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雙燕子

第二日,徐斂眉醒得比往常都早了些,睜開眼時,正見到柳斜橋坐床沿繫著衣帶。他的衣帶上還懸著那一枚玉,描鳳的金線迎著枕上的晨光輕柔地閃爍著。

柳斜橋溫聲道:「還這樣早,你再睡一會兒。」

「你去做什麼?」她懶懶地問。

「我去廚下看看。」他說著,往外走去。

廚下有什麼好看?清晨的迷糊裡,她揉著眼睛想了一會兒——他不是要給自己做吃的吧?

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一碗魚,她的心就像是被什麼撩撥了一下,微微的癢,又微微的歡喜。她睡不著了,索性下床洗漱,整飭一番後也出了門,繞過院子往廚房走去。

廚房裡卻有兩個人。一個衣衫樸素,坐在灶台前,拿一把蒲扇扇著火,正是這布店的老闆娘;柳斜橋坐在她身邊,給她遞著柴草,看著她將柴草扔進那火堆裡去。

濃郁的藥味隨風而來,門外的徐斂眉止住了腳步。

那兩人在低聲交談著什麼,用的是她聽不懂的南方話,像是用語言畫了一個秘密的牢不容她窺探。柳斜橋是背對著她的,她只能聽見他偶爾的咳嗽,和那老闆娘充滿關切的側臉——

那其實就是很尋常的一種關切而已,他們是萍水相逢的同鄉,在這微冷的清晨,他央她給自己熬一帖藥,在等待的時間裡說一些不相干的閒話。那老闆娘少說也有四十歲了,看起來大方而和藹,縱是人情慕少艾,也不至於——

她放棄了說服自己,逕自敲了敲半開的門扇。

裡間的說話聲停了。柳斜橋轉過身來,看見是她,眉眼間卻沒有喜色:「你怎麼過來了?」

我為何不能過來?她一時氣堵,說不出話來,轉身便走。

「啊呀,著你娘子誤會啦。」老闆娘連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捲起衣袖將灶上藥鍋端起,給柳斜橋面前倒了一碗藥,「快喝了,喝了去找她。」

