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無限恨

十一月廿二,徐國大將褚功明帶兩萬人馬並世子首級,班師回朝。另一大將易初仍留在東境,掃蕩東澤殘餘,並堅牆深壁,準備同齊、越諸國打一場持久戰。

正月朔,大軍入城,徐公親自出城迎接,卻是從褚功明身後迎出了一乘馬車。那馬車也無甚奇特之處,只是用黑色的簾幕將四周遮得嚴嚴實實,外邊的人無法瞥見內裡的一點半點。

到倉促修繕成的奉明殿下,馬車的簾幕挑起,幾名親兵上前將車中人迎了出來。那卻是個青衫寥落的尋常男人,眉宇低低地壓下,不斷地咳嗽著,抵著唇的手心裡滲滿了血,又被他不動聲色拿絹帕拭去。

空曠的殿前甬道上,文武百官忽而陷入了奇異的沉默。寒冬裡那百級石階凝了冰,男人挺直了背脊走得非常慢,卻不讓人攙扶,冷風彷彿可以從他的喉嚨眼對穿過去,在雕樑畫棟間灌出無限空曠的迴響。

徐公站在奉明殿上方等著他。

正月朔,列國朝奉,百官朝會,徐公下詔,立小王孫徐肇為儲君,因徐公與公主皆身體不適,由王孫之父、駙馬柳斜橋佐政治國。

「我不是徐國人。」在落雪的黃昏裡,柳斜橋倚著奉明殿後的白玉欄杆,低低地說道。

「你要做一個『天下人』。」徐公笑了笑,「這道理說給阿斂聽,她卻是不懂的。只有你,才能做到。」

***

王孫徐肇,從小就是個極乖巧的孩子。

他有個伴讀周寰,是周國相的孫兒,比他大三歲,膽大包天;每日裡上房揭瓦、爬樹掏鳥、在習字的帖子上畫烏龜、在廚房裡偷吃東西……徐肇就傻愣愣地跟在他後邊,微胖的身子左搖右晃的,哪裡有周寰那麼敏捷,周寰有時還嫌他:「阿肇你快一些!張大娘要抓過來了!」

徐肇咬著手指呆呆地抬起頭,便看見周寰跟猴兒似地三兩下竄上了樹,葉子間嘩啦啦下了好一陣青綠色的雨。

就像爹爹的衣服一樣呢。

他望瞭望四周,他們是在鳴霜苑裡,可是鳴霜苑好大,種滿了花兒草兒,有時候都能把他小小的人給淹沒了。他最愛做的事就是在春天來臨的時候,往鳴霜苑的青草地上一躺——

那時候爹爹也不那麼忙,往往會親自過來找他,爹爹會從那些新開的小花兒中間慢慢地踱步過來,溫柔地低下身子,拿手指頭蹭蹭他的小鼻樑,朝他笑道:「小懶蟲。」

他才不是小懶蟲。他背了好多書呢,只是爹爹沒工夫來檢查罷了。徐肇撅起嘴,不高興了,爹爹便哈哈大笑,伸手將他抱起來,帶他去後院裡看小兔子——那早已不是小兔子了,爹爹說它是野兔子,所以才會長那樣大,看上去甚至還有點凶呢。

「有鳥蛋!」樹上的男孩興奮地叫了起來,「阿肇!阿肇過來接著!」

徐肇還沒來得及反應,周寰卻顯然已不耐煩了,一手托著那鳥窩,一手抓著樹枝便蕩了下來,險險將那鳥窩裡的蛋摔了出去。周寰捧著鳥窩,滿臉髒兮兮地蹭過來道:「阿肇你看,可以孵小鳥的!」

徐肇一雙黑琉璃樣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那鳥窩瞧。只有一顆鳥蛋,孤伶伶的,沾著草木泥塵,還隨周寰的動作晃動著。徐肇看著看著,忽然一撇嘴,「嗚哇——」一聲哭了出來。

