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媽媽的身上彩虹深刻地認識到一個人的過去對自己的規定性。這個「過去」在媽媽李明珠的不斷潤色、豐富、和想象中已漸漸有了未來的影子。彩虹覺得此生的一大重任便是想方設法地幫助媽媽回到過去,替她找回失落的童年。
回到家中的彩虹是資產階級與農民階級相結合的後代,住在無產階級的大板房裡。她有點搞不清自己的階級本質。可以確信的是她在工人階級的社區長大,每天坐著無產階級的公共汽車,來到階級成分混雜的烏托邦校園。在那裡,涉世未深的大學生們相信世界是美好的。作為老師她告訴他們社會是公平的,人心是善良的,只要你不斷拼博,面包會有的,牛肉也會有的。然後學生們畢業了,帶著一顆純潔的心投入滾滾紅塵,發達的發達,跳樓的跳樓。
所幸彩虹及時地回到了學校。盛午的陽光、青蔥的歲月、朗朗的書聲、和充滿活力的操場時時提醒她只有留在這裡才不會死亡。因為校園裡的人生沒有四季,校園只有一季,那就是永不凋謝的青春。
次日的正午,她帶著這個信念興致勃勃地去了文學院,像所有剛剛工作的年輕人那樣,她童稚未脫,上樓一蹦一跳,好像早上八九點鍾太陽。就在這時她遇到了從後面追上來的中年教授方一群。
接著,她的臀部就被人拍了一下。
彩虹震驚地站住了。
「小何,今天的例會你來嗎?」方志群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眼光□到她的胸口,笑得意味深長。
是這樣:今天彩虹穿了一件比較特別的文胸。這當然不是她主動要求穿的,而是媽媽買給她的。李明珠一直嫌女兒的胸部不夠□,特地給她買了這件昂貴的、「增強凝聚力」的定型文胸,商標上還寫著它有防治胸部下垂、□鬆馳、乳腺增生、纖維囊腫等諸多功效,穿上後體型果然有驚人的改觀。彩虹倒不十分在意,文胸麼,不就是一件衣服。沒料到這衣服對方志群這種人竟有如此強烈的視覺沖擊。
彩虹低頭冷笑,冷笑間方志群已意識到了什麼,飛快地越過她,一轉彎,進了會議室。
讀研的時候彩虹就曾被這位方教授「拍」過一次。當時她正修著他的「西方美學史」,為了一年一度的全優獎學金,敢怒不敢言。現在和他作了同事,路漫漫其修遠兮,她不能再這麼上下求索了,一定要有所行動。意念已決,當下去了女廁所,在窗前給自己的導師關燁打電話。
簡單說明了事件的經過,那頭沉默幾秒,傳來關燁優雅的女低音:「彩虹,馬上去找系主任。告訴她你被這人性騷擾,要求系裡嚴辦,將他開除或調走。不然你就要向校領導反映,同時不排除訴諸法律的可能性。記住,脾氣要足,口氣要硬,但不要哭。」
彩虹有點遲疑:「這麼做是不是嚴重了點?……也沒有任何證據,萬一他矢口否認呢?」
「凡事求其上方得之中,求其中則得之下。就算你這麼辦了,也至多是主任找他談話,讓他以後注意。方志群肯定抵死不認帳。可是如果不這麼鬧就連談話也不會有。龐老頭這個月為職稱的事忙得焦頭爛額,才沒空理你呢。」
彩虹深以為然,掛機前關燁又加上一句:「記住。你剛工作,得抓緊機會教育你的領導:一,讓他明白什麼是你的底線;二,讓他知道你會憤怒。三,讓他以後一聽見你的名字就有如下的心理暗示:該給你的都得給了,不然會有數不清的麻煩。」
這都是血和淚買來的道理,不是心腹誰會向你交待?
