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回容吟霜被從溫郡王府趕出門之後,嚴掌櫃倒是沒再好意思出現,只是派人修書一封,說了些安慰之言。
容吟霜也沒有真的生她的氣,就回了『無事』兩個字,叫信者帶回去傳達。
私塾也漸漸的上了軌道,雖然因為學生少,根本不賺什麼錢,但容吟霜卻覺得有必要維持下去,況且,私塾並不需要太多的開支,除去一些書本費用和兩位先生的薪資,確實也沒給容吟霜添太多麻煩。
每個月中旬,馮先生都會請容吟霜去私塾裡坐坐,讓她這個名義上的大先生帶著孩子們玩一會兒,容吟霜原本就喜歡孩子,對於馮先生的提議也覺得挺好,當即就答應了。
十一月十五這一日,容吟霜早早便去了私塾,給孩子們帶了滿滿五個食盒的點心,見他們仍在上課,跟著馮先生後面,搖頭晃腦的吟讀著三字經。
么兒個頭最小,就坐在最前排,容吟霜原來以為他多少會有些搗蛋,不過,么兒卻是出人意料的乖,雖然不懂什麼意思,但是也有木有樣的跟著大家後面一起讀,大兒也是搖頭晃腦,裝作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實在惹人發笑,容吟霜沒有出聲驚擾他們,只是在窗口看了兩眼,就覺得這一張張明媚的小臉讓人光是看了就覺得世間純潔美好。
容吟霜讓人將糕點都放在院子裡,自己則隨便拿了一本論語坐在院子裡翻看,只覺得眼角余光一閃,她抬頭看了看,眼前卻是什麼都沒有,便以為自己看錯了,繼續埋頭看書。
可是看了一會兒之後,她才突然發覺不對,那道光似乎是往孩子們的課室中去的,合起了書本,容吟霜默默的走到課室門口,還未探頭在窗戶旁觀看,就見課室的大門突然被打開了。
一個接一個的孩子,從課室中魚貫而出,馮先生看見容吟霜已經來了,對她拱手作揖,問候道:
「還想命人去請,原來大先生已經到了。」
容吟霜對他點頭致敬,溫和的說道:「反正茶樓有寶叔坐鎮,本來也沒我什麼事,就早點過來好了,那些是月娘做給孩子們吃的,待會兒讓李管事分發了吧。」
大兒和么兒看見她來,全都興高采烈的圍著她轉,獻寶似的要跟容吟霜表現所學的成績,么兒說話比之前要流利許多,有些連著的句子也全都能一字不差的說出來了,跟著大兒後頭起哄,大兒說什麼,他便說什麼,竟也不比大兒說的少。
容吟霜贊揚的在他們兩人頭頂摸了摸,又囑咐了兩聲,要聽話,要好好學之類的話,然後才讓大兒和么兒去跟其他孩子一起玩兒去了。
馮先生親自去數了數糕點的數量,然後走來對容吟霜又是一番感謝,然後就去到院子裡,拍了拍手,對那些個正玩鬧的孩子們說了些話,孩子們全都乖乖的站好,對容吟霜鞠躬喊道:
「大先生好。」
容吟霜彎下腰,對所有的孩子回道:「大家好。大先生給你們帶了好吃的,一會兒咱們吃飽了再玩兒好不好?」
清脆的應答響徹庭院:「好。」
三個大人將糕點分作均勻的三十份,一人兩塊,孩子們讀了幾天書,就真的像是懂了很多似的,全都聽話的排著隊,等著拿自己的那份點心吃。
吃完了之後,馮先生又讓容吟霜帶著孩子們玩老鷹捉小雞,容吟霜做老鷹,作勢要抓母雞後面的小雞,一時間,庭院裡歡聲笑語不斷,孩子們簡直愛上了這位漂亮又溫柔的大先生,直嚷著讓大先生天天來。
容吟霜自然也覺得今日收獲頗豐,意外的捕獲了這麼多孩子的心,讓她著實也開心了一把。
