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臨歧問

十一月朔,徐國公主啟程赴范,要趕在正月與范瓚完婚。范國在徐國之西,范國國都繇又在范國西部,車馬遙遙,行了半月才終於看見了繇都的輪廓。

「柳先生說,此處距繇只有十五里了,正可以稍事歇息,整頓入城。」

燕侶在車外通報。徐斂眉掀起車簾一角,見道旁是一片松林,林下正有一片空地,便道:「可。」

范國的雪粗糲而乾燥,並不如徐國的雪那麼溫柔。他們一路行來,已頗覺此間風土之異。好在今日雪已停了,甚至還有太陽險險地掛上了慘淡的天空,照映著松間積雪,不倫不類地溫暖著。

使者們在空地上三三兩兩地坐下。范瓚坐在范國人一邊,依禮,這一路他都沒有同她說過話,但他的目光總是跟隨著她。

徐斂眉不無失落地發現,范瓚似乎也變得複雜了。他的目光裡除了慾望,還揉進了一些其他東西,她卻看不明白。她只能在他望過來時,朝他微笑致意一下。

「本宮想去走走。」她對鴻賓道。俄而她轉過身,踩著一地枯枝上的破碎積雪,慢慢地往樹林之後走去。

她走過了席地而坐的柳斜橋身畔,衣角像蝴蝶飛動在他眼底,那麼一瞬。但她好像沒有看見他。

雪光與日光交射,映出炫目的色彩。松枝間偶爾有鳥雀飛過,便在這色彩中投下一片晃動的陰影。她想那應是很大的鷹鷂,若換了平凡的鳥,怕不能挺過這樣的冬天。

走到林木深處,上方的枝葉繁密地遮在頭頂,腳底沒了積雪;只偶爾疏枝上會抖落幾片細碎的雪雨,落在地上卻瞧不見。她聽見了身後人並不刻意壓制的腳步聲。

這一路過來,她很少露面,除了鴻賓燕侶,幾乎不與旁人說話。自然也包括柳斜橋。

她沒有回頭,只嘆出口氣道:「繇都如此風土,難怪范國強而不富。」

「范國西有強鄰,建都於此,是為防範西涼。西涼百姓剽勇善戰,范國也難免傳得了些習氣,是以兵馬強於列國。」他平淡回答。

她抿起嘴唇想了想,「這不是百年之計。西涼固然可怕,楚國便不可怕了?徐國便不可怕了?都城首要是四通八達,繇城位置偏西,若東境告警,如何是好?」

柳斜橋不緊不慢地道:「范國立都於此已有五十餘年,這五十餘年中,西涼幾乎是連年犯境,而相比之下,徐國從未動過范,楚國只威嚇過兩次。殿下是精於計算之人,想必范侯亦如是。」

「先生倒是知道不少掌故。」徐斂眉笑了,「可是西涼連年犯境,何嘗有一次真正傷筋動骨?楚國只在東邊威嚇了兩次,我可記得,范國就死了五個將軍呢。」

他靜了片刻,似乎是不想再與她爭辯,道:「待殿下成了范夫人,自可與范將軍講通此理,便遷都亦非難事。徐國范國本是一家了。」

她看他一眼,嘴角微微一勾,沉默了。

遠方一聲嘶鳴,真是一隻鷹飛了過去。她看不見那鷹的模樣。她不由得攏緊了衣衫。

他脫下了自己的外袍,給她披在身上,「請殿下保重玉體。」

保重保重,這大約是她所聽過最多的話了。因為整個徐國的性命都擔負在她的肩上,她便連生病也沒有餘裕。文武百官給她進獻藥材,庶民百姓為她的健康祈告,所有人都依賴著她,都害怕她會突然拋下自己。便這次暫時來範,徐國上下也無不是緊張萬分。

