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君不知

那張幽麗的臉,即在睡夢中,也似帶著倔強的清愁。那雙過於冷酷的眼睛此刻閉合著,長髮散亂披拂在枕邊,她顯然睡得很淺,亂軍聲中,她的眉梢微擰,似乎馬上就要醒來。

「——將軍!」

「煩請通報一下,我軍正在抵抗——」

「但楚軍人數太多了!」

「將軍,我們要不要撤?!」

柳斜橋以為自己呆立了很久,但待他回過神來,也不過一瞬——一道寒光倏忽掠至他眼底,他閃身避過,那寒光卻不偏不倚劈向了床上的人!

柳斜橋一見大驚,整個人一撲而上,那一刀便砍在了他的肩膀。他驀地咬住了牙,擋住床上的人一個轉身,那人卻正欺近過來,一刀刺向他的腹部!

柳斜橋匕交右手,用左手死死地抓緊了對方持刀的手腕,對方的刀割破了他的衣衫,險險就要刺入,卻再也動彈不得。

柳斜橋死死地盯著他,在這個再無第三個人能看見的瞬間,他的眼眸裡,猝然亮出了陌生的火光。

他深呼吸了一下,那幾乎是殘廢的右手集聚起一股不知何處而來的力氣持匕橫掠出去,割破了對方的肚腹,再狠狠一絞!那人慘叫一聲,手中長刀掉落在地,倒了下去——

外邊的將士聽見那聲慘叫,慌亂起來:「將軍?將軍怎麼還不出來?方才是誰?」

終於有人下決心道:「顧不得了,我們進去看看!」

帳簾嘩啦掀過,幾個將士一邊大聲通報著一邊執著火把焦急地走了進來。見到內裡一片黑暗,他們的心中無不騰起恐慌,交換了一個神色,便繞過屏風,「將軍!末將——」

聲音卡在了喉嚨裡。

床邊,一個楚軍士兵肚腹被絞開,鮮血流了滿地,死前的一瞬表情猙獰而無措。

將軍已經坐起身來,鐵面具戴在臉上,披落的烏黑長髮之下,只露出一雙深寒的眼。她掃視一遍眾人,又低頭,拿腳踢了踢地上的楚兵,提劍站了起來。

「把俘虜的囚車移到河邊去。」她冷冷地道,「他們是來救人的。」

眾人面色一凜,方才還慌亂的心情立時安定下來,各個領命而去。主帳裡靜了一瞬,而後徐斂眉站了起來,鐵靴踢到了那個楚人的屍體。她低下身子,將那楚人的衣襟撥開,眉頭漸漸凝起。

有個人潛入她帳中、救了她一命,卻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

二萬楚軍奇襲徐軍營地,初時打了徐一個措手不及,頗佔上風;但因他們全然是為解救被俘虜的楚國貴族而來,當徐軍將囚車推向河邊,他們也就跟了過去——

夜空被撕裂一個豁口,大雨終於瓢潑下來。暴漲的河水成了徐國的援軍,將楚國背水一戰的隊伍沖得七零八落,溺水而死的,踩踏而死的,戰鬥而死的,屍骸幾乎堵住了滔滔的河流……

柳斜橋躲在風雨飄蕭的草木叢中,看見那人從主帳裡出來,厲聲指揮著徐國士卒往河邊去。她連頭髮都未來得及束好。

風雨吹刮著她纖細的身形,倒映在他淺色的瞳仁裡,卻彷彿是頂天立地的模樣。

她又贏了,她永遠能贏。

他終於不再看她,轉過身去,一手按著傷口,另一手緊握著鮮血橫流的匕首,頭也不回地沿河往下游踉蹌奔去。

風聲淒厲地呼嘯過耳,雨腳如一根根毫不留情的針刺在他臉上。他聞見了空氣中飄來的血腥味,也看見了腳邊的河流裡混雜著濃稠的紅色。肩上的血被大雨衝下,墜入泥土,又匯進那河水裡去。

他想起那個面具,想起那雙眼睛,想起兩年前自己在簾後看見的那個身影,和她淡淡的那句「多謝大哥出手」……

他想起她每一次神乎其神的出兵,想起她對天下地形地勢熟悉到可怕的記憶力,想起她斬釘截鐵地說,她的大哥永遠不會猜疑她……

他甚至想起她這次從雲落山突襲楚宮——她走的是楚王私人的圍獵道路,若是那個從未去過楚國的徐醒塵,如何能記得如此清楚?

當然不能。

因為她根本沒有大哥。

那不是她的大哥。

那只是一個傀儡的空殼……真正的徐醒塵,其實是她自己!