跟孩子們玩兒了一會兒,她的目光就被一個總是跟在後面跑跳的孩子吸引住,只見那個孩子穿著一身很舊的小衣服,此時已經是十一月了,有些孩子都穿上了薄薄的一層小棉襖,可是那孩子身上的衣服單薄的很,上面甚至還有好幾個補丁,只見他落在最後面,小雞的隊伍向左他也向左,小雞的隊伍向右他也向右,但是,一路跑跳,就是不見他的手抓住前面的孩子,或者說,根本就看不見他的手,好像是背在後面,卻又不那麼像,臉色也有些不對。
可是孩子們玩的開心,容吟霜被撞了幾下,再抬頭時,那個孩子又不見了。
左右看了看,都沒發現他的身影。
一直留到中午的時候,容吟霜才跟孩子們告別,走出了私塾大門。
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就見先前突然不見了的孩子,又出現在了私塾外頭,小小的頭仰著,看著私塾的大門。
他似乎沒有發現容吟霜正在看他,看了一會兒後,也就轉過了身,往旁邊走去,他轉身之後,容吟霜才看見他的兩只手,像是被繩子綁在身後,看到這裡,容吟霜終於明白這孩子不是人了。
見他小小的背影十分落寞,容吟霜看著不忍,就將手裡的食盒交給隨行之人,自己則不動聲色的跟在那個孩子身後,走了好長一段路。
見他走入了一間白雲山腳下孤零零的一間小院子裡。
容吟霜走到門外,四周看了看,白雲山就在旁邊,初冬時節讓山上的綠色植物都掛上了黃葉,看起來有些蕭條,不遠處有一條山道,她知道山上有座白雲庵,她沒有去過,也是之前聽相公提過而已,說是白雲山上多礦石,曾經京城的富賈想聯合起來,將這座山買下,就是白雲庵的那些姑子們不斷抗爭,怎麼都不肯將此山賣出,這才留下了白雲山的原貌。
容吟霜在山腳下那間屋子的圍牆上頭看了幾眼,稍稍看了看裡頭的樣子,院子是普通院子,只是在院子的側邊有一個籬笆窩,容吟霜沿著圍牆,走到了那籬笆窩的地方,那裡的石壁有些殘缺,容吟霜透過牆壁往裡看了看,就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子蜷縮在地上,雙手被反綁在身後,可不正是她先前看見的那個孩子嗎?
心中一驚,往後退了兩步,趕忙沿著圍牆跑到了正門處,沒想太多,就砰砰敲起了大門。
門內根本無人應答,容吟霜就不住用身子去撞門,幸而門栓也不結實,不過撞了兩下門就開了,容吟霜不管不顧衝進了院子,找到那個籬笆牆,徒手將籬笆拉開,手掌被倒刺刮傷了也不在乎,她的動靜終於把屋裡的人驚醒,一個邋遢至極的中年男人一身酒氣從屋裡走出,揉好了眼睛,突然看見容吟霜的時候嚇了一跳,然後才反應過來,指著她說道:
「你是什麼人?」
容吟霜看他滿臉酡紅,就知道他是宿醉,指著籬笆牆裡說道:
「你兒子,你兒子死了!你知不知道,你兒子死了!」
那醉鬼聽了容吟霜的話,一陣恍惚,然後才反應過來,衝到容吟霜指著的籬笆牆旁,一看,簡直嚇得癱在了地上,不住的搖頭,目光中透著不敢相信。
就在此時,屋子外頭傳來一陣車轱轆的聲音,一個中年婆娘還未進門,就在外頭喊道:
「春兒,快出來,看娘給你帶什麼好東西下山了,山裡的師太們給了我好些桂花糖,春兒!」
那個婆娘配合著幾個山上的道姑往地上卸菜簍子,見兒子還不出來,就跟幾個道姑笑了笑,然後拿著桂花糖就走入了院子,進來的瞬間她的臉色就變了,指著容吟霜說道:
「你是誰呀?你們在看什麼?我兒子呢?」
容吟霜嘆了口氣,指了指籬笆牆裡,說道:「我在外頭偶然看見你兒子不對,就想拍門告訴你們,可是裡頭沒有應答,我就莽撞衝了進來。」
那婆娘大驚失色,撒開了腳步就衝到了籬笆牆邊,看見兒子蜷縮在草地上的小小身子,她簡直崩潰的快要暈倒,連滾帶爬的跑到兒子身邊,才動了動他,就見他身子底下游出兩條花蛇,搖擺著尾巴往地裡鑽去。