可是待她當真病過一場,她才知道,這些人的關心都與她本人無關,而身畔這個男人,甚至根本就不會關心她。

她轉頭,看見柳斜橋慣常的青衣,又將這袍子解了下來,遞還他,「先生更需要這個。」

她的手伸著,不遠不近,他無端感到了尷尬。終於他一把接下了,卻聽見她發問:「先生當真是如此想的?」

「什麼?」他重又穿上外袍,聞言下意識抬頭,卻撞進她一雙深冷的眸子裡。

「你當真覺得……本宮嫁給范將軍,會……快樂?」

一句話分三次說完,她的臉色白得像雪,深黑的瞳仁卻愈發地亮,像燃燒著什麼,不遺餘力地只為了穿透他的表情。她衣袖底下的手攥緊了,彷彿回憶起某一夜裡某隻手的溫度和觸感,連手指尖都在發麻。

這一次,他沒有避開她的目光。他冷靜地與她對視。他本來比她高了些許,此刻的姿態是有些傲慢的。

她這才發現,他這張清俊的臉,其實有著冷硬的棱角。挺拔的鼻樑下薄如一線的唇,像一片雙開的鋒刃。

「范將軍——」他張口說了三個字,卻又頓住,半晌才接下去,「范將軍既是喜歡殿下,想必會讓殿下快樂的。」

她好像聽見了腦海中一根弦猝然繃斷的響。

還是一樣的,無聊、庸俗、淺薄的說辭。和半個月前、一個月前一樣的說辭。她轉過頭去,這樣的說辭現在已不能讓她有任何感覺了,也許因為她問出這話時就未抱有期待。她已經學會不要去期待男人。

只是她仍然可以繼續問下去的。那你呢?你會讓我快樂嗎?

我們誠然有過許多快樂的日子。我們一起,縱橫捭闔,比起范瓚,我更願意與你並肩前行。但是我也並不很在乎這些,說到底,我也並不很在乎我自己。

我從來不計算我自己。

她舒出一口氣,抬眼,眼中竟爾流動著明亮的笑暈,「那麼——你自由了,柳先生。從這條小道往西南走,便是豐國。」

***

他初時沒有聽懂她的話,只是呆住了。

她朝後方招了招手,鴻賓抱著兩個包袱走來,交給了他。她囑咐道:「這個包袱裡是藥方和藥材,這個包袱裡裝了幾本書。通關的文牒收在包袱最裡層,小心帶著。路上若還有不妥……」她低頭,從自己腰間玉帶上解下一枚玉珮遞過去,「這上面有本宮的徽記,你帶著它,至少在范國,可暢行無阻。」

他沒有接。她示意了一下,他才倉促拿了過來。那是一枚三寸見方的大玉,雕鏤出精細的紋路,用金線敷描上去,是一隻昂首欲飛的金鳳凰。他的手摩挲著這只金鳳凰,覺得它好像在發燙。

「在下……」

「本宮知道你要說什麼。」她道,「你又要說,你何時想走,自己會走,是不是?可本宮不是個受得住這種要挾的人,你知道的。」

他不言語了。

「你為本宮奪得了夏國一半的土地,用來報那一命之恩,足夠了。你若再耽留不去,本宮只會懷疑你。」她說得如此直接,目光剝落出兩人初遇時冰冷無畏的色澤,「何況范將軍見到你在,也不會高興。」

聽到最後一句,他的眼神變了。

「他路上同本宮說了。」徐斂眉朝他笑了一下,「他希望本宮將你調到外郡去。」

她的笑容裡沒有一絲破綻。

「在下明白了。」許久,他道。

「也不知下回相見,是何情狀。」她彷彿感嘆地說道,「你若留在豐國也罷了,你若去了別國,我們難保不會兵戎相見。」

這是隱隱的威脅了。

她負手在後,目光望向那條小道。密密匝匝的樹林青白交錯,猶如骸骨堆疊的原野。他沉默地背起了包袱,收好那枚玉珮,隨她的目光望去,聲音啞了一些:「殿下如何知道此路可走?」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腳尖,微微一笑,「這世上何路不可走?先生當初走遍了南北西東來到徐國,不也是這個道理?」

他靜了靜,「殿下教誨的是。」他朝她拱手,深深地拜了下去,「多謝公主兩年的栽培。」

「彼此彼此。」她笑道。

今日她笑得尤其多。他想多看一會,又怕唐突,總是只能匆匆而貪婪地掠過。她的笑容是如此志得意滿,連和藹語氣都像是高高在上的施捨。可是他也知道她不笑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她也許是世上最難看懂的那一類女人。

他往她所指的那條小路走去,感覺到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背脊上。他其實不相信她的說辭,因為他知道這條路絕不是她隨便指來的。但又好像沒有必要再問了。所有的問題,都已經在她那最後一問裡失卻了意義。

你當真覺得,本宮嫁給范將軍,會快樂?

