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劍底容

死在岑都小巷裡的幾個侍從的屍體很快被人發現。駙馬從鳴霜苑逃走的事情不出兩日就匯報到了徐公的病床前。

徐公半倚著床榻,沉吟道:「有內鬼。」

幾個腹心之臣面面相覷。

徐公低頭看著自己殘廢的雙腿,面色沉暗。他一早便不認同阿斂嫁給那個人……那男人看起來溫潤平和,其實有一種生人勿近的戾氣,就好像孤獨了太久,都已不知該如何與人為善了那樣。

可是徐公也知道,長大了的女兒,不會再聽父親的話;末了,他也只有擺擺手,「此事須得保密,尤其不可讓公主和世子知道,以免軍心動搖。此時此刻,一切應以前線為重。」

幾人領命而去後,徐公怔怔然望著虛空,沉沉嘆了口氣。

***

徐醒塵大軍從與楚接壤的南境出發,徐斂眉也坐鎮在南境的赤城,楚國早有準備,將雄厚的兵力在北部徐楚邊界上一字排開,陣如水桶。楚王嬰何不是傻子,他也防範著徐醒塵從他路奇襲,國都縐城的守兵並未調開。

可誰知道,徐醒塵的第一戰,竟是繞道楚國西境,在楚國接管的豐國芸城打響的。

這一下嬰何是真的措手不及,待被打懵了才想起來徐國發兵的初衷,一時只痛罵自己糊塗。徐國攻楚,竟當真只為了給那男寵報仇?嬰何只道徐斂眉絕不會為了區區男寵就感情用事,哪曉得她不僅荒唐,還要連帶著她大哥一起荒唐?

攻下芸城之後,徐醒塵卻也不急著東進,反而繞道去了趟豐國國都,與豐伯簽了不知什麼協議。而後徐軍便以豐國與楚國交界的沐城為根據地往前推進,一尺一丈地碾壓過來。

嬰何原本是瞧不起徐國的。在他看來,徐國無非是憑賣女人走到了今日的地步,徐醒塵的戰功基本靠撿;可現下是真正的硬仗打起來了,沒有任何詭譎的餘地,他才驚慌地發現徐軍的戰鬥力已遠非十年二十年前可比。

徐醒塵的目標很明確,他只要楚國的國都,只要楚國的王。

「這什麼狗屁!」嬰何在大殿裡罵出了髒話,將戰報往地上狠狠一摔,「什麼不傷一草一木,只要什麼——只要本王的人頭?他想從內部策反本王的國家?!」

殿上議事的貴族們一言不發,氣氛沉重如凝固。

嬰何當機立斷,派宗室去前線守城。理由很簡單,徐醒塵的話都放出來了,只有姓嬰的宗親才與這場戰爭性命攸關,也就只有他們才會死命抗敵。可他沒有想到的是,徐醒塵卻又向這些人承諾,只要投降就可以活下來享盡榮華,所過之處,降將都被他隨手封侯,這份誘惑不是誰都能抵擋的。

若不是確有幾座城池殊死頑抗,徐國大軍只怕早已推進到縐都了。可諷刺的是,那幾座城池的守將都是無爵平民出身。

嬰何想不明白。徐斂眉害死了他的侄兒,仇恨滿腔的那個人應該是他吧?如今徐氏兄妹這究竟唱的哪出?楚厲王死後,元氣大傷的楚國休養生息,除了攻豐以外不曾有別的舉動——徐國總不能真的是為了那個庶人駙馬吧?!

最前線那幾座城還可以守上至少三個月。嬰何計算著……

可是徐醒塵留著圍困那幾座城的軍隊竟然只是幌子,他一個人領著三千精騎,從縐都背後楚王室圍獵的雲落山上抄狹關小道疾速奔來,直搗嬰何的王宮!