看樣子,孩子就是被這兩條花蛇咬死的。
「春兒!我的春兒啊!雷八子你個不得好死的,我兒子怎麼得罪你了,你要殺死他呀!」
那個醉漢不住搖頭,說道:「我,我沒殺他,我就是嫌他吵,把他綁起來丟在籬笆牆裡,那小子不是機靈的很嗎?他不是會逃嗎?這兩天我沒聽見他的聲音,就以為他跑掉了。可,可……」
那個婆娘不住大哭,大叫,幾近昏厥。
容吟霜的眼淚也不住往下掉,眼角瞥見那個孩子從院子裡的另一間小屋裡走出,見容吟霜在看他,他就對容吟霜指了指屋子,容吟霜擦了眼淚,往他走去,只聽他空洞洞的聲音說道:
「救救我爺爺吧,他快死了。」
容吟霜正要走進去,卻見那個醉鬼突然發難,對容吟霜說道:
「你想幹什麼!你是誰,誰讓你來的,你怎麼知道那小子死了?你怎麼知道那老頭也死了?你不許進去!不許進去,聽到沒有!」
那醉鬼見這裡已經死了一個,他醉酒了好些天,怕是屋裡那個也死了吧,惡向膽邊生,不願讓自己更多的罪行暴露,隨手拿起一根扁擔,就往容吟霜衝過去。
容吟霜慌忙躲避,那醉鬼還是不依不饒,追著她打,外頭的幾個姑子也進來勸架,那個醉鬼像只瘋狗似的,逮誰咬誰。
抱著孩子哭的中年婆子狂叫一聲,從籬笆牆邊上拿起一把鐮刀就往醉鬼衝了過來,一邊砍一邊說道:
「你還我兒子!你還我兒子!成天就知道在家喝酒,什麼都不做,我就讓你看著孩子,你為了喝酒,竟然把他一個人綁在屋子外頭好幾天,就是沒有毒蛇,缺吃缺喝這麼多天,你也要把他餓死啊!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啊……嗚嗚 ……」
婆子砍了幾下,越說越悲憤,越悲憤越沒有力氣,將鐮刀甩了出去之後,她就跪坐在院子裡掩面哭了起來,傷心欲絕的樣子,看的叫人無限動容。
醉鬼的後腦被那把鐮刀砸了一下,流出了些血,鮮紅的顏色讓他更加憤怒,見那婆子跪在地上哭,他將扁擔扔掉,撿起了鐮刀,就要往婆子身上砍。
「哭哭哭!哭什麼哭!死了就死了!本來也是你那死鬼的種,他死了,老子還正高興呢,別哭了。我讓你別哭了!」
說著就要把鐮刀往那婆子身上砍下去,容吟霜不顧狼狽,幾乎是撲上去撞開了那醉鬼的鐮刀,不慎被刀口劃破了手臂,但她卻絲毫不敢鬆懈,見那醉鬼越發癲狂,無奈之下,才咬破了手指凌空畫出一道定身符,打在他身上。
醉鬼整個人就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鐮刀也拋在了一邊。
容吟霜喘著大氣,去到了旁邊那座小屋,只見那孩子就站在一個老人的床邊,容吟霜走過去,探了探老人的鼻息,只覺得雖然微弱,但還沒死,就趕忙跑出來,對那哭泣不已的婆子說道:
「屋裡的是你什麼人?他還沒死,你快進去看看。」
那婆子突然想起屋裡還有一個,勉強站起了身,跑進了屋子,說道:
「公爹,公爹,你怎麼樣,你怎麼樣啊?」
容吟霜站在屋外,直到聽見屋裡傳來的嘶啞聲音時,才稍稍放下了心。
對那站在門外的孩子問道:
「你留在世上,就是為了看著你爺爺吧?」
孩子懂事的點點頭,容吟霜嘆了口氣,說道:「你爺爺沒事了,你還要繼續留下嗎?」
孩子又看了一眼屋子,垂目想了想之後,才對容吟霜搖了搖頭。
容吟霜深吸一口氣後,揮出衣袖,便將孩子的魂魄收入了袖中。那中年婆娘給裡頭的人餵過了水之後,就連忙跑到了籬笆牆邊,把春兒的屍體抱了出來,放到了堂屋裡的一張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