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此恨綿綿無絕期Ⅰ

  雖說是夏夜,可愛茉衣衫已濕透,看著無夜,只覺得全身冰冷,目光中充滿猜疑。

  「夫人莫擔心,」無夜笑道,聲音宛若情人間的低語:「萬事有我。」

  愛茉怎能相信他?可事到如今,卻也別無選擇。好在柳雲尚救她上岸之處十分僻靜,太守府上的下人也並不知道,況且今晚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從後園進去,穿過兩處院落,便是我的住處。」愛茉看著他:「勞煩公子送我回去。」

  無夜一笑:「但憑夫人吩咐。」

  好在此時府中歡宴正是十分熱鬧,下人們也都做事的做事,偷懶的偷懶,一路上並未遇到過人。那無夜雖看似紈袴公子,可懷抱愛茉,卻如若無物,直到進了愛茉的院落,才有一個小丫頭上前來,看到二人如此情形,先是驚的一動不動,然後便撲嗵一聲跪倒在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愛茉看了看她:「你剛剛可看到什麼?」

  小丫頭聽了忙磕頭道:「奴婢什麼也沒看見,求夫人饒命。」

  聽了這話,愛茉才道:「下去吧。」

  小丫頭忙磕了頭,一溜煙的跑了。

  「夫人果然持家有方。」無夜一邊笑道,一邊走進去,穿過重重珠簾,將愛茉放在一處美人榻前。

  愛茉心裡微微鬆了口氣,看了看無夜道:「多謝公子送我回來,我還要更衣,所以……」

  「夫人真是薄情。」聞言,無夜俯在榻邊執起愛茉的手輕聲道:「這就要趕我走?」

  愛茉輕輕撫了撫額頭:「公子難道還要替我更衣不成?」

  「這有何難?」無夜靠近她,黑眸低垂:「無夜榮幸之至。」

  他的手指乾燥溫暖,沿愛茉的手腕緩緩向上滑過,撥開濕透的衣袖,撫上她的手臂肩膀,輕輕摩挲。愛茉手臂本就敏感,此時被他這番撫過,只覺得全身一震,忙推他道:「公子這是做什麼?」

  「夫人難道不明白?」無夜低笑,伸手拉起愛茉的手臂,有一半身體幾乎伏在愛茉身上,屬於年輕男子的味道,還有莫名的淡淡香氣環繞著她。愛茉呼吸一窒,卻見無夜的臉近在眼前。

  「你……」她還想說什麼,他的唇卻滑過她的眼角眉梢,輕輕覆在她的唇上,溫柔地觸碰,然後輾轉,宛若情人般憐惜。有一瞬,愛茉幾乎有種錯覺,認為他是真愛自己。可只是一瞬,她還是將他推開。

  無夜並不生氣,只是垂了細長的黑眸看著她:「無夜比柳公子如何?」

  愛茉一怔,無夜卻笑道:「剛剛在湖邊,夫人對柳公子可不是現在的態度,他抱你時,你百般遷就,為何現在卻拒我於千里?」

  那時她仍未醒來,只將柳雲尚當成了自己之前心愛之人,所以才會如此,現在被無夜提起,愛茉不由又回想起剛才的情形,於是不免氣道:「他不過是為我渡氣,何來遷就。」

  「當真?蘭陵城中誰人不知柳雲尚清高至極,便是任人摸一下衣袖也不肯,如今居然跳進湖裡,只為救夫人,」無夜笑的意味不明:「夫人卻對他無意,猜他知道後作何感想?」

  愛茉心中暗中冷笑:他恐怕是擔心我死了沒人為他取玉吧,又會有什麼感想,只是你這瘟神到現在還不走,不知心打的什麼算盤。想到這兒,不由垂了眼眸道:「天色已晚,公子還是回去吧,我還要更衣。」

  無夜看了看她,終究未說什麼,只放開了她一笑:「也罷,你……」

  說到這兒,他突然一頓,愛茉奇怪地看著他,卻見他看了看她的手臂,又抬頭看了看她,目光突然十分複雜。順著他的目光,愛茉一眼便看見自己臂上鮮紅的守宮砂,還有手臂連到肩膀上,被武文德鞭打後留下的斑駁傷痕。見此情形,愛茉彷彿被燙傷般抽回手,拉了衣袖蓋住。