一樣的計策。

和對付夏國、對付范國一樣的計策,聲東擊西,迂迴奇襲。一樣的計策,竟無人能破解。徐國的軍隊好像可以從任何方位冒出來,根本防不勝防。

徐醒塵是如何知曉雲落山上那條只有楚王室才知曉的道路的?!

楚王宮內外一片驚惶。以一當十的徐國兵卒根本不管亂走的宮人,只殺披甲的士兵。一時楚國的甲冑都被人丟棄,還有頑抗的,見到徐醒塵已扼住了楚王的咽喉,也不得不投了降。

徐醒塵仍是戴著那副了無裝飾的鐵面具,站在大殿王座之前。嬰何被他掌控在身前,他一手扣住嬰何的喉嚨,另一手短匕抵在嬰何的胸膛。

「這不過是一場私怨。」他說得雲淡風輕,那聲音悅耳得出乎眾人意料,「放下武器,徐國向來優待俘虜。楚地四十三城,皆免稅三年,有爵者不奪其爵,有田者不售其田。」

「匡啷」、「匡啷」,是一把把兵器被扔在地上的聲音。嬰何目眥欲裂,卻因咽喉受制而發不出聲音。徐醒塵低頭看他一眼,他的心底便冒出來一股寒氣。

那目光好像根本沒有把他當人。

徐醒塵不是仇恨他,他是完全不在乎他。

***

徐醒塵在前方的功績,傳到後方來時,已是神乎其神。

柳斜橋都聽說了。三個月,沒有多一天,也沒有少一天。三個月,曾經不可一世的楚國,國都竟然就這樣陷落。

雖然楚國各地還零星有反抗,但無論如何,他曾經以為,這件事至少要花上三年的。

而如果讓他自己來做……可能,一輩子都不過是痴人說夢吧。

「借刀殺人,並沒有什麼可恥。」燕侶曾經對他說,「三十六計,哪一個是光明正大的?徐醒塵全都用過。你若忘了,我可以提醒你,他殺了你的全家,用的就是借刀殺人。」

而如今,徐醒塵終於也成為了他手裡的一把刀了。

他站起身,振了振衣襟,丟下兩個銅板,走出了這座茶樓。這是徐楚邊境的一座小城,正因為迎來了凱旋而歸的徐國世子而歡呼雀躍著。

徐軍為了不擾民,在城外紮營,預備明日便走。留給他的時間,只有這一晚。

***

出征楚國已達三月,這近南的小城外,已是夏意盎然。

徐國的士兵們大約也沒料到攻克縐都如此輕易,眼角眉梢都頗有得意之色。柳斜橋候在半裡外的樹叢中,看這些放鬆下來的士卒在營地間來回走動,正中間是主帥的黑帳,周圍卻沒有人。

徐醒塵偶爾會出來一下,吩咐幾句話。柳斜橋冷眼打量著,徐醒塵的身材不高,然而即使在半裡之外,柳斜橋也能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壓迫力。

就和他妹妹一樣。

士兵們似乎都很懼怕徐醒塵。至少柳斜橋就聽說,徐醒塵帶兵,從來不會與兵士打成一片。即使是跟隨他最久的老兵,也不瞭解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這對於主帥而言其實是很危險的事。比如現在,柳斜橋就能很容易地計算出去主帳而不打草驚蛇的路線,因為徐醒塵根本沒有讓人看護他。

他將匕首用青布纏在左臂上,衣袖披下來掩住。然後他嚼了幾口乾糧,便閉目養神。

他未覺有多少激動,只是初夏的氣候讓他略感不適。鬱鬱蔥蔥的叢林裡,鳥語蟲鳴,充滿了盎然生機。這曾經是他所熟悉的南方的天氣,潮濕,炎熱,躁動,輕浮。可是十年過去,他竟然已變成一個不耐流汗的北方人了。

