。」說著,向身邊的少年道:「去看看公子準備好了沒有。」

  那少年起身而去,不一會兒回來低聲回道:「回夫人,公子說時候就到。」

  秦明若點了點頭。

  這時只見庭院中燈光微斂,歌女輕吟般的彈唱漸去,夏風微拂,花葉婆裟,夏蟲低鳴,一盞桃花琉璃燈漸漸升起,粉色的光曖昧地暈開,一隻琵琶輕輕撥了幾個弦,如碎玉落盤,而頃刻間又悠怨纏綿,相愛相恨至極。未及片刻,琵琶聲便停住了,一席大紅的幕簾之後,古琴聲響起,琴音裊娜,溫雅華美,如撥開樹叢驚見山中清泉,頓時讓人心下一片淨透,琴聲叮咚,帶著微涼的濕意,連綿不絕。

  此時,卻只聽一個男聲唱道:

  蘭陵月圓,花未眠,有美人睡雲間;

  明月低頭,思君遠,昔日秋水長天。

  蟬鳴時節,八月夏荷,嫁與鄰家郎;

  芳草不知須臾,巫山雲雨過,幾番浪蕩。

  一支紅杏,一曲樂府,憶情意多綿長。

  相思如此,無端恨生起,不如歡愉。

  紅鸞帳前,把酒今夜無眠。

  ……

  那聲音溫柔清雅,帶著男性特有的蠱惑人心的磁性,一首未畢,席上已有女子面含春色,秋水留情。

  君愛茉看著台上的公子,眼神有一瞬的迷離,之後卻輕輕一笑,身邊侍奉的少年遞上細瓷杯子盛著的花露,輕聲道:「夫人被迷住了呢。」

  愛茉見了,接了花露輕抿,這才拍了拍少年放在自己身邊的手,指著那彈琴的公子輕笑道:「那人既是玉做的,必是玲瓏的心肝,這樣的人福壽不多,此時淪落到風塵地再想出來已是不易,你何必羨慕?」

  少年見她一下子便猜到自己的心思,白皙的臉微紅,低下頭道:「夫人的心思豈不是比他還要玲瓏?」可話一出口,便察覺此言甚是不吉利,於是忙道:「小的多嘴,夫人不要當真。」

  聽了這話,愛茉沉默了一下,繼而又抬頭看了看台上那人,半晌也未言語。

  少年有些擔心,卻又不敢多言,只能痴痴地看著她。

  過了一會兒,愛茉才笑了,輕聲道:「你去告訴跟我一起來的丫頭,準備更衣。」

  少年聽了,這才鬆了口氣,忙起身而去。

  此時,琴音已畢,黑衣琴師抱琴起身,緩步來到秦明若面前笑道:「無夜見過明若夫人。」

  一醉山莊,公子無夜。

  在蘭陵那些香豔至極又匪夷所思的傳說中,他是無數次歡宴的主角,黑衣如墨,三分笑顏,抬手間的漫不經心,以及坊間傳說的放浪形骸,是那些深閨女子夢中都不敢想的人。

  而此時,他就站在面前。

  秦明若彷彿一下子變成了二八少女,坐直了身子,面若桃紅,忙輕聲道:「公子免禮。」

  無夜一笑,將手中琴交與身邊書僮,這才道:「不知夫人可收到無夜的花箋?」

  「那是自然。」秦明若道:「多謝公子帶來的厚禮,明若感念在心。只盼將來這北國的醇酒有人共享。」

  「夫人若不介意,無夜定相當陪。」說完,他又看了看秦明若身邊的愛茉和武從雪,緩緩開口道:「經月不見,夫人又添了幾位密友。」

  秦明若聽了,這才笑著介紹愛茉與武從雪與無夜相識。

  乍一見這般風流的公子,愛茉倒還好,可那武從雪自小養在深閨,何曾見過這般人物,又恰好是少女懷春的年紀,那雙眼睛幾乎就離不開無夜,目光流轉處,雙頰緋紅,只盼著眼前的公子能明白自己的心思。

  無夜見慣了風月,自是溫柔周到,那武從雪俏臉如桃,心中一面甜蜜,一面羞澀難當的心思,哪能不知曉,然只是微風扶柳般地一笑。

  愛茉見了,沒有說什麼,垂下眼眸,過了一會兒,找間隙推說去更衣,轉身離席。

  無夜雖與武從雪談笑,眼角餘光卻一直打量著愛茉,見她離開,只是留痕跡地微微一笑,將那酒杯又遞到了武從雪面前。小姑娘已然滿面春色,雖不盛酒意,也強喝了下去,於是無夜笑的更加溫柔。