肩上的傷好像驟然連接到心臟,剎那間痛得他彎下腰去。適才在帳中過度使力的右手在這時劇烈作痛,好像即刻就要斷掉了一般,他不得不用左手緊緊抓住右手,任大雨把肩傷沖得幾乎潰爛。

那個女人……他原以為,今夜過後,自己就可以再不與她有任何絕望的牽扯。

所有黑暗裡曾湧動過的愛慕,所有夢寐中曾潛生出的憐惜,所有機鋒中曾遭遇到的歡喜,所有的崇敬、欣賞、快慰,與恨。

可是如今,這一切,卻又是悔棋重來了。

他抬起頭,看見天際乍開一道微光,又轉瞬合滅去。

***

第二日。也許是過了一整天,也許只是短短的幾個時辰。風雨仍然不歇,但聲勢已小了很多。柳斜橋睜開眼時,先是怔怔地望了一會兒那滴水的葉梢,而後,才緩緩地將身子挪動起來。

如此囫圇過了一夜,肩上的血都已流到無可流,但所幸右手也不再作痛。所帶的行李已盡失,他撕下衣角自將肩膀包紮了,用牙咬掉了布頭。

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匕首也不見了。

他扶著樹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濕漉漉的黑髮披下,渾身都是泥濘,卻洗得一雙淺色的瞳仁靜默地亮。他向這莽林四周望瞭望,沒有瞧見自己掉落的匕首。

腦仁在發痛,肩傷在潰爛,全身上下彷彿一張被撕碎了又草率黏貼起來的紙。他閉了閉眼,卻也並未覺出特別的不適。他也許還可以忍受下去。

他慢慢往外走。沒有聽見人聲,只有血腥味在瀰漫,昭示著此處剛剛發生過一場大戰。他走到叢林的外緣,看見曠野上屍體橫陳,旌旗殘破,徐軍卻是早已拔營而去了。

然而與此同時,身後卻傳來了人語聲。

他來不及躲避,便被人叫住:「你是誰?」

柳斜橋擠出一個笑來,轉過身,見是兩個平民裝束的人。

這兩人衣裝整潔,還撐著傘,但眼神中卻流露出不安分的氣息,往柳斜橋身上打量半晌,又問:「你是誰?」

柳斜橋低著頭,一副訥訥不知其所以然的樣子,一開口說的卻是地道的徐國南境方言:「我,我從左近榆樹村來,打柴上城,結果遇上打仗……」

他臉色本是蒼白如雪,又沾了泥塵,聲音更顯得虛弱無比。那兩人對視一下,忽而笑了,「原來是個鄉下人?想進城去是不是?爺帶你去,怎麼樣?」

另一個看起來年長一些,說話也比較沉穩:「爺兩個是外地來的,你給我們帶三天路,我們給你的酬勞比你打一年的柴都多,如何?」

柳斜橋抬起頭,仍有些猶豫似的,眼裡卻藏著光,「你們,你們要去哪兒?」

「我們要去這條河的下游。」那個年少的指著一旁的河流說道,卻遭了那年長者一個眼色。

「那不就是璇璣口?」柳斜橋真誠地笑了,「這個容易,你們打算給我多少錢?」

***

璇璣口是這條彌河流入岑河的交界處,但因為彌河中流繞過茉城轉了個彎,所以去璇璣口最便捷的道路是先入城,再從城北出去。這兩個人卻似乎並不願意入城,只讓柳斜橋帶他們走當地的小道。

柳斜橋原不是當地人,但當初為徐斂眉擬平楚方略時,這一帶的地形他極仔細地研究過,那時心裡或許也存了與徐斂眉一較高下的意思,誰知今日卻派上了用場。只是這兩人賴上他也不全是讓他帶路,他們讓他做飯洗衣、駕車驅馬,似乎是打定主意要拿他當下人使了。

有時候,柳斜橋聽見他們用另一種方言說話。

「這個鄉巴佬,看起來陰惻惻的。」那個年長的道,「到了璇璣口便甩脫他吧。」

「大哥也是多慮了。」那個年少的卻似心寬得很,「這鄉巴佬對地形如此熟悉,說不得,或許能直接帶我們往岑河上游去呢?」

「總不能帶他一路進岑城吧。」年長者皺眉,「許多事做起來都不方便了。」

「多一個人使喚有何不好。」年少者滿不在乎地道,「到了岑城就殺掉。何況岑河上風險也不少,讓他幫我們餵刀子,也算是幹掉了一個徐國人。」

年長者眉頭鎖得更深,壓低聲音道:「你莫忘了,馮將軍交代了……」

「茶水呢茶水呢!」年少者卻極不耐煩地敲起了桌子,借此打斷了對方的話,「鄉巴佬,去給我們催催!」

柳斜橋低頭道:「是。」便走到了茶樓的外間去,吩咐小二加緊上茶水來。

等候的空隙裡,他轉頭,望向那陰雨連綿的天。

他漂泊南北十餘年,卻是任何地方的話都能聽懂七八分的。

***

三日後,柳斜橋帶二人走到了璇璣口。

經暴雨而上漲的彌河滔滔流入岑河中,河面驟然寬闊,長風將河上的船帆都吹得鼓起,不停歇的雨點點滴滴在河水上驚起無窮漣漪。許是因這幾日水流太急,河口邊並無渡船,更無行人。