  無夜只看著她,目光複雜,眼中各種情緒交錯。

  愛茉卻轉了頭不看他,咬了咬牙,恨聲道:「你要我幫你進府,如今願已達成,我們兩不相欠,公子也該回去了。」

  無夜並未說話,愛茉只抱住雙臂坐在榻上,只覺得自己的生活彷彿被人扒光了放在他的面前,心裡不免痠痛難當,只道:「公子難道沒看夠,還是嫌我今晚出的醜不夠多?」

  愛茉說完,勉強從榻上起身,自己向床邊走去。

  無夜站在原地看著她。

  愛茉來到床頭坐下,也不避無夜,逕自解了外衫,露出了肩膀,那白皙的肌膚上,深深淺淺,斑痕交錯。見無夜看著她,愛茉抬頭,挑釁地看了看他。

  無夜此時倒轉過了身,沉默了半晌才道:「近日有消息說夫人要找的那人一切尚好,我已派人去接他來蘭陵,隔段時日便可與夫人見面。」

  聽了這話,愛茉面色漸緩:「這話可當真?」

  燈光下,無夜轉過頭來,臉色不明,一雙黑眸卻無比深邃,完全不見剛才的戲謔之色:「自然當真。」

  愛茉聽了,心裡似是鬆了口氣般,不禁低聲道:「如此……多謝。」

  無夜看了看她,柔聲道:「只要夫人擅自珍重,再難也自有見面的一天。無夜先行告辭。」說完,看了愛茉一眼,這才轉身離開。

  見他走了,愛茉緩緩坐在床頭,伸手從衣領下拿出那枚黑扳指,想起就要見面,心中不禁亦喜亦憂,百感交集。

  不知何時,直到外面有了腳步聲,她才將扳指收起放到枕下。不一會兒,只見三娘走了進來擔心地道:「夫人可好?我收到無夜公子的消息,才知道夫人落水了。」

  愛茉見了三娘,這才想起自己衣衫全濕,於是在三娘的伺候下沐浴更衣。

  外面的宴席自是不能去了,愛茉只遣人去說自己身體不適,眾人聽了也不在意,不一會兒便都散了去。愛茉問起武文德,三娘回說今晚幾位公子勸酒勸的厲害,此時已爛醉如泥,被梁北戎等人扶著去書房歇著了。

  「都是誰勸的酒?」愛茉似是不經意地道。

  三娘回道:「個個都勸過,聽說開始領頭的是梁公子還有沈家的幾個親戚,那柳公子雖然不說話,可他喝一杯,太守大人便不敢不陪兩杯,好在後來柳公子和夫人去遊湖,之後便遣人來說家中有事,沒再回來,不然大人還不知醉成什麼樣。」

  聽了這話,愛茉沒有作聲,想了想,這才吩咐三娘道:「今晚府裡外人多,告訴院子裡的人,關好了門窗,聽到什麼動靜都別出去。」

  三娘雖然驚疑,卻並未細問,忙下去吩咐了。

  夜已漸深,愛茉躺下卻好久也未睡著,只聽得除了夏蟲低鳴,便安靜的可怕。時間久了,人也累了,於是便迷迷糊糊睡去,可剛剛睡著,便只聽外面有人大喊:「抓刺客!」

  愛茉猛地驚醒,披衣起來,只聽得院外傳來打鬥之聲,隱約聽得有人受傷慘叫,又有人喊道:「快!快去保護大人!」

  三娘也嚇得從外間起來道:「夫人,這如何是好?」

  愛茉不語,只抓了三娘的手道:「不關咱們的事。」

  過了好一會兒,只聽得外頭人來人去,燈火通明,想是驚動了官兵,又隱約聽到有人發號施令,愛茉命三娘伺候自己穿好衣服,這時,只聽有人敲門。三娘驚的不知如何是好,愛茉卻站起身道:「讓人把門打開。」