因為他沒有回答好這個問題,所以,她放棄了他。

***

男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松林深處。她轉回身來,雪還是一樣的雪,鴻賓滿眼擔憂地凝望著她。

她低笑道:「怎的,捨不得柳先生?」

鴻賓搖搖頭,「婢子只怕殿下傷心。」

「這是我早就答允了他的。」她逕自往前走去,神容冷漠,「我嫁來範國,便是要為他開這條道路。」

鴻賓咬了咬唇,道:「那您為何還要騙他說,這是范將軍的意思?您一路過來,根本沒同范將軍說過話。」

她頓了頓,朝前走去,「這不重要。」

***

這一日傍晚,隊伍入了繇都。范侯在最大的宮殿裡設宴款待徐國公主,也即他未來的兒媳。

侯夫人與世子顯然坐立不安,而范瓚沉默寡言,偌大的宴會,反而只有徐斂眉一個人言笑晏晏。范國君臣見她如此,都不由得想,這個女人如此大氣,怎麼在列國間玩起手段卻是心機反覆?

她真是個光彩奪目的女人。范侯知道她曾讓申公父子反目,心裡提了一萬重戒備,卻還是抵擋不過她柔和的一笑。其實那只是一種錯覺,范侯也知道,這個女人怎麼可能是柔和的?可偏偏她這樣對著他笑的時候,就會讓他以為自己是特殊的,只有自己是特殊的。

他又看向范瓚,然後不出意外地,在自己兒子的眼中看見了深深的迷戀。近乎絕望的迷戀。

此距大婚已只有半月,十分倉促。徐斂眉住進了范國王室在都城內的一處客邸,范瓚派人來向她遞話,表示抱歉。這一場大婚,恐怕會成為她所經歷過的最寒磣的大婚。不管是丈夫的頭銜還是國家的規格,都比不上她過去的四次婚嫁。

她同來人說:「告訴范將軍,本宮不在意這些。」

天晴不過數日,又飄起了雪。一片片雪花大而粗硬,在空中隨狂風呼捲著,每一顆晶瑩都絲縷可辨。她倚著緊閉的窗,聽燕侶給她念徐國傳來的文書,雪霧拍在窗上,模糊了小院裡的風景。

忽而,迢遙的天際傳來一聲鷹唳。

她的目光一動,抬手制止了燕侶的聲音,仰頭便看見了那隻鷹,通體玄黑,身姿矯健,逕自從風雪低空中飛出了她的視野。

「這國都裡也有鷹?」她微微皺眉。

范國人莫非好戰到這個地步,要將戰鷹帶到家裡來?

燕侶隨口道:「殿下瞧見鷹了?婢子聽聞范將軍在徐國時就養了幾隻鷹的,上戰場都不離身。」

她轉過頭,竟爾有些迷茫,「什麼?本宮不知。」

燕侶也睜著眼睛回看她,好像公主不知道駙馬的愛好是件很奇怪的事。

「那不是普通的鷹。」公主一反常態地補充道,「那是戰場上用於傳令的蒼鷹,還可與主人一起殺敵。這種鷹,一般的熬法是熬不出來的。」

燕侶意識到事情似乎有些嚴重,抬頭看她,她面無表情,瞳孔深黑。

她又站了片刻,忽然道:「燕侶,你去一趟范將軍府上,看一看他的鷹。」

「是。」燕侶點了點頭。

她卻又轉身走到床邊,從枕下拿出了一包香囊,遞給燕侶,「將這個也送給他吧。」她低聲道,「說不得……也許本宮錯怪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