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一生之盟 一

  這一年春光似要比往年更明媚,一席春雨,大地像是重新活過來了似的,草木初長。那被梨花遍佈的荒冢的影子印在了每一個看過那場面的人心裡,生命和死亡,永遠能更加深邃地映襯著彼此。

  沈夜熙想起姚皎白髮蒼蒼的母親,那端莊了一輩子,內斂了一輩子的女人,她大概從來沒有在大庭廣眾下這樣失態地痛哭。送走了他們,和兩個父親冷戰了有一陣子的安怡寧意外地乖了起來,當天是和莫匆一起回家的。

  有的時候,只有目睹過、經歷過失去,才知道擁有的可貴。死者的遺憾再也沒有辦法彌補,然而這個世界,依舊是活人的世界。沈夜熙突然想,如果有一天,自己在某次案件任務中,一個不小心因公殉職了,那人是不是就永遠沒機會聽自己說一句真心話了?

  那自己會不會到了十殿閻羅那裡,也仍然在遺憾?

  所以姜湖擦著頭髮,眼睛半睜不睜地從浴室裡走出來的時候,沈夜熙突然抬起頭來說:「漿糊,我們談談吧?」

  姜湖手裡的動作頓了一下,眼神立刻清明了,不動聲色地抬頭看了沈夜熙一眼,點點頭,坐下來:「你說。」

  「我小時候,」沈夜熙慢悠悠地開了口,一副長談的架勢,他心裡有話,從哪裡講起,都覺得不自然,唯有從頭,幸好他旁邊這個人,生來就是聽人說話的,無論話題怎麼冗長怎麼枯燥怎麼無趣,一偏頭,卻總能看見他靜靜地坐在那裡,凝神傾聽的樣子,「我小時候在市南的一家孤兒院長大,老院長前年去世的,我就再沒回去過,只是定期寄錢回去。」

  「那一群孩子裡,你肯定是最年長的那個。」姜湖說。

  沈夜熙笑著點點頭,點了一根菸:「我說,你什麼都看得那麼清楚,是不是有時候也挺沒意思的?」

  姜湖臉色突然一變,隨即勉強笑了一下:「有時候吧。」

  沈夜熙沒再追究這個話題,繼續說:「那時候十來個孩子生活在一起,說起來,同齡人裡,我們家是最大的。可那是家也不是家,你明白麼?」

  姜湖先是遲疑地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我沒有在那種環境中生活過,沒有親身經歷過,不敢說明白,不過我會儘量聽你說。」

  沈夜熙「噗嗤」一聲笑出來,漿糊君這是職業病又犯了。他說這話其實有點小技巧在裡面,因為在心理諮詢的時候,當對方過來傾訴一些諸如經歷大難或者失去親人之類、別人沒有經歷過的巨大的痛苦的時候,一般諮詢師不會說「我明白你的感受」之類看似安慰的話,這樣會讓來諮詢的人覺得諮詢師不真誠,只是敷衍。

  沈夜熙彈彈菸灰:「都是一群孩子,家長卻只有老院長一個人,怎麼也照顧不過來的,我們雖然一起長大,可畢竟每個人都背著自己一段身世,就好像一個長期寄宿學校,老師再好,同學再好,也還是想節假日的時候有個家可以回,有個人能聽聽學校裡那些好玩的,委屈的事。後來稍微長大一點,我就想,什麼時候我也能有個家呢,有個能讓我一心一意照顧,聽我說話的人?」

  姜湖這回沉默了,他知道沈夜熙這回是來真的,裝心理醫生那一套是不能用了。

  沈夜熙嘆了口氣,斂順了眉目,目光在他身上轉了一圈,帶著一點微苦的笑意,一點期盼,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我說,你們這些所謂聰明人,就是靠裝糊塗來表現自己聰明的麼?」

  「夜熙。」姜湖打斷他,話到了嘴邊,突然消了音。天色昏暗下來,一點夜風吹打在窗棱上,沈夜熙那眼中帶著一點微光的樣子,英俊得讓人不敢逼視,可是原來這個男人這麼優秀,骨子裡也是帶著幾分自卑的。