  院門大開,一隊官兵早已打了火把進來侍立兩邊,愛茉站在房門前的台階上,只見燈火照映下,梁北戎走了進來,見到愛茉施禮道:「見過夫人。」

  愛茉看他衣衫整齊,全不像今晚剛赴宴豪飲的模樣,於是道:「出了什麼事?太守大人可安好?」

  「回夫人,刺客尚未捉住,已受傷逃跑,在下已調來精兵兩百人,別分把守府中各處,太守大人一切安好,夫人放心。」

  愛茉點了點頭:「如此勞煩梁公子。」

  這時有一個小統領模樣的人跑了進來,看到梁北戎施禮回道:「報告長史大人,見過刺客的家僕傷重已死,小的問過了,此人名叫喜福。」

  愛茉聽了一震,忙握緊了三娘的手。

  卻聽梁北戎道:「他臨死前可說過什麼?」

  小統領回道:「回大人,他只說刺客長相醜陋,臉有傷疤,武藝高強。」

  梁北戎聽了點了點頭:「下去吧,好生派人守衛。」

  那統領答應著下去了。

  梁北戎這才向愛茉道:「夫人且回去休息,梁某定保夫人無恙。」

  「那就勞煩大人了。」愛茉道。

  梁北戎這才帶著一眾人等出去,待關了院門回到屋內,三娘這才低聲道:「夫人,這梁公子什麼時候成了長史大人?」

  聽了這話,愛茉不由想起柳雲尚說梁北戎為梁王義子的話,如今看來,倒不像假的。

  天已漸亮,二人只得胡亂歇了,待到天色大亮,才遣人出去打探了下,回來的人說昨天晚上的刺客卻有兩撥,都未傷到武文德,一個只將伺候在外間的喜福捉去折磨了半晌,另一個卻想進到大人存放傢俱的院子裡,不想驚動了還未離開府上的梁北戎,那刺客與梁北戎交手後受傷逃走,梁北戎隨後調來了官兵,可折騰到了天亮,也沒捉到刺客。那武文德早已驚的不知如何是好,見此情形便求了梁北戎留在府中,隨時保護府上人等。

  三娘聽了不由念了聲佛道:「如此說來,倒是託了梁大人的福。」

  愛茉倒不言語,心中卻知道,這梁北戎只怕是早想進到太守裡,藉著這個引子倒是光明正大,只是不知昨天受傷的刺客是哪一個……

  她這裡正胡思亂想,一個小丫頭進來遞了一封信道:「回夫人,這兩樣是外頭送來的。」

  愛茉接過來打開原來是程敏之寫來的,一是擔心昨夜刺客的事安慰她,二是告訴她自己已向梁北戎說明,並無娶小郡主之心。

  愛茉看完,沉吟了片刻,提筆寫了回信,這才命人送了出去。

  經過昨晚這麼一鬧,再加晚上又沒休息好,到了下午,愛茉便只覺得身上沉重,至掌燈時分已是虛汗淋淋。三娘忙傳了話讓外頭的人請了大夫,看了脈才知道是發熱。大夫開了幾副藥,囑咐了幾句,這才離開。

  愛茉這一病,便是好幾天,吃了藥好一陣壞一陣,總是臥床不起。好在武文德這些日子只在與梁北戎混在一起,並不來煩她。但這病鬧了有大半個月期間也不見好,也是煩心,期間梁北戎也派人來看過,並薦了幾個大夫,吃了藥後也感覺無甚起色,直至有一天,一個武從佑拿著一個紙包進來道:「夫人這些天可好些了?」

  愛茉見了從佑,不覺笑道:「好多了,這幾天我起不來,你可按時上學?可有進益?」

  從佑有點害羞地笑道:「先生說比先時長進了些。」

  愛茉也笑了,於是命三娘拿了水果給從佑吃,從佑安靜地吃了點,又道:「夫人,聽說你的病總不好,我今天聽說城裡來了個神醫,最會治病,就買了一副給您。」說著,將紙包遞給愛茉。

  愛茉奇怪地接過來,拆開那紙包,只見裡面包著一個小小的瓶子,用塞子塞著,隱約聞得淡淡的藥香,再仔細看那瓶外包的紙,是用小楷寫的藥方和服用方法,是驅濕闢邪的功用,字寫的卻是極好。於是笑道:「多謝從佑想著我。」

  從佑聽了也十分高興,又吃了點果子,這才出去了。

  到了晚上,病症又發作,愛茉翻來覆去也睡不著,恰好那瓶子放在枕邊,只覺得陣陣清香,於是乾脆打開,卻見是極小的藥丸,於是噙了兩粒,這才躺下了。

  沒想到居然一覺睡到天亮,起來時,身上也感覺不像之前沉得抬不起來,於是接著又按那瓶上的服用,不出三天功夫,居然已好的差不多,可以出來走動了。

  待愛茉身子好了,這才知道,原來這些天不僅梁北戎已搬到太守府上來住,就連小郡主也住了進來。

  聽說愛茉身體好了些,梁北戎也親自來問候,愛茉冷眼瞅著,府上人等這些天似已是把他當成了半個主人。過後,小郡主明月也親自來看望愛茉。

  兩個人見了面不免客套一番,愛茉記起柳雲尚那晚所說的話,於是留心觀察這小郡主,見她雖然舉止行為皆十分得體,可是卻十分害怕梁北戎,雖然表面上她是郡主,可實際卻是明月對梁北戎言聽計從。如此看來,就像柳雲尚所說,這小郡主只怕是假的。