  君愛茉離席簡單洗了手,坐了一會兒,又加了件薄衫,這才走出屋子。跟著的小丫頭問:「夫人,剛陪您來的小公子來問,要回席上嗎?」

  愛茉想了想道:「你先讓他回去,我去去就來,你也不必跟著。」

  小丫頭聽了,忙答應著走了。

  愛茉見身邊無人,這才款步提前,向那樹影花叢深處而去。

  愛茉走去的地方,恰是樹木深處,時逢初夏,枝繁葉茂,愛茉一路撥開枝葉而行,不久便來到一處小小的荷塘,此時荷花尚未開放,只聞得荷葉清香。

  不遠處,一位面容俊秀的青年公子彷彿已等候多時,見愛茉行來,這才轉身快步走來,將她緊緊攬入懷中,柔聲道:「茉兒,我等你多時了。」

  愛茉被他抱在懷裡,嘴角不由浮上一抹溫柔,低聲道:「敏之……」

  程敏之身上有淡淡的紙墨香氣,總能觸動她心底最柔軟的一塊記憶,她被這個記憶縈繞多年,每個疼痛無法入睡的夜裡,它是她最深的安慰。只是,夕人已去,空留遺恨,只有程敏之的手指撫過她的身體時,才能帶來一點點往日甜蜜。

  「茉兒這幾日可有想我?」程敏之面含微笑,低聲道:「都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以前不明白,現在才知道其中滋味,這些天不見你,既吃不好,也睡不著,聽說你要來明若夫人這裡,才想了法子看你,卻也不知那傳消息的人是否可靠,只等的我心急。」

  愛茉對於程敏之的這份情義,又是感動,又是享用,但她心知自己無以為報,於是只任他牽了自己的手,微笑道:「我知你心急,已叫人出來打聽過,誰知你來的這般早,我總是要在席上應付應付才能出來。」

  程敏之聽了心下安慰,不由得輕吻她的手指:「我知道茉兒的心,哪裡會怨你,縱是你再晚些……」

  「怎樣?」愛茉笑問。

  程敏之白皙的臉上浮起一絲紅暈,卻堅定地道:「縱是等到天荒地老,只要茉兒心裡有我,敏之便毫無怨言。」

  聽了這話,君愛茉的目光漸漸柔下來,繼而卻伸手輕輕拂過他的臉頰,半晌才憐惜地道:「敏之,你待我太好,只是,這世上恐怕容不了你我二人。」

  程敏之捉住她的手緊緊握在手中道:「茉兒,我不怕,我不信我們的感情沒有將來。縱是……縱是現在你不是自由之身,終有一天我會接你離開,放心,我已經想了法子,武文德這樣對你,總有一天遭報應,我定不放過他……」

  愛茉突然伸手輕掩住他的口,低聲道:「你的心我都知道,且不要在這裡說,被人聽去。」

  程敏之聽了,這才住口,只握著她的手,唯恐一放開,眼前的人便不見了,愛茉也任他去。

  「對了,聽說武從佑找了柳雲尚做先生?」程敏之過了一會兒才道:「可是真的?」

  愛茉輕輕回握了他一下,笑道:「沒錯,我正想告訴你,請了他最好,免得你進來做先生,我還不放心。」

  程敏之還想說什麼,愛茉卻又道:「我知道你的心,可府裡人多口雜,武從雪又早知道你我的事,只是抓不住把柄,若你進來被她告訴了那老頭子,我倒是無礙,只是不想連累了你,他對我不論怎樣都罷了,若是對你下手,我心裡如何過得去。」

  聽到這兒,程敏之想了想,這才道:「茉兒的話有理,只恨我現在不能脫離父母帶你離開,如今只能先忍忍再說。況且論才情,那柳雲尚確實在我之上,請他做先生,也合情合理。」

  愛茉倒是笑了,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道:「呦,這話怎麼這麼酸呢,放心,過幾年你定然超他百倍。」

  程敏之笑了笑,這才道:「我在茉兒眼裡自然樣樣都是好的。不過那柳雲尚倒是世間難得一見的奇才,只是出身雖顯赫,如今卻只落為當今聖上的眼中釘,想要有所作為只有一條路可走,可柳家這一世英明他也要顧及,只怕他兩面為難。」