  沈夜熙等著他的話音。

  姜湖頓了頓:「我好像都已經在你家住了小半年了,也給你添了不少麻煩,要是你不介意的話……」

  沈夜熙的笑意漸漸灰敗下去了,卻聽姜湖說:「要是你不介意的話,能不能讓我再打擾一段時間?」

  沈夜熙愣住了,好像突然之間聽不懂中國話了,姜湖見他半晌沒回音,於是偏過頭來:「耶,你不歡迎呀,不歡迎算了,我搬回去好了。」

  他柔軟微卷的頭髮帶著猶自沒有散去的濕氣,眼睛沒在鼻樑上掛著,看人的時候有迷濛,微微眯起來,眉目卻顯得更加靈動些似的,笑眼彎彎。沈夜熙好像還從未見過姜湖這樣純粹的笑容,忍不住也跟著他笑起來。

  他站起來,彎起手指彈了姜湖的腦門一下:「你敢搬,找事!把頭髮吹乾了,幫我洗菜來。」

  你知道,有的時候,山盟海誓什麼的,不是放在嘴上說的,而是放在心裡唸著的,在腹中兜轉幾圈,彼此明了,萬般滋味都如魚飲水,不足為外人道也,只是細水長流地流淌在日復一日的柴米油鹽裡。

  輾轉一生,繁華落盡,一世轉身,總有他。

  盛遙剛走進樓道,就聞到一股很香的味道,他忍不住深吸了兩口氣,心說誰家的媳婦這麼賢惠,弄得滿樓道飄香的。

  誰知道一推門,就看見舒久穿著一個特別搞笑的圍裙從廚房裡探出頭來,討好地笑笑:「阿Sir辛苦啦。」

  盛遙這才發現,味道是從自家廚房裡飄出來的,好奇地看看舒久:「你在幹什麼?」

  「哦,你等等。」舒久「跐溜」一下又鑽回廚房,片刻,小心翼翼地端出一碗湯來,香氣撲面而來,然後放在盛遙面前,一臉討賞樣,還用手扇著風,「嘗嘗我的手藝唄。」

  盛遙第一反應,就是抬頭去看窗外,是不是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

  舒久做嬌羞狀,半低著頭眨巴著眼睛看著他,捏細了聲音:「夫君,嘗嘗嘛!」

  靠,這廝啥時候學會楊曼那一套了,人楊曼再彪悍也是個九頭身的大美女呀,這位……不帶這麼噁心人的好不好。盛遙上上下下打量舒久一番,歎為觀止:「美人呀,不看不知道,一看發現你……你真是虎背熊腰別有風味呀!」