  只是愛茉不明白,既然梁北戎身為長史,又是梁王義子,為何要帶一個假的郡主來蘭陵,又號稱是為了郡主選婿?難道也與柳雲尚一樣,是想取玉不成?可帶著明月,又對取玉有什麼幫助?

  這些問題愛茉想了很久也不曾想通,於是對梁北戎與明月的舉止十分注意。

  那明月自來到府上便與武從雪同住,武從雪自那次宴後,居然對愛茉不像以往那般無禮,只當她不存在,愛茉想來想去不知為何,最後估計應該是無夜對這位大小姐說了什麼。別看武從雪對愛茉極為冷淡,對小郡主明月卻是關愛有加。兩個人年齡相仿,又同吃同住,感情自然很快便好起來。

  一日,愛茉正在自己院子裡歇著,只見伺候武從雪的一個丫頭來找三娘要治傷的藥,愛茉於是問她做什麼。

  那丫頭聽了答道:「小郡主繡花傷了手,大小姐說三娘這裡有不留疤的藥,於是想要回去給郡主用。」

  愛茉聽了,於是命三娘親自帶了藥去,又吩咐道:「小心伺候著,再來回我。」

  三娘答應著出去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回來。見四下無人,這才向愛茉道:「這小郡主真是個嬌弱小姐,從沒繡過花,卻硬要繡什麼荷包,只將兩隻水嫩嫩的手扎的都是傷,真難為她。」

  「是嗎?」愛茉搖了搖手中的團扇不再言語。

  過了幾天,又有明若府上的人送信來,說為了還太守夫人前些日子宴請眾人的禮,秦府在清涼山大無相寺辦了三天祈願,現請各位小姐夫人一併去祈福。

  愛茉聽了,便命人收拾東西,又讓人打聽明若夫人請了小郡主沒有,過了一會兒,打聽的人回來道:「夫人並未請郡主。」

  愛茉聽了這話,倒猶豫了,不知自己去還是不去。不去吧,駁了明若夫人的面子,定然是不好。去了吧,又擔心小郡主挑理,雖然她是個假貨,可怎麼也要看著梁北戎的面子。

  她這裡正猶豫間,只聽人來回道:「夫人,梁大人求見。」

  愛茉想了想,便命人讓進來。

  梁北戎見了愛茉,先是問了病,又講了這些天府上的事,那刺客雖然至今仍未抓到,可梁北戎仍讓她安心,說自己定然保護太守家人安全。

  愛茉聽了,只點頭稱謝,梁北戎於是又笑道:「聽聞近日明若夫人又要設宴?」

  「只是尋常的祈福。」愛茉笑道:「大人也感興趣?」

  梁北戎道:「以前在京裡,隨梁王大人去過幾回,倒也罷了,只是小郡主極虔誠,每次定是要去的。」

  聽了這話,愛茉便知他要說什麼,於是笑道:「如此說來,這次倒不能不請郡主同去了。」

  梁北戎聽了也一笑道:「但憑夫人作主。」

  愛茉看了看他,目光不由落到了他的腰間,只見那玉帶之上繫了一隻荷包,甚是好看,於是笑道:「梁大人這荷包是哪位佳人送的,倒是別別緻。」

  梁北戎見她問,一笑道:「不過是親戚送的,若是夫人喜歡,便拿去。」說著,真的解下來遞給愛茉。

  愛茉笑著接過來道:「公子果然大方,只是……」說到這兒,她的聲音一頓,只見那荷包顏色淺的地方,似是被什麼染過,撐開看時,卻是點點血跡,針角也頗生疏。見此情形,愛茉只用團扇掩了臉笑道:「公子既是這麼說,愛茉就卻之不恭了。」

  梁北戎也不在意,只告辭出去。

  愛茉拿著那荷包看了看,不由得自言自語嘆道:「湘女有心,梁王無意,作孽啊作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