他閉上眼,感覺陽光在他的眼皮上跳躍,靜謐的時光,像是偷來的一樣。鼻端浮來極淡的血腥氣,營地附近有一條河流,大約有士兵在洗濯傷口或武器。他曾一度不能聞見一丁點這樣的腥味,為此燕侶逼他在滿是屠戶的街道上住了一個月。燕侶說,不管是鮮血、刀劍還是屍體,你都不能害怕。最好是像十年前一樣,你父親死在你面前,你也能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十年前那個時候,他記得很清楚,他分明是嚇傻了。

燕侶的心腸比他硬太多了。為了大哥,哪怕只是死去的大哥,她都可以犧牲一切。為什麼她只是個僕人?他想,如果燕侶能夠有他的血統,也許她早就已經成功了吧。

也可能女人都是這樣,平日裡表象上看似溫軟,當真狠下心的時候,卻比男人強悍很多。他眼前又浮現出一雙深黑的眼睛,研判地凝視著他。公主在赤城,想必早已聽聞了自己逃走的事情了吧?她遲遲沒有動作,是不願動搖軍心嗎?待大軍回朝,針對他的搜捕便應當要公開了吧?

若他能殺了徐醒塵,徐斂眉一定會遷怒楚人,楚國俘虜是必殺的了;而徐國失了世子,宗親裡的孩子都還年幼,徐斂眉將大權獨攬——他想,若是這樣的結果,她或許會高興也說不定。

若他死了也就罷了;可若他贏了,他也只能滿天下地逃亡,也只不過是將他過去十年走遍的路再走一回而已。

世人都道走天下是多麼瀟灑多情的壯舉,可只有真的走遍了的人才知道,那其實只有不能回頭的寂寞。

——若真如此,他還有沒有可能,再見到她?

大約不會了吧。

想到這裡,柳斜橋莫名覺得心裡空了一塊。說到底,公主還是要守寡了。他有點抱歉。但也還好,他不曾讓她對自己有過太多的期待,她甚至無時無刻不是懷疑他的——這樣總歸是好事,她可以更坦然地活在沒有他的世界裡。

那個世界,那個輝煌、宏偉、充滿了野心和豪情的世界,本就從來不曾屬於他過,不是嗎?

***

今晚沒有月亮。黑暗的夜色裡,連星子都被層雲遮蔽去了,大風颳起,似乎會落一場暴雨。半裡外的營地篝火密佈,卻又時不時被風吹滅。濃墨一樣的雲從原野上壓了過來,遠方農舍的風燈搖搖晃晃,近處的叢林千林萬葉一齊作響,到後半夜,幾乎能隱隱聽見雷聲了。

主帳的燈火已熄滅了兩個時辰。他踏著計算好的路線躲開當值的士卒,直往主帳而去。

「站住——」一刀割開了擋路士兵的咽喉,在引起更多人騷亂之前探身竄入了帳內。

漆黑。

風雷滾滾,將飄搖篝火影影綽綽投射過來。主帳並不大,繞過屏風,幾步之外便是一張簡易的床,床簾被風吹得直直飄起,現出床上人側身向外而臥的一點輪廓。

他屏息走到床的側面,聽了一會外邊的聲音。似乎還沒有人發現方才被他殺死的士兵。他目光微動,看見床帳鉤下疊著的戰袍。

袍帶的一側壓著一塊玉珮。

一塊通體天青色的大玉,上面金線勾勒出一條張牙舞爪的龍,傲慢的姿態幾乎刺傷了柳斜橋的眼。

他一步、一步地挪過來。身影擋在了床前,袖中的青布褪下,匕首的柄握在了左手心。

這一日,他已等待了太久了。

他低下頭,鬼影幢幢的昏暗夜光浮來又掠去,時斷時續地映出床上人那泛著冷光的鐵面。

徐醒塵的面具,竟當真是從不脫下的。

柳斜橋冷靜地將匕首在床上人的下頜之下輕輕一挑,宛如挑開新婦的蓋頭——

剎那之間,他面色煞白,往後跌出一步!

正在這時,外邊發生了騷動——

「將軍!」有兵士在主帳外厲聲呼喊,「楚國人攻過來了,請將軍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