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海上日

這一整日,好像根本就沒有來得及做什麼事情。

徐斂眉後來屢屢回想這一日,才發現這一日的記憶淡薄得可憐。他們好像只是在沙灘上走了不多的路,去鄰近的漁家裡蹭了一頓飯,便天黑了。

太陽是那麼不留情面地往海下墜落而去,將深海底里的黑暗都翻攪了出來。他們還什麼事都來不及做,什麼話都來不及說,就倉促地天黑了。

他在避風的岩礁下生起了火,從馬車上找來外袍給她披上,兩個人依偎在明滅的火光邊,遠空中的星子一點一點亮了起來,將幽藍海水幻變出粼粼的夢影。

「這便是南海了。」她喃喃。

「是。」

「這是你長大的地方。」

「是。」

「從小在海邊長大的人,卻去了北方十多年,先生很不習慣吧?」

「早已習慣了。」他微笑。

「極北之地那樣冷,而先生的家鄉卻這樣暖和。」

他道:「我不過是個四方漂泊的人而已,早已沒有家鄉了。」

「我不明白,」她忽然道,「你的家人既然對你不好,為什麼你還要為他們報仇?」

他怔了一怔,「什麼?……因為,他們是我的家人啊。」

她咬住唇,「可你願意他們再活過來欺侮你和你母親麼?」

「人命總是寶貴的。」他沒有直接回答她。

她道:「若換了是我,我恨不得殺了他們,怎麼還會為他們報仇。」

他笑了笑,「我平生最悔恨的時刻,是我父王死在我面前的一刻。」

她看向他。

他的笑容很溫和地迎接著夜色,「他平日對我不算好,但在那一刻,我大哥死在了他的面前,他卻只是護住了他身後的我。那一刻,我寧願自己死了,也不要他這樣拿性命做恩惠。

「後來,過了很多很多年以後,我才大概明白,父王那樣做並不是為了市恩,也非出於對我的愧疚。他只是……他只是來不及多想,便憑最直接的感覺這樣去做了而已。這種最直接的感覺,大約就是……家人吧。」

她低下頭,手指輕輕地握住了他的右手。他的手指痙攣了一下而後平定。「他的屍體壓住了我的右手。我躺了三日三夜才得以逃出去,可從那之後我的右手就廢了,我只要瞧見了這隻手,就會感覺到那一刻壓在我手上的所有的疼痛。」

這只是一種幻覺的痛,他心裡清楚。可是他擺脫不掉,永遠也擺脫不掉。

她沉默了很久,最後,說道:「抱歉。」

***

他笑道:「多謝了。」

這話一出口,兩人之間長久懸置的什麼東西便終於,輕聲地碎掉了。

柳斜橋望向大海,「殿下。」

他忽然改了稱呼,令她微微擰了下眉。

「我相信殿下能一統天下。」他說,「我相信我們的孩子,將是那個肇基的王者。」

「為什麼……說這些。」她有些不自在,好像這一整日花費力氣營造出來的幻境突然被拆除,她轉過了頭去。

「我從來沒有認真地說過吧?」他平靜地道,「殿下在我心中,是世上最好的女子,也是世上最好的主君。在我們初相遇的那一日,我站在您的階下,仰望著您,我便知道,您一定能得到一切您想要的東西。」

她不想再聽了,抓著他的肩去親他的唇,「可是我只想要你。」

他溫柔地接受她小貓一般的舔吻,「您是天下的公主,您不可能只有我的。」

她任性起來,抬腿坐到了他的身上,「我只想要你!」

他低低地笑起來,雙手扶住她的腰,微微抬起頭,眸光湛亮如洗,「好。」

她狠狠地吻了下去。

***

海風吹灌進海礁之下,發出嗚咽般的迴響。

她一把解開了頭巾,流墨般長髮披散下來,如千萬重繚亂的暗昧的花影。海上的月就在她的臉頰之側,映出一片皎潔的幽光,落在她桀驁的眸子裡。

他慢慢地抬起手來輕撫她的臉,她咬著唇,將手按在他胸膛,慢慢朝他俯下身去。

他的手倏忽滑落在她腰際,輕悄悄解開了衣內的繫帶,那繫帶上含羞的梅花驀地被打開來,被月光籠罩著,綻放著,又隨那衣物飄落在地上。

咫尺之距,徐斂眉凝視著他,而他認真地抬起身來向她送上了吻。

這個虔誠的吻如一個火種。

好像是心中突然燃起了一種不可抑止的渴望,徐斂眉突然很想要這個男人,又很想告訴他自己是多麼地想要他,在這麼多年的口是心非南轅北轍之後,她仍舊可以為了他的一點點最細微的碰觸而放任自己軟成一灘水。

