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愛憎難

正月初一,范侯庶子迎娶徐國公主,滿城為之空巷。

但這樣熱鬧喧闐的場景她已經歷了許多次了,以至於看著車外湧動的人潮,心中只有一片荒蕪的麻木而已。大婚的儀式自晝至夜,她披著厚重的大禮袍服在雪中行那繁瑣重複的禮節,也不覺疲倦,更不覺新鮮,這樣就被送進了宮中去。

男人們在前殿飲宴,她一個人坐在後邊的寢殿裡,看那紅燭一截一截地燒殘下去。

如果不是她,范瓚恐怕還得不到這宮裡的一個殿。

她也不甚在意這些。他既成了她的丈夫,她總不會讓他在自己國中還抬不起頭來。兩國既然聯姻,徐國自然會支持他奪位,徐國的財力人力都比范國強太多,甚至連發兵都用不上。

她覺得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她來成親,本不是為了守寡的。她過去幾次嫁人,她承認,她用了計謀,可是其中又有那麼幾次,她原本不需要殺人的。

可是那些男人,口口聲聲說著愛她,說著會對她好,說著沒有她便不行,這樣類似於承諾的話;轉過身便又忘記了。

最後卻反而是她,在列國間落下了一個冷血絕情的名聲。

不對的,她想。這不公平。她從來沒有對這些男人承諾過什麼,她也就從來沒有背棄過承諾。她說要嫁,她便嫁了,她只是從來沒有說過愛他們。她一直知道自己的婚嫁都不過是買賣,她從不諱言這一點,可這些男人卻總要用什麼情啊愛的來裝裱這些買賣。她不裝裱,他們就說她沒有心肝。

她終於想起來有一個人。他也從來不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

相反,他卻說:「殿下明察秋毫,這一點在下以為毋庸多言。」

她已經將他送走半個月了。以步行計,他應當已快到范國南界;以騎馬計,他早已抵達豐國了。

「砰」地一聲響,范瓚將門重重地推開。她立刻聞到了一身酒氣。

——原來他也喝酒。

這個男人,還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范瓚身後的侍女上前來在案上佈置好酒壺酒盞等物,便出去鎖上了門。紅燭搖曳,光影晃蕩,范瓚走到紅漆的桌案前,滿斟了兩杯酒,到床邊坐下了,將其中一杯遞給她。他這個時候,才抬頭看住了她。

那素來沉默的目光裡此刻翻攪起了一潮又一潮的海浪。

「殿下,」范瓚道,「你我二人,便不講那些虛禮了。飲了這杯酒,末將便保護您一輩子。」

他舉起酒杯,壓低杯口,與她輕輕撞了一下。兩人一同一飲而盡。

他盯著她面上淺淺浮起的醺然的紅霞,一時間,自己也好像有些迷醉了。徐斂眉朝他輕輕一笑:「我送你的東西呢?」

范瓚動作一頓,俄而從懷中拿出了那包香囊,表情微微柔軟,「您是說這個?」

她道:「是呀。打開它看看。」

范瓚將空酒杯擱下,輕輕拉開了香囊的銀絲索。香囊很輕,他原以為裡邊裝的是花的粉末,然而一探之下,他的面色變了。

她接過來,將香囊裡的東西倒入范瓚那隻酒杯中。

一片簌簌輕響,像是夜雪的聲音,其實不過是一把銀粉。灑上酒杯裡的殘液,漸漸浸透出紫黑之色。

范瓚看著她動作。他的身軀僵硬,血液像是一節一節地被凍住,月光從窗口探入,一寸寸將這明暖如春的喜房變作慘白的冷色。

徐斂眉又執起案上的酒壺,在壺柄下隱蔽的機括上一按,壺蓋彈開,內裡赫然分為兩層,看上去一模一樣的酒水輕微地滉漾著。

她彷彿也有些怔忡,低頭看著那酒壺,許久才低聲道:「本宮原是想相信你的,范將軍。」

「你是本宮的第五個丈夫了,無論如何,你比他們都要真誠得多。你說你會保護我一輩子,本宮原是想相信你的,范將軍。」

「我——」范瓚手撐著床欄,搖晃著站了起來,她往後退了一步,驀地抬起頭來。

那一瞬,他竟在她眼中看見了一種冷酷而警覺的光,一種他在戰場上時常見到的草菅人命的光。

「你在徐國為將,用你那隻鷹傳了多少消息到范?」她冷冷道,「其實范侯早已答應立你為儲,只是為了讓你在徐國待得久些,才特意放些障眼法吧?本宮真有些同情你的嫡母了。」

范瓚啞聲道:「我——徐國同西涼交好,范國不得不考慮——」

「考慮殺了我?」她冷笑一聲,「若不是本宮命人換了壺中的酒水,本宮此刻橫屍於此,你便要做好準備,迎接西涼和徐的兩面夾擊。」

「不。」范瓚卻搖頭,「我會痛哭一場,然後殺了侯夫人和世子,再與徐世子聯軍合擊與侯夫人勾結的西涼國。」

徐斂眉的表情僵住。

這確實是一條好計。這個時候,她才終於感到僥倖的後怕。

可她抿了抿唇,卻冷笑道:「這是行不通的。」

未待范瓚反應,她已低下頭去,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聽見這個秘密,范瓚的瞳孔倏然擴大了,裡頭的痛苦如惡鬼般飛撲出來,昂藏的身軀支撐不住,好像隨時都會倒下。

她不想再多說一句話,逕自往門邊走去。卻聽見身後「匡啷」脆響,是那酒壺倒了地,「不——」范瓚的聲音沙啞如厲鬼,「你出不去的!我不會放你走!」

他的身子半癱在地,袍袖一把拂下了案上的紅燭——

燭火在滿地酒水靜了一瞬,忽而暴漲而起!