「兩位爺,」柳斜橋恭恭敬敬地躬身道,「璇璣口到了,議好的價錢,可不可以給小的了?」

那兩人卻突然爭吵起來。柳斜橋仍保持著躬身的姿勢,好似在謙卑地等待著他們吵完,而那極具特色的齊國方言已竄入他的耳中:「不能帶他!」年長者沉聲道,「萬一如你所說真被岑河上的人發現,這個人知道我們的行蹤,就是無窮禍患!」

「可他又不知道我們是做什麼的。」年少者嗤笑,「誰能想得到馮將軍會做徐楚之後的黃雀?徐醒塵當初可是瞧不起我們馮將軍的,就算是他本人見到這個鄉巴佬,怕也問不出什麼東西來。」

年長者的手按在了腰間,袍襟底下的劍柄露出,他的聲音也冷了下來,「你自去看看他衣帶裡掛著什麼,我不同你分辯。現在就殺了他。」

年少者微微眯起眼睛看他半晌,旋即又笑一聲,「殺就殺。老東西恁多講究。」轉過身,走到柳斜橋跟前,「鄉巴佬,你是要多少錢?」

「五十文就夠了。」

對方許久沒有答話,柳斜橋便又道:「或者……三十文也好啊。」

那年少者卻逕自伸手過來在他衣帶裡側一抓,從衣襟裡掏出一塊大玉來,倒抽了一口氣,「你怎麼會有這種東西?!」說話間,手指牢牢地扣住了這玉,望向柳斜橋的眼神也陰沉了下去。

「這是我的……媳婦兒,給我的。」柳斜橋想了想,加了一句,「這是她家裡的傳家寶。」

那年少者回頭挑釁地看了看年長者,又對柳斜橋笑道:「小爺同你說,小爺剛才啊,本想殺了你的——」看見柳斜橋躬下的身子在發顫,他笑得更開心了,「但既然你有塊這麼好的玉,便拿它抵了你的命吧!」

「這是我的媳婦兒給我的。」說過了一遍的話,再重複時,似乎就不那麼難了,「你不如將我的命拿走吧。」

那年少者睜大了眼睛,笑鬧般道:「你是真傻還是假傻?」話音未落,他一手拽著玉,另一隻手便一個巴掌朝他橫削過去!

柳斜橋頭也未抬便側身避開,左手一拳直接擊向年少者的肚腹!這一下出其不意,年少者腳底不穩立時痛呼著跌倒,衣袍裡藏著的劍被地面頂了出來。年長者見狀大驚,拔劍便要上前,柳斜橋卻一腳踩在年少者的身上,一手「唰」地從年少者腰邊拔出了一把劍,便直直送入了年長者的胸膛!

那玉珮跌落空中,被柳斜橋一手接下,在衣襟上輕輕擦了擦,又揣了回去。

他的眉眼依舊壓得很低,晦暗的風雨天色裡看去,就像是個平凡的鄉野人一樣,任是誰都很容易認錯的。

鮮血從年長者胸口不斷地湧出。年長者一手抓著劍鋒,臉上的血色迅速地流失,大喘著粗氣道:「尊駕……是何來歷?!」

柳斜橋面不改色,左手將劍拔出,年長者的手掌便被割破,無力地垂了下來。柳斜橋腳底用力,那年少者痛得身子都仰了起來,柳斜橋平淡的聲音從高處傳來,似是沁在寒冰底里的玉:「馮將軍為何如此關心岑河?」

「你殺了你小爺得了!」年少者破口大罵,「徐國人果然都是這副無恥德行,總有一日馮將軍要踏平岑城,把你們那公主拉出來給——」

「呲啦」,極細小的聲音,柳斜橋一劍割斷了他的喉管。

那持劍的左手很穩,那風中的衣角卻似在輕微地顫抖。

年長者那雙漸漸灰暗的眼睛卻仍然死盯著他,似乎還在等待著他的回答。

在鮮血飛濺上天的時刻,在生與死的恍惚的間隙之中,年長者似乎聽見這鄉野人說了一句話。

「在下姓柳,是徐公主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