海浪不斷地拍擊著岸,黑□□的岩礁像一座永恆的森嚴堡壘。她有時覺得自己幾乎要被那海浪拽到深海底里去了,她不能呼吸了,可他卻又總是在最後一刻抓穩了她,渡給她活命的氣息,呢喃著一些暗夜裡聽不分明的話。她想她的人生好像也是如此,她不能沒有他,只要一開啟那樣的想像,她就會窒息。

所以他們只能呼吸交纏,性命相連,汗水滴落在一起,愛撫變得沒有了章法,而探索對方的渴望卻仍舊很強烈,內心有一個巨大的空洞,只有對方的溫柔、甚至是帶來疼痛的溫柔,才可以稍加彌縫。

「阿斂……」他吻著她,在她柔軟的發間痴迷地呢喃著她的名,她摟住他的頸給予更熱切的回應。誰也沒有工夫去笑話對方了。在這無人的海邊,在這無聲的月夜,兩個人都褪去了所有的偽裝,□□裸無遮掩地擺出了自己的所有,從此再沒有誰比誰更高明,再沒有誰比誰更低賤,兩個人,都已經把自己,燃燒盡了。

很久之後,她乏了,他便抱她在身上,絮絮地同她說些不相干的閒話。她有些困,卻絕不肯睡,只睜著眼睛瞧他。那春水一樣的眸,搖漾著迷麗的波光,小巧的鼻翼上微微滲著汗,嘴唇被咬得發了白。在她的身後,從那蒼青色的夜的邊際,漸漸地滲出來緋紅的霞光,將些似有若無的紅暈染在了她的臉上。

她突然感到了羞澀,卻是她從未體會過的、新嫁娘一般的羞澀。像是個十六七歲將將出閣的少女,忐忑不安地坐在大紅的新房裡,將手中的絲帕揉成了一團。她不曾體會過,她從第一次嫁人時起就已經是個冷靜的謀國者了。可是在這時候她才發覺,原來,沒出息的感情是這樣地幸福啊。

若是可以,若是可以一直這樣幸福下去……

剎那間腦海裡出現了這樣瘋狂的念頭,就立刻如春草一樣生長蔓延無法無天。她可以,她可以拋下這世上的一切,徐國,天下,誓言,王位……她可以永遠地跟著他走,再也不回頭!

她看著他,黎明的微茫的光漸而移動到了他的臉上,他的笑容清晰可辨。這是她此時此刻、可以抓得住的最真切的笑容。

「天亮了。」他低聲說。

她擰了擰眉毛,坐起身來,卻突然感覺眼前一耀——

她倉促轉過頭,便見一輪紅日躍出了海面!

火燒一般的朝霞剎那如錦緞般被拋了出來,染紅了整片大海。紅日再無留戀地升上了天空,無量海水猝然綻放出綺麗的光芒。

「你方才怎不同我說?」徐斂眉喃喃,「這樣好看的日出。」

他握著她的手笑了笑,「等待太難熬了。不妨就給你看這最好看的一刻。」

她抿住了唇。

兩人披著衣裳並肩坐在礁石下,望著那太陽與大海。有那麼一陣子的緘默,心上彷彿空曠了一片,唯一的聲響是那伴著海潮進退的沙鷗嘶啞的鳴叫聲。

「阿斂。」他低聲說,那聲音彷彿是被海浪偷偷地送到了她的身體裡面,「我們……便留在這裡,不走了,好不好?」他抬手為她拂了拂頭髮,將她發間的細沙一顆一顆挑了出來,「在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過一輩子,好不好?」

她怔怔地轉過了頭看他,輕輕地道了一聲:「好。」

他聽見便安靜地笑開,俄而又轉過頭,抵著唇悶悶地咳了幾聲。

***

歇到日中,海邊炎熱已極,兩人便往回走。那馬車還在海邊的灌木林邊停著,馬兒在安靜地吃草。柳斜橋走過去拍了拍馬背,忽而聽見了馬蹄聲,由遠至近而來。

「你們南人會在海邊騎馬麼?」徐斂眉好奇地問他。

他煞有介事地想了想,「當真住在海邊的人,都不會騎馬……」

她挽著他的手臂笑了起來。這時那一乘馬已馳到眼前,柳斜橋眼神一變:「衛風?」

馬上的騎者相貌平平、穿著一件平平無奇的衣裳,渾身都是汗水,顯然是在這烈日下奔波了很久。他一骨碌翻身下馬,行禮道:「駙馬!」

柳斜橋握著徐斂眉的手下意識地緊了一下,「何事?」

「衛影讓屬下來告知您和殿下。」衛風道,「岑都那邊……徐公……」

「我父君怎麼了?」徐斂眉突然問道。

「徐公前夜突然發病,許是……年紀到了……」衛風低下了頭,「就沒有撐過去……」

徐斂眉的身子晃了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