徐斂眉驀然回頭,臉色驟變:「你瘋了?!」

「我是瘋了!」火光把范瓚的臉映得扭曲,那雙眼裡她看不明白的東西瀰漫成了蔽天的霧,「你的哪一個丈夫不是被你親手害死的?我若手下留情,難道你會讓我善終?你敢說你嫁我不是為了吞併范國?!」

她的脊背重重抵上了門。她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大火舔上了桌案,又蔓延上他大紅喜服的衣角。

「我……」她動了動乾燥的唇,「不是,這一回,不一樣……」

可是這聲音卻太小了。他沒有聽見,他仍然惡狠狠地盯著她,那目光讓她渾身發涼。

不,這一回,真的不一樣!她已經決定要安心下來了,她已經嘗試著相信他了,她已經放了柳先生走了啊——

大火生出的濃煙瀰漫過來,她無法呼吸,心在這一刻用力而徒勞地躍動著,直到將筋脈都拉扯得疼痛起來。她後悔了,她不該放那個人走的;可是她又慶幸,那個人不在這裡,不會看見她最後一刻的慘狀——

她突然轉過身,掏出隨身的短匕,用力割劃那扇鎖死的門。

大火裡傳出范瓚最後的嘶叫聲,她不敢轉身去看。這個男人,他明明說過喜歡她的,他說得那麼誠懇而溫柔,為什麼一切會變成這樣?!匕首與漆門之間發出刺耳的聲響,間或撞出令她目眩的金光,她閉了氣,只有手上的動作不停,不知過了多久,才劃開一道不足半丈見方的小門。

濃煙剎那竄了出去,她躬下身子往外爬,目光警覺地掃向門外的廳堂——

「殿下!」是她的侍衛在大喊。

她站了起來,堪堪避過耳側一根襲來的羽箭。堂上正在混戰,此處的徐國侍衛只剩了四五個,他們想要打開婚房的門,卻被范國守兵困在鏖戰之中。堂外的大殿上,不知還集結了多少人。

「殿下!」鴻賓一邊持長劍劈開飛射而來的箭鏃,一邊俯伏著身子過來,遞給她一塊濕潤的巾帕,「殿下,走這邊!」

她看了一眼堂上的侍衛,鴻賓卻比她先下決斷:「徐國衛士,為公主殿後!」

「是!」幾聲氣勢十足的應答聲凌亂響起。鴻賓再不多言,一把拉著她往偏門逃去。

火舌一瞬間飛竄出來,映亮了冷漠的夜空,卻也催融了殿外的積雪。雪水往門裡滲透,將火勢困在這大殿內外四周。

偏門外仍有不少范國兵士,燕侶帶著數十侍衛在前開道,鴻賓當即加入了戰陣之中。徐斂眉低身,「唰」地一聲,從屍體上抽出了一把長劍,反手刺死一個偷襲者,也同徐國人一起邊戰邊退。

見她殺得興起,鴻賓並無驚訝,反而是燕侶頻頻朝這邊望了過來。

***

徐斂眉聽見了馬蹄聲。

「是騎兵!」鴻賓震驚地低喊。

被火光耀得有些頭痛,徐斂眉閉了閉眼。

是她的錯。

是她輕敵,將數百徐國人帶入了這必死的牢籠裡。

是她貪戀那安定的溫暖,是她一意孤行地以為範瓚不會對己不利。

是她明明得知了范瓚給自己下毒,卻沒有能夠料到范侯還有後招。

畢竟范侯的兒子不止一個,但徐國公主,卻只有她一個。

她聽見了軍士的馬蹄聲,從外而內,如潮水般壓迫過來,後退是火海,前進是刀山,她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下,至於客邸的那些使臣,不用想了,必定早已就戮……

是她的錯。她竟然以為,自己的婚嫁,可以是一件和平的事情。

他們往前挪動了幾步,死了不知多少人,終於在包圍圈中撕開一道口子。可幾乎是眨眼之間,方才還好像遠在天邊的馬蹄聲便踏碎了宮中的所有聲響!

——范國騎兵!

徐國的數十侍衛,立刻便喪生在范國驍勇的鐵蹄之下。她揮劍殺敵,圍上來的范兵卻越來越多,馬蹄聲密密匝匝地幾乎要踏破她的頭顱——

突然一副鎧甲被扔了下來,一匹馬奔過她身畔,幾聲兵刃交擊的巨響,而後那匹馬迴旋過來,馬上騎者彎身一撈,便將她帶上馬背來!

一驚之下,她下意識掙紮起來,誰曉得這范軍騎士抓自己去要做什麼惡事?可是身後的人卻竟然箍得她動彈不得,另一手往馬背上落下狠狠一鞭,馬兒便吃痛發狂般衝出了戰陣一角!

她突然發現他給自己披上的是范軍的鎧甲。

她還想回頭看看,他卻死命抱住了她,下頜用力抵著她的頭髮,喉結在她耳邊滾動,他喘息著,落了六個字。

「是我!」他說。「我沒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