柳斜橋匆匆喝下了奔將出去,卻發現徐斂眉並沒有走遠,她就站在廚房外一個陰暗的拐角,晨曦在重疊的屋簷間折了幾折便跌落了,沒有能照到她的臉上去。

他走到她面前,她卻又轉過了身去。他笑了,張開雙臂將她圈住,她欲後退,腳後跟磕到了牆根。

她低下頭,咬著唇,道:「你既不想見我,又過來做什麼?」

他也跟著低下頭去看她的表情,眼裡是令她煩躁的笑,「你吃醋了?」

她的眉頭擰了擰,當即伸手去推他,他抓住她的雙手笑道:「好了好了,老闆娘幫我去抓了藥,大清早地幫我熬著,你這醋可吃的全沒道理……」

不是這樣的。她哭笑不得,她想說自己不是在吃醋,可是臉已紅了,顯得很沒有底氣。她在意的不是這件事,但她卻說不出口,他忽然間側過臉去咳嗽起來,這一回,他咳嗽了很久。

她聽著他的咳嗽聲,漸漸地平靜了。被他抓住的手反握住了他,認真地凝注著。

「小兩口的,真是感情好。」老闆娘倚著廚房的門,笑眯眯地道。

徐斂眉噌地一下從柳斜橋身邊跳開了。

***

到第十日上,老闆娘果然將衣裙做好了交與柳斜橋,徐斂眉要看,柳斜橋還不讓。

徐斂眉只覺他近來笑得愈來愈多,幾乎有些不像他了,「那可是我要穿的。」

柳斜橋笑著朝老闆娘告了別,帶她坐到了馬車前,才道:「去海邊穿給我看。」

「誰要穿給你看。」徐斂眉將臉別了過去。

他左手拉著韁繩,右手去拉她的手道:「我想看。」

她不說話了,只彆扭地將他的手甩脫下來。

他悶哼了一聲,右手筋脈痛了一剎,被他忍下來了。她卻突然轉過頭:「怎的了?」

他搖搖頭,揮鞭起行,車輪轔轔軋過路上的碎石頭,顛簸之中,她靠住了他,又問:「你的右手,究竟是怎麼回事?」

「已不痛了。」他說。

她不說話了。

他吻了一下她的發,駕著馬車,他低聲問她:「待回岑之後,你有何打算?」

「你又有何打算?」她反問。

「徐國是你的,既然交還給你,我自然也聽你的。」

她想了一會兒,神色漸漸暗了下來,「阿肇還那麼小。」

柳斜橋握了握她的手,「父君可是將天下一統的希望都放在阿肇身上了啊。」

「父君總是說他只要我快樂就好。」徐斂眉低著頭,手指繞著自己的頭髮,「可其實他心裡畢竟渴望著建功立業,也總畢竟指望著我能替他完成這一切的。」

「你從小就是背負著整個徐國的希望。」柳斜橋溫聲道,「所以你才能這樣出類拔萃。」

被他這樣直接地稱讚,她有些不自在了,手指上的頭髮纏了結,她解不開,卻還將他的頭髮也纏了進來——素淨的、雪白的發。

「這六年,」她怔怔看著那白髮,「辛苦你了。」

他笑了笑,伸手輕輕在她指間繞了幾下,兩縷髮絲便解開了。「我不像你,我從小只是個貪玩的孩子。」

她抬起頭看著他。

他們相識已十年了,這卻是他第一回說到他的童年。

「我小時候很傻,分不清好歹,只喜歡纏著人玩。」他的聲音裡甚至帶著笑,「我的父王、嫡母、大哥、二哥……他們其實不喜歡我,但我總愛去跟他們撒嬌討糖吃。雖然每一次都鬧得灰頭土臉地被他們趕出去,我卻不長記性,下一次見到時,仍舊以為他們是對我好的。」

她咬住了唇。

「直到後來,我十七歲的時候,母親被王后害死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死因,可是所有人都不說話,只有我,傻兮兮地去找我父王理論,結果被他關了三個月。」

他的母親出身低微,就同她的母親一樣,她是知道的。

「先生年輕的時候,當真是不很聰明。」她低聲道。這樣的事情,如何理論得?可是年輕氣盛的顧歡卻不知道王宮裡原來已對他全是惡意,他仍舊以為大家都是和和睦睦的一家人。

一家人,為何會有這樣的事?年輕的顧歡想不明白。

當他想明白的時候,他已不再是顧歡,而是柳斜橋。

「三個月後,我被他放出來。我發現王宮裡仍舊是原來的模樣,就好像少了一個人對這世界沒有任何的改變。我發現沒有一個人的臉上是悲傷的,他們已然都忘記了我母親了。」柳斜橋道,「父王關了我三個月也沒有讓我死心,但是當我看到他們一如往常的臉,我就什麼都明白了。」

她沉默良久,慢慢地伸手抱住了他。

心上像是被蟲蟻輕而不絕地啃噬著,滴著血,卻又引出微癢的渴望。她終於明白了柳先生為什麼會是現在的樣子,清淡溫和彷彿絕無所求,寬容坦然地包納她的棱角和刺,那不是出於居高臨下的憐憫,相反——那是因為他卑微而膽怯。

南方風物從眼前一一掠過。晚夏裡蔥蘢的草木染著水汽肆意生長,滿目都是蒼深的翠色,映著天邊的雲靄。從陽城一路往南,行到傍晚時,路上已全無人跡,地面愈加濕滑,偶或佈著海沙。

徐斂眉不知自己是何時進了車廂裡來休息的。似乎是他勸她去歇歇,他自己卻駕了一整日的車。待她醒來時,外間似已入夜了,車廂上嵌著一盞小小的豆燈,正安靜地燃燒著。

柳斜橋掀簾進了車廂來,陰影遮去大半燈光,食物的香氣從他懷裡散發出來。她用力嗅了嗅,他便笑開了。

「天氣陰濕生不了火。」他拿出乾糧來,「就拿這幾塊肉餅墊一墊吧,我到附近村上討的。」

「討的?」她接過一看,還真是很樸實的肉餅,份量卻足,兩手才能捧起一個。

他道:「喏,我在那村裡正好又找見一家,有個好看的老闆娘,我便同她說……」

她羞得拚命搡他,「你又拿我尋開心!」

他清朗地大笑起來:「我喜歡你,自然看著你處處都開心。」

她愣了愣,低下頭,「你就是愛說漂亮話。」

微弱的燈光在深夜裡透出幾分溫柔,朦朦朧朧在她的容顏間暈開,似含著欲說還休的情意。她低下頭,輕輕咬了一口那肉餅,他看得怔怔,抬手為她將一縷細發捋到耳後,嗓音沙啞:「漂亮話……你不愛聽麼?」

「嗯……愛聽的。」

他忽而遭她抬眸掠了一眼,心上像有一扇門驟然被撞開,他倉皇轉頭過去咳嗽了起來。

「你吃過了麼?」她道,「還……挺好吃的。」

他低咳著道:「你睡著的時候我已吃過了。」

「噢。」她頓了頓,又道,「當真有個很好看的老闆娘麼?」

他很是認真地想了想,「不如你好看。」

她笑起來,兩眼彎彎,像一隻皮毛軟滑的小狐狸。「我猜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