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向誰明

說出這句話以後,房中有那麼片刻,陷於尷尬的靜默。

彷彿是費盡渾身解數去排一場戲,結果尚未來得及登場就被人拆了台,一個人孤零零地,還在想念戲裡該有的樣子。柳斜橋不想去看她冷漠的表情,不想聽她嘲笑的話語,他無聲地放開了她,黑暗裡正要坐起身來,卻被她用力抓住了手腕。

他頓了頓,道:「我去點燈。」

「不必。」她的聲音極冷,手心裡也是冷的。

他道:「殿下想必早已知道了我是誰,又何必玩這許多欲擒故縱的把戲?」

「我不知道。」她道,「我不知道你是誰。在你告訴我之前,我猜了你大半年。」

他笑笑,「可我今日若不說出來,您恐怕便已殺了我了。」

徐斂眉盯著他,緩緩搖了搖頭,「殺你豈有那麼容易。」

他的笑容有些難看了。「然則說不得哪一日,我便會同那個楚國的小王子一樣,在睡夢中來殺了您的。」

「初得知這消息時,我確是想過殺了你。」徐斂眉慢慢地道,「可久了我便發現,殺了你也沒什麼意思,不過是再守一次寡。——哪曉得到了後來,我便沒法子殺你了。」

他望向簾外,月影昏昧,什麼都瞧不清楚。

「你若當真想殺我,你的機會太多了。」她微微眯起了眼,冷酷的、研判的目光射過來,幾乎讓他無所遁形,「可你卻來救我。為什麼?」

他的喉嚨動了動,「其實早在殿下為我滅了楚國時,我們便兩清了。」

她抬眼看他。

「我手段雖卑鄙,但總是為了給君父報仇。」他的話語竟離奇地坦蕩,「我曾說過,在我想離去時,便會自己離去。所以那時候,楚國被滅,我大仇得報,原以為自己可以一走了之——」

「所以你走了。」她喃喃,「可你為何還要回來?」

他寥寥一笑,卻不答話。那笑容裡彷彿藏了些昭然若揭的心事,勾得她想問卻又不敢問。最終他回過頭來,冰涼的手輕輕從她手掌中抽了出去。

「我若說我離不開您,」他輕聲道,「您信我不信?」

他的聲音低迷在夜色裡,徘徊在簾帷間,就像一縷抓不住的微風,卻宛轉出不可思議的溫柔。

不可思議的溫柔,卻含著不能明言的憂傷,好像這一切,都是真的一樣。

***

月影朦朧,探入冬末春初的暗香。

她凝視他很久,才道:「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我……」他卻說不下去。

他要說什麼她才會相信?他已經看見了她緊皺的眉頭。他住了口,那些在不曾放真心的時候可以順口而出的話,在此時此刻反而都珍而重之地畏縮在了唇齒之間。

相信與否,在他們二人中間,因為無論如何都做不到,所以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他回轉身,微微低了頭,被縟中的手卻緩緩移上了她的小腹。她下意識便去打他的手,「啪」地一聲脆響,有似一個耳光,在黑暗裡聽來格外地亮。

徐斂眉深深吸一口氣,他聽見了她略微紊亂的呼吸,彷彿傳遞到她腹部的脈動上去。他垂了眼簾,低聲道:「您就算不相信我,要殺了我,這個孩子,也是無辜的。我懇求您……」

「你不恨我了麼?」她咬緊下唇。

他惘然,「說不清楚……」

「可我恨你。」她截斷了他的話。

他怔住,俄而倉皇地縮回了手,好像被燙到了一樣;一時間,彷彿與她同處一張床上都變成了莫大的諷刺,他抿了抿唇,沒有說話,心跳卻是亂的,在這冰冷四壁之間,他竟沒有了一點點退路。

他分明已將自己都和盤托出了啊——她還想怎樣?