彩虹連連點頭:「明白了。」
從廁所出來,彩虹直奔五樓系主任辦公室。主任龐天順是位笑容可掬的老頭子,過早謝頂,多年來習慣戴一個以假亂真的發套。上本科的時候彩虹總能在大樓的走廊裡瞥見他在裝滿線裝書的辦公室裡正襟危坐,將假發套摘下來放在桌上,拿把牛角梳認真地梳理。
作為文字學教授、甲骨文專家,龐天順在學界迅速發達是因為他考證出了甲骨文中的幾個字。莫要小看,甲骨文剛出土時,那些簡單的、材料豐富的漢字早已被老一代專家考證得一乾二淨,剩下來的那些符號就像N元一次方程,求一個全解難如登天,與它相比,達芬奇密碼真不算什麼。一向以來,F大學文學院的領導都是由這種學問深湛的考據專家擔任,扎根國學,待人以禮,遠離黨派之爭。彩虹怒氣沖沖地敲開主任辦公室的大門,以一位青年女教師的名義義憤填膺地向他舉報了方志群的不苟行為,痛徹心扉地要求系領導對這樣的「學術流氓」做徹底清洗,要求他正式道歉,要求將他調離本院,否則她就要上報校領導或去公安局。她甚至暗示她有一位親戚就是律師,可以免費替她打這場官司。
一口氣說了半個多小時,龐教授一直一聲不吭地飲茶,過了片刻,見她情緒平伏,方慢慢地張口:「小何啊——性騷擾這事兒,沒證據不大好說吧?搞不好還被人反咬一口,越描越黑。毀壞了方志群的名譽無所謂,你的名節也玷辱了——我看這最多是個行政治安事件。」
姜還是老的辣,彩虹一下子就啞巴了,還沒緩過神來,龐教授一句話就將她打發了:「這樣吧,我去找方老師談一談,讓他注意點。如果還有再犯,一定嚴肅處理,你看怎麼樣?嗯——我馬上有個會,已經遲到了……」
就這樣,彩虹灰溜溜地出來了。沮喪地跑到一樓茶水室倒了一杯開水,氣乎乎地站在那裡想對策,手機又突然響了,一看ID,還是關燁。
「彩虹,你的事辦完了嗎?」
「和您說得一樣,龐主任說他會找方一群談一談。」
「行了,這就算你贏了。你快來救救我吧!」
「出了什麼事?」
「那個陳偉廷又來了,就在我的辦公室門口。」
「我馬上去。關老師,您先回避一下,千萬別回辦公室。」
陳偉平來了。
彩虹倒抽一口涼氣,放下水杯就往三樓跑。果然在關燁辦公室的門口看見了捧著一大把玫瑰的陳偉平。
自從關燁教授的狂熱崇拜者文學院博士研究生賀小剛三年前在她的辦公室門口服毒身亡,關燁就成了學校的傳奇人物。從那以後,注她課的學生成幾何倍數增長。這位陳偉平是賀小剛的學長,關燁的另一位瘋狂崇拜者,論起輩份還是何彩虹的師兄呢。陳偉平博士期間就開始了他的愛情長跑,遭到拒絕後心灰意冷,退出沙場,將火炬傳給了師弟賀小剛。賀小剛的死重新點燃了他的心火,他以為受挫之後的關燁會心慈意軟、放鬆警惕。可是關燁從來也不給他機會。畢業後他棄文從商,在地產界混得風生水起。照理說以他的收入身邊肯定不乏佳麗。不料這人就是癡心不改,死纏硬磨,尋找一切機會接近關燁。
何彩虹與賀小剛很熟,與陳偉平卻只有幾面之緣。唯一的印象就是兩人皆英俊美貌,都是當年中文系的才子。賀師兄清冷憂郁,散漫如詩人;陳師兄慷慨多氣,是著名的情癡。
即便在當年,彩虹也知道這兩位師兄雖然風神超邁,容儀俊爽,卻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
媽媽李明珠的話:文科男人,感情豐富、見異思遷,斷斷惹不得!
於是彩虹整頓身形,老遠地打起了招呼:「師兄好!」
一身正裝西服的陳偉平向她斜睨,目光充滿了防犯:「彩虹,你是來替關老師擋架的吧?」
「師兄,這是辦公重地,有什麼事你換個地方談好嗎?」彩虹將書包一放,打了個哈哈,「關老師今天不在辦公室啊。」
「她十二點下課,下課之後一定會來辦公室吃午飯。」 陳偉平看了看自己的皮鞋,好整以暇地說,「我就在這裡等著她。
「師兄啊,容我說一句。你已經走向社會了,老大不小了,你應當明白關老師她老人家今年高壽四十五,大你十幾歲哪。你這是演的哪出戲啊?你說,女大三抱金磚,這女大十七,抱什麼?」
「誰說結婚一定要男大女小?為什麼就不能倒過來?這滿地裡的小三小蜜全都願意嫁給六十歲的糟老頭子,我這麼一個二十八的英俊少