  「他們家當年真的得了免死聖旨?」愛茉奇道:「現在坊間處處傳說,都說柳家世代單傳,這免死聖旨是當年元帝為保柳家的一世血脈所賜,可是真的?」

  程敏之點了點頭:「這事我也聽人談起,只是事過多年,當年經手的人都不在了,算起來已有百年,真相更無從得知,但柳家當年功勛顯赫,就算得到聖旨也無可厚非。」

  「原來這樣。」愛茉似有些感嘆地點了點頭。

  程敏之見了,只輕撫著她的頭髮笑道:「茉兒何必關心這些,此人雖說聲名顯赫,但終究是個大麻煩,他去你府上教書,你只離他遠些罷了。」

  「我何曾想親近他,」愛茉笑道:「那人實在難相處,他不找我麻煩便是好的,我只管看好下人伺候他和從佑,別的事都與我無關。」

  聽到這兒,程敏之皺了皺眉頭:「看管下人伺候他與你何干?」

  「哦,」愛茉頓了頓,這才道:「說起來我本不想告訴你,可是……罷了,那武文德請了柳雲尚來教書,自是貴客一般款待,家中本與從佑同齡的孩子,從雪又是女兒家,於是便讓我做了從佑的伴讀。」

  「什麼?」程敏之聽了一下子站起身道:「這怎麼行?」

  「你先別急,」愛茉忙拉住他柔聲道:「我不想告訴你,就是擔心你多想。」

  程敏之氣憤道:「我怎麼可能不多想,那柳雲尚人稱蘭陵第一公子,你知道有多少女子傾心於他?尋常女子倒也罷了,你可知就連這府上的明若夫人也是他的愛慕者?他這樣的男人,若是到了你面前,茉兒,我只怕你……」

  「笑話!」愛茉板起臉道:「敏之,你這是看輕我嗎?還是看輕自己?」

  見她生了氣,程敏之不敢再說,只氣憤地轉過身去。

  愛茉從自認識這位年輕的小公子後,還未曾見他如此生氣,於是過了一會兒,便拉了他的手道:「你是不知我的心,還是不知那柳雲尚?且不說他那樣清高的人,自是不會與我有所瓜葛,就是我,除了你,也絕不做他想。」

  那程敏之本是一時之氣,此時聽她如此說,這才轉過身來拉了愛茉的手道:「茉兒說的有理,是我的錯,只想你這般溫柔可愛,無人不喜歡,那柳雲尚雖然清高,卻也不是得道高僧,只是尋常男人,擔心他會……會對你有所企圖。可卻沒想到我的茉兒是世間奇女子,心裡只有我一個人……」

  愛茉見他這般,實在稚氣可愛,於是伸手挑了他的下頜嬌笑道:「算你明白,既然如此,程公子為何還不從了我呢?」

  程敏之被她逗的臉紅,不由將她環進懷裡,然後低下頭輕吻她的臉頰,然後便緩緩而下,吻上她的芳唇。待他一含住那柔軟到不可思議的唇時,心下就似瞬間化成了水,像是要窒息,又似化成了火,只願就此在她齒間焚燒。

  愛茉被他抱著,心下不覺一柔,便以溫柔回應,這般在夜色掩蓋下的親密和心跳,無端又多了份刺激,似是回到當年一般,甜蜜非常。於是兩人親密之意越來越盛,而敏之的手也漸漸從頸間滑下,落到她酥軟豐滿的胸前,隔著衣服輕輕撫摸愛茉的身體。

  亭子後方樹叢間蟲鳴啼叫,亭子前方的荷塘中又有青蛙在夜色中跳躍起舞,月華自雲中灑下,清輝如紗,夜色美的猶在夢中。

  忽然只聽得一片樹葉婆娑,微風漸起,異香拂面,月華突漲,夜色中只聽得一個清潤溫雅的男聲笑道:「好一處荷塘,好一對兒璧人。」

  愛茉與程敏之被驚的一下子分開,看向來人,只見皎月之下,那人一席黑衣似與夜色融為一體,夜風驟起,衣袂飄飛,那人無瑕的面容偏偏只帶三分笑顏,看著二人懶洋洋道:「太守夫人,我們又見面了。」

  愛茉警醒地拉好已有些凌亂的衣衫,收起了驚慌的神色,看了看他,這才淡淡地道:「我當是誰,原來是無夜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