他抬起頭,只看見她眼底璀璨的冷光。她還是那個令他仰望的女人,她或許從沒有變過,錯的人是他。

他伸手到床邊去,在外袍中摸出來他自己的一把匕首,倒轉刀頭遞給了她,「您想殺我,便動手吧。」

他的面容很平靜。

「我已報了仇了,如今的南吳四郡在徐國治下也算安好,徐國統一天下指日可待——而我,我不會做什麼復國的大夢。」他道,「您若瞭解我便該知道,我一向是個無大志業的人。」

她卻愈加不解,眼底騰起迷霧,「然則我已滅了楚國,對你來說,再沒有什麼利用價值了,你為何不直接對我動手?」

「我為何要對您動手?」他淡淡地道,「您也說過,屠戮南吳王室是楚厲王一意孤行,您不過是做了後頭的黃雀。如今我借您的手滅了楚,我也做了一回黃雀,我們扯平了,殿下。」

「這倒是一副好算盤。」她道,「你倒是敢。」

「我卻覺得這是很怯懦的事。」他將那帶鞘的匕首放在床的中間,「即使在全家遭屠之時,我也不敢挺身而出,只是畏縮地躲在父王身後。即使要為家門報仇,我也沒有建功立業的信心,只是依賴著您來幫助我。我之平生,其實不算個太有勇氣的男人,殿下嫁給我,是低就了啊。」

他過去從未用這樣的語氣說過話。低到有些頹靡,在料峭的夜裡,令人聽得耳酸。

她微微蹙起了眉,似乎不知說什麼好,最後只道:「你是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樣——理直氣壯……」

「我以為殿下過去算計人心時,也是這樣理直氣壯的。」他頓了頓,嗓音裡發了澀,「我——我不後悔利用您,我只後悔,我不曾用最好的方式對待您。」

如果可以認真地去愛你,我又何嘗會不願意?

只是哪怕到了這樣的夜裡,我們的感情,也還是懸在高空上的那一道鎖鏈,或者將你重重圍困,或者讓我粉身碎骨。

她閉了眼,全身都在發顫,卻咬緊了牙關,不讓自己洩漏出絲毫軟弱的情緒。

柳斜橋終於還是理了理自己的衣襟,齊整地下床來,又將外袍披好。他沒有拿回自己的匕首,只是站在床前,彷彿有些悲哀似地凝望她,卻說不出更多的話,只低低地喚了一聲:「……阿斂。」

刺探被消解,迷局被衝亂,痛苦的來由變成了沒有來由,溫柔的眷戀變成了無辜的背叛。一年的夫妻,到得此處,終於也該是個盡頭了吧?

她突然一手扶住床欄,咳出了一口鮮血!

她的半個身子往側旁倒下,重重的咳嗽摧裂了她胸前包紮起來的傷口,血色剎那透過紗布浸沒了月白的裡衣。他眸中光芒微動,彷彿想上前攙扶,卻聽見鴻賓在外邊急切地問:「殿下您怎麼了?」

「快進來。」他沉下聲音。

鴻賓趕忙過來,見狀大驚,點起燈來給徐斂眉止血、上藥、重新包紮,在這期間,柳斜橋便坐在燈燭旁,沉默地看著。

待鴻賓終於忙完,徐斂眉半坐在床頭歇息,房中的三個人,一時陷於詭異的沉默。終而鴻賓走過來,朝柳斜橋行了個禮,「柳先生,您知道……殿下若再這樣咳一回血,孩子便保不住了。」

他心神一凜,「再不會有這樣的事了。」

話裡有些仿似走投無路的悲哀。

鴻賓離去,徐斂眉自床簾裡伸出一截玉白的手腕,輕輕將簾鉤掛了上去。那張蒼白而無情的臉就這樣顯現出來,經了方才的一番驚險,她的唇角反而有了幾分血色,冷亮的眸光彷彿能將他洞穿,卻又那麼平靜,平靜中滲透著悲涼。

「您既不肯殺我,便……便試著信我一回,好不好?」他低低地道,「讓我好好照顧您,照顧孩子,您會知道——」

「照顧我、照顧孩子?」她重複一遍,輕蔑一笑,「你是我的謀士,柳先生。」

柳斜橋只覺這話裡全是諷刺,但他承受住了,他說:「我不想做您的謀士。我願意只做您的丈夫。」

她的笑影漸漸消散,「做什麼不好,要做我的丈夫。」

他平靜地凝視著她,「誰能抗拒重新活一次的誘惑呢,殿下?這誘惑卻是您給我的。」

片時的沉默裡,他又寥寥地笑了一下。「然則,我畢竟是個如此自私、懦弱、卑鄙、無能的男人。這樣的我,卻還想要好好去愛您,這讓我自己有時候都感到可笑。」

她的身子慢慢倒回枕上去,閉了眼。

「明日,你隨我去個地方。」她的聲音低緩,卻是不容置疑,「我再決定,要不要相信你。」

「明日?」他道,「您的身子……」

「我不想聽保重的話。」她道,「毫無用處。」

他抿了唇。

「其實,你叫顧歡,對不對?」她終於還是笑了,嘴角微微勾起,彷彿水底誘人的妖物,又彷彿只是春日裡一個天真的頑童,時光裡傳出來一聲久遠的嘆息,「我總是記得你的,小哥哥。」

「你那時候,不肯娶我啊,小哥哥。」

***

翌日下午,公主與駙馬同車出遊,去了岑都的西城門口。

那裡卻是岑都有名的刑場。

輦車停下,鴻賓燕侶將公主攙扶了出來,駙馬跟隨在後。冬日已逝,積冰消融,一輪堂皇的太陽掛在半空中,將西城門飄蕩的風沙都映照出無窮的重影。幾個囚徒模樣的人正被推了出來,監斬的刑台甚是簡陋,旁邊圍觀的百姓也並不很多。

柳斜橋微微皺了眉。開春行刑,絕不是好事。

那監斬官一副森冷模樣,看上去卻是品級甚高,不知為何要來監候這樣一場行刑。見了公主車駕,他也不過來行禮,只隔著距離朝公主躬了躬身。

徐斂眉微微抬了下巴,監斬官便示意劊子手上前去。

劊子手將那幾名囚徒的頭髮抓了起來,對著太陽露出他們髒污的面容。而後便是手起刀落——

剎那之間,柳斜橋緊緊閉上了眼。

徐斂眉卻不曾錯開目光,血肉飛濺,她的聲音冷淡地散在空中:「這幾個是敵國派的奸細,將他們顯戮於市是因為他們已不再有利用價值,更多的,還活在岑都的地牢裡。」

柳斜橋只覺那慘白的陽光幾乎要將自己劈裂,嗡嗡作響的耳畔彷彿又聽見很久以前燕侶的話:「最好是像十年前一樣,哪怕親生父親死在你面前,你也能無動於衷。」

可是這麼久了,他竟然還是做不到。

女人的威脅像一把鈍了的刀,割過心臟時帶出鏽蝕的痛楚。

徐斂眉也不看他,逕自走到一個斷裂的頭顱前,拿腳尖挑起了它的頭髮,「你要不要看看?這一個,是被本宮關了五年的南吳人。」

柳斜橋睜開了眼。

那是一張他從未見過的臉,但那眼眶裡瞠出的雙目卻是他所熟悉的淺褐色。

「這天下已沒有了南吳,也沒有了莒國、夏國、范國和楚國。」徐斂眉冷笑一聲,「所有這些地方,如今只有一個名字,叫徐。」

「……是。」不知過了多久,他回答。

她截斷他的話:「本宮想讓你看清楚,十年、二十年,本宮便一直是個這樣的人。也許先生平素不常看輿圖,」她頓了頓,「如今的徐,已得天下三分之一,本宮為徐國強盛所做的任何事,本宮都從不後悔,也絕不道歉。」

「我不需要您的道歉,甚至也不需要您的信任。」他靜靜地道,「您照顧徐國,我照顧您。」

她轉頭看他,嘴邊漸漸沁出一個沒有溫度的笑,「那,」她的眉梢上挑,眼神卻沉暗下去,「我們便重新開始吧,柳先生。」

像一句滑稽的問候,像一場殘忍的承諾。在這明媚的初春的光日裡,這樣的言語卻有類於情話,它不美麗,不溫存,充滿了血和陰謀的味道,然而她就是這樣的人,她也只能做這樣的人。當她說出這句話時,她心底裡知道,自己看上去堅不可摧,實際早已一敗塗地了。

他伸過手來,掰開她冰涼的手指,將自己的五指扣了進去。他感覺到背後射來兩道森冷的目光,那是燕侶在冷冷地看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