周寰被嚇了一跳,「小祖宗,你哭什麼呀!」

徐肇這一哭,可把鳴霜苑裡的下人們都從春睡中驚醒了,乳母程氏第一個跑了過來,看他哭得稀里嘩啦,心疼得什麼也似:「哎喲我的小王孫喲,誰又惹了你啦!」周國相家裡的小廝周炎就只管追著他家小公子打:「您您您怎麼又把小王孫鬧哭了?您還讓不讓人省心啊您?」

周寰滿腹的委屈:「我對他還不好麼,我特意掏鳥蛋給他——」驀地驚覺說漏了嘴,趕緊地閉上了。

周炎氣得直跺腳:「敢情前些日子這院子裡的鳥窩,都是您給搗的?」

周寰梗著脖子道:「是又怎樣?我只是看王孫他喜歡……」

「行了行了少說兩句。」程氏抱著徐肇往回走,一邊道,「駙馬多久才回來午睡一下,便給你們兩個淘氣包給攪了,真是一刻都舒心不得。」

「我不是淘氣包。」五歲半的徐肇突然發出了聲音。

眾人一愣怔。

徐肇一個字、一個字,咬得很生硬,但那雙眼睛卻清澈得像能倒映出天空上的影子,「爹爹,不喜歡,淘氣包。」

***

鳴霜苑的花廊外,引了淙淙的春水入御溝裡來,匯成一個小小的蓮池。春日裡只有連天的荷葉,簇擁著水中心一方八角小亭,亭的四面下了隔簾,好風便被裁切成一縷一縷地從隔簾的縫隙間刮入去。

程氏將徐肇牽到了隔簾外,低聲囑咐道:「你爹爹這陣子很辛苦,好容易休息一晌,你過去見他可以,可不要鬧他……」

話還沒說完,徐肇已是拼了命地點頭,不發出聲音,只把眼睛睜得圓圓的,也不知他到底聽得懂幾分。程氏對這孩子倒是放心,只要不讓他給周寰那樣的男孩帶著跑,他一個人,便總是安安靜靜的。她稍稍掀起隔簾的一角,讓徐肇鑽了進去。

素色的天氣,隔簾將日影篩到地面,斑駁流轉出極淡的光。徐肇看見爹爹坐在欄杆旁,一條腿屈起,手肘撐在膝蓋上,微微閉著眼似在假寐;他不願打擾爹爹,便這樣怔怔地站在原地等他醒來。

可也許是方才奶娘的聲音吵醒了他,爹爹不多時就睜開了眼睛,見到徐肇,那原本還有些疲倦的神色忽然被點亮了一般,爹爹笑了起來,朝他張開雙臂:「阿肇,過來。」

徐肇咬著手指走過來,突然,「哇嗚」一下撲進了爹爹的懷裡。「爹爹,好久了,爹爹……」他嚷嚷著,「好久不看阿肇……」

柳斜橋揉揉孩子的亂發,又捏了捏他白嫩嫩的臉蛋,笑道:「可是阿肇卻長胖了呢。」

「阿肇才不要長胖!阿肇不要胖……」

徐肇雙手亂舞一臉慌張,柳斜橋笑得幾不可抑,一時間都忘了朝堂上的煩心事。

「爹爹,」徐肇突然停下來,眼神盯住了他的鬢角,小手逕自抓了過去,「白頭髮。」

一下來不及反應的輕痛,一根白髮被孩子扯了下來,放在手心裡給他看。柳斜橋怔了怔,旋而笑道:「爹爹老啦,阿肇就可以長大了。」

「阿肇不長大。」孩子撅起了嘴。

「阿肇長大了,就可以保護爹爹,不好嗎?」

這句話徐肇彷彿聽不懂,於是他睜圓了那雙亮晶晶的黑眼睛,就像是太陽光揉碎了落在裡面,閃閃爍爍地在溫暖中漂浮。

柳斜橋耐心地又道:「阿肇長大了,爹爹就把這整個天下都送給阿肇,阿肇就可以做這世上最強的、最好的王,阿肇還可以帶爹爹去玩,去找娘親……」

「娘親。」徐肇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雖然爹爹已經跟他說過許多許多關於娘親的事,可這個詞對他而言卻到底是極陌生的。他絞盡腦汁似地想了想,「周寰哥哥有娘親。阿肇沒有娘親。」