  舒久繼續做嬌羞狀:「奴家不依!」

  盛遙:「救命……」

  舒久這才樂呵呵地把湯匙塞在他手裡:「首烏茯苓白朮雞湯,我媽春天的時候最愛喝的,你要是愛喝,我以後天天給你做。」

  盛遙接過來笑了一聲:「你哪有那時間……嗯,不錯。」

  「嘿嘿嘿嘿。」舒久做扭捏狀笑。

  盛遙騰出手來拍拍他的頭:「乖,最近怎麼這麼好,你是不是幹什麼對不起我的事了?」

  舒久泫然欲泣狀。

  「我錯了。」盛遙是個不吃眼前虧的,認錯相當快,他想了想,桃花眼帶上幾分促狹偏頭去看舒久,「那又是為什麼,最近又是熬夜等我回家又是煲湯的,你愛上我啦?」

  舒久乾脆利落用力點點頭,突然從沙發上滑下來,單膝跪地:「阿遙,讓我追你吧!」

  盛遙一口湯卡在喉嚨裡,差點直接去見馬克思。

  舒久趕緊幫他拍著背,盛遙半天才緩過勁來:「哥,這麼勁爆的話題,你不能等我吃完再說麼,會出人命的。」

  舒久含情脈脈地看著他,盛遙和他對視了一會,終於敗退,默默地端著碗蹲到一邊繼續吃東西。

  舒影帝臉皮夠厚,含情脈脈地目光就一直追隨著盛遙,觀摩他喝湯全過程,盛警官心理素質過硬,你看你的,我吃我的,肉麻啥的都是小事,餵飽肚皮才是人生永遠的主題。

  終於,盛遙表示吃飽了,舒久立刻撲過去上下其手:「你吃飽了,該餵我了吧。」

  盛遙吃飽喝足加上案子結了心情舒暢,從加班的陰影裡走了出來了,於是立刻反擊回去:「美人,爺前一段時間工作忙怠慢你了,今天爺好好疼疼你!」

  於是大戰開始,至於戰鬥結果麼……人家拉上了窗簾,嗯,非禮勿視。

  這一晚莫家同樣氣氛比較好,安怡寧終於結束了和他局長老爸的冷戰,吃過晚飯一家人出去散步,正好旁邊一家小飾品店開業,安怡寧眼睛一亮,扔下倆老爸,一頭鑽進去就不肯出來了。

  莫匆和安捷在旁邊的露天茶鋪那裡坐著等她。

  安捷突然說:「你最近小心點。」

  「嗯?」莫匆抬頭看著他。

  安捷臉上常年掛著的似是而非的笑容隱去了,眼神突然凌厲起來,他微微垂了眼捷掩過:「最近總讓我有種山雨欲來的感覺,翟海東那邊好像遇到點麻煩。」

  「翟海東?他不是自稱早八百年前就洗白了麼?」

  「洗白?」安捷挑眉失笑,「他放棄不了這麼多年的那點家底,能洗到多白?充其量是給後輩兒孫做個婊 子牌坊。再說……翟海東雖然自稱退隱,在這塊地盤上畢竟還是頂著個老炮的名頭,算是道兒上的第一人了,平靜了這麼久,也沒人去觸他的霉頭,最近有點不大對頭。」

  「你反對丫頭和他那孫子的事,是因為這個?」莫匆問。

  「我的意思是他們把自己的事情弄清楚了再來,別把怡寧捲進去。」安捷皺著眉掃了他一眼,「要麼你以為是什麼?」

  「我以為你是因為不忿平白無故地比翟海東小了一輩。」莫匆老老實實地說。

  「去你大爺的。」安捷友好問候。

  「別呀,我大爺不就你大爺麼。」莫匆死皮賴臉地笑笑,又問,「你說老翟最近擺不平的事,是什麼?」

  「星輝大廈那邊有人鬧事。」安捷簡短地說。星輝大廈就是翟家的產業之一,一幫浪蕩富人遭錢的地方,翟家面兒大,一般混的人都知道,這麼多年沒出過婁子,沒人敢在翟家的地盤兒上放肆。

  莫匆慢悠悠地,帶著點事不關己的口氣問:「誰呀,膽子這麼大?」

  安捷卻搖搖頭:「不知道,明顯找茬去的,而且撤得也乾淨,不像一般的小混混,還有……前些天據說,翟家賬本丟了。」

  莫匆沒問是什麼賬本,他年輕的時候也糊塗過混過,道兒上這點事心裡清楚。跟翟海東對上過,也合作過,他知道翟家的早年的賬本,多半沒幾本是乾淨的:「你可真是足不出戶而知天下事啊。」

  「我好不容易過兩天安穩日子,容易麼。」安捷搖頭笑了笑,「這股勢力衝著翟海東來的,最近可能有大動作,會鬧到引起警方注意,你……」

  莫匆搭住他的手,笑眯眯地看著他:「你擔心我呀?」

  安怡寧正好抱著一大堆敗家歸來的戰利品,往這邊走,一抬頭看見她老爸的動作,忍不住乾咳一聲。

  安捷猛地把自己的手抽回來,瞪了他一眼:「擔心你?我吃飽了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