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聞笛

  「要從哪裡說呢……首先呢,昨日午後下起了雨,梅嬪讓親信的岳姑姑賄賂了守門的太監,把一個名滿京城的女神醫喬裝帶了進來——她很想知道這胎是男是女。」

  「那個老婦人以獨門『線脈』確認是女胎後,梅嬪很沮喪,可是讓她想不到的是,緊接著,皇后就親身前來,笑著揭穿了她,不過接下來,皇后提出了一個很有誘惑力的計畫……」

  「那就是,讓女神醫提供不傷身的緩和藥材,墮下這胎,然後嫁禍給周、齊二妃……我甚至能想像皇后的說辭——無非是,反正是個女胎也沒什麼可惜,本宮今後會盡力扶植你,除掉周、齊二人,即保證了你的安全,又可以奪過寵愛……梅嬪本來對『聚香園事件』就心有餘悸,再加上齊妃深得您的寵愛,所以,她決定和皇后合作,兵行險著。」

  「讓我想通這些關鍵的,就是這枚玉玲瓏。我到廚下去拿取食盒時,在雜糅的菜香中,隱約聞到一股藥味,實在不能肯定,我就在灶下尋找藥渣,結果,卻意外找到了這個——」

  元祈手中捏著玉玲瓏,目光深邃森冷,已是憤怒到極點。

  「上次赴宴,梅嬪就知道我能分辨出各種藥香,所以不敢把藥碗端進自己的寢宮,只能到廚下偷偷的一氣喝完,她匆忙燒盡了藥渣,卻不慎把隨身的玉玲瓏落在灶灰裡。」

  晨露冷靜而縝密的分析完,元祈已是怒不可遏,他猛的揮袖,掃下桌上一隻景泰藍筆架,冷喝道:「賤人可惡,竟敢戕害我的骨血!」

  他氣得微微顫抖:「朕對梅嬪素來不薄,很是愛重她的嬌憨純真,不料一眨眼的工夫,她竟成了這樣的蛇蠍,連親生骨肉也下得了手!」

  他說到最後,已是微微傷感,這天下最顯赫的九五至尊,年僅二十的青年,生來冷情無慾,難得對一個女子心生憐愛,卻不料最後如此結局。

  晨露卻出言反駁:「陛下這話錯了,此事也不能全怪梅嬪……要知道,真相這東西,就像鄉間的洋蔥,剝下一層,還有另一層隱藏在下!」

  元祈聽她意有所指,警覺到另有蹊蹺,他冷靜下來,以目示意晨露說下去。

  「您只須想想,為什麼梅嬪剛讓神醫混進宮,皇后就能及時趕到?還有……我亦對醫術略知一二,一個月的胎兒還沒基本成形,僅憑一根線就能診出男女,真真是天方夜譚!」

  話說到這裡,皇帝如醍醐灌頂,猛醒過來,他不由悚然生驚:「難道……這一胎並非是女,而是……」

  「我剛才已經說了,沒有人能在一個月時判定男女,那女神醫一定得了關照,到時候只需說是女胎,所以,胎兒的性別,只怕永遠是個謎。」

  她看著元祈痛恨憤怒得睚眥欲裂,輕輕的,加上了最後一根稻草:「皇后娘娘定是想不出這等毒計,她上次的計畫,何其淺陋!怕是有人在背後策劃。」

  元祈想也不想,冷笑道:「皇后的腦子是沒有這麼靈巧,有母后這等女中諸葛,還是有什麼事不能辦成?」

  他面容森寒,笑得卻越是歡暢:「林家……前朝就依仗著裙帶關係往上攀爬,本朝就更是猖狂……母后儼臨朝多年,專橫跋扈,儼然成了宮中至尊。她兩個長兄,一個庸碌無為,另一個更是狼子野心,貪婪凶恣,有什麼資格稱公封王?!大家慢慢走著瞧……朕青春正是鼎盛,還愁除不了這些虎狼蛇鼠!」

  晨露低下頭去,掩下唇邊的無聲微笑……終於到了這個地步!