「傻孩子,你也有娘親。」柳斜橋抱住了他,將他的小腦袋在自己胸口揉了揉,自己卻別過了頭去,「你娘親她只是生了一場大病,她心裡一定是想阿肇的……」

「爹爹想不想娘親?」

柳斜橋怔了一下,很快便是一笑。

徐肇呆呆地看著爹爹的笑,他知道爹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男人,就算他的頭髮已白了大半。不要問為什麼,他就是知道。

「爹爹自然想你娘親,爹爹合該是這世上最想她的人啊。」他笑得那麼熨帖,那麼理所當然。

***

柳斜橋陪著孩子用了晚膳,又牽著他回房中休息,自己方行出來,沿著花廊走了兩進院子,到他過去曾住過的舊廂房裡去。

那時候他還不是駙馬,他只是被公主撿來、悉心「報恩」的一個謀士。那時候他們之間的距離不近不遠,偶有溫柔。

那卻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關上門,點亮了燈,逼仄的房間裡陳設簡單,床上丟著一冊書,是他上回看剩下的《呂覽》。這是他從南吳王宮裡帶出來的少數幾件東西之一,其實並不是他有多麼愛看,只是看得久了就不忍釋手。黃老之言總歸是好物,需要機謀權術的人可以看,需要避世慰藉的人卻也可以看。

燈火將他一個人孤伶伶的影子撲朔映到慘白的牆壁,他脫下外袍放在衣桁上,手指輕輕擦過衣帶上懸著的玉珮。推開窗,暮色將將隱去,月亮還未升起,滿天裡只有暗淡的雲,不見霞光。

五年又半。

他攝政徐國,厲行改革,允許庶人參軍並以軍功得爵,由此打通了貴庶天隔,徐軍力量大增,幾乎無往不勝;徐國仍保持著與西涼和滇國的盟約,著力仍在東方,到去年已滅了大國越、鄭,小國十餘,一點點蠶食齊國周邊土地,對齊國呈包圍之勢。

今之徐國,已得天下大半。若論稱王稱帝,只缺一個正統的男人了。

世子既歿,徐公老病,王孫又太小,駙馬如今一手遮天,卻也全無自立的意思。局外的人看得清楚,徐國十餘年來打下如此基業,靠的卻是女人和外姓,最終還說不清會如何了局。

「駙馬。」

有人在窗外低聲道。

「進來吧。」柳斜橋淡淡道。

兩名黑衣銀甲侍衛模樣的男人走進來。這是柳斜橋培植的暗衛,長年在外打探列國消息,此時他們回來,柳斜橋也並沒抱什麼希望。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有念想。

「駙馬。」那兩人對視一眼,又喚了一聲。

柳斜橋在桌邊坐下,擺擺手,「但說無妨。」

其中一個當先發話了:「齊國今年春旱,小人們在齊國走動,看馮皓那意思,似乎要把災民往西境趕……」

「唔。」柳斜橋沉吟,「他想讓災民到徐國打頭陣,還真是個損招。」

「是。」那人躬身道,「小人們還在那邊查探著……」卻又不說了。

另一人搡了他一下。

柳斜橋抬起眼看向這兩人,「衛風,衛影,你們要說的還不是這一樁吧?」

衛影便是前一個開口的,這時候騎虎難下,打了個哈哈道:「小人還不太清楚,還是讓大哥來說吧……」

「駙馬。」衛風乾脆打斷了他的話,「我們見到公主了。」

柳斜橋微微眯起了眼,藏住了眼底的光。

「在東境虎牙山,齊國那一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