  她靜靜欣賞著皇帝切齒痛恨的樣子,滿意的知曉,她播下的仇恨種子,終於發芽。它會繼續滋長,壯大,終有一天,它會讓這一對母子,殺個你死我活。

  元祈站在窗前,深深的呼吸著,稍稍冷靜後,他有些憂鬱的開口:「真是可笑……朕身為天子,富有四海,說到親近家人,竟是一個也無。母后這樣跋扈擅權,想把朕做個傀儡,皇后……我見到她那偽善柔弱的樣子就噁心,妃子呢,不管怎樣的好女孩,進了這染缸一樣的宮中,都會變得猙獰如同鬼魅,誰也不能倖免……至於我親愛的弟弟們,哼哼,怕是巴不得我哪天死於非命,好繼承這寶座……」

  「朕真的很難受,很寂寞……果然,身為帝王,就是不折不扣的孤家寡人……你能明白我的苦嗎?晨露……」

  他的為難,憤怒,寂寥,和內心最深處的軟弱,都在和一瞬間爆發,他近乎失控的問著晨露,卻在回身時,被那清冷雙眸,生生澆熄了滿心洶湧。

  那雙眼,清冽如同歲月輪迴,一看之下,卻好似攝人心魂。

  卻只有她,一如初見,不曾沾染了世間污穢。

  「每次看到你,都像十二月冰雪,讓朕涼到骨髓……」元祈苦笑著說出感受,心下卻不期然冒出一句——

  任是無情也動人。

  他輕輕問道:「朕這會子心裡悶得謊,你會撫琴嗎?」

  晨露沒有回答,他頓時醒悟,失笑道「朕忘了,你是出身江湖……也罷,你且在一旁,聽朕一曲罷。」

  他淨手,取過窗下瑤琴,校了下音,信手撥弄起來。

  那琴聲很是激昂,只是壓抑了太多的悲鬱沉痛,才幾下,就聽錚的一聲,琴弦斷成兩截。

  元祈苦笑:「雅樂必須焚香靜心,這會子果然不成曲調。」

  晨露看著他,終於開口:「您未免想差了,即使是江湖人士,我也略識音律——這裡有笛子嗎?」

  元祈有點驚訝,還是命秦喜去取了上好的來。

  這是一隻綠玉雕琢成的短笛,笛身通透晶瑩,看著就不似凡品。晨露略一擦拭,湊到唇邊,正要開始,元祈卻突然靠近道:「此處終究憋悶,我們到上面去。」

  他竟是一拉晨露的手,挽著她提氣一躍,上了屋簷。

  晨露不料他會做出這種舉動,坐定之後,不露痕跡的掙開他的手。

  笛聲,由整個皇宮的最高處,幽幽響起。

  初時有些生澀,慢慢嫻熟,不知不覺間,陷入某種迷境。悠揚如同天籟的笛聲在夜空中飄忽不定,俯身看去,底下萬千宮闕,瓊樓玉宇,亦是黯然失色,浩瀚蒼穹間,惟有這一道笛音,長存不滅。

  那是百花盛開,姹紫嫣紅的繁華如夢……

  卻原來,都付之斷瓦殘垣……

  那是情人間呢喃相依的璧人一雙……

  卻不料,竟是躲不過,世情人心……

  那是壯士舞干戈,八千里路雲和月的沙場豪情……

  卻終究,不許人間見白頭……

  笛音越發顫動,隱忍,然而決絕,迷茫,卻又驚醒,這欲哭難言的萬古同悲,最後,超然而成天地間的清冷和無垠。

  元祈只覺得心中塊壘,為之一空,忍不住,竟想長嘯一聲。

  兩人並肩坐著,星空閃爍下,各自沉浸在思緒中。

  他想起世事艱難,卻不復煩亂,只覺得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他還年輕,有大把的時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又何必強求他人的理解?

  她卻有些恍惚。許多年前,那眉眼帶笑的少年郎,也曾滿含深情的,給自己吹奏一曲……

  那是一個多麼美好的夜晚,可惜,歲月無情,不復當年。

  恍惚間她彷彿聽到了,一道清麗女音在吟唱:

  斂笑凝眸意欲歌,高雲不動碧嵯峨。

  銅台罷望歸何處,玉輦忘還事幾多。

  青冢路邊南雁盡,細腰宮裡北人過。

  此聲腸斷非今日,香灺燈光奈爾何。(註)

  ……

  註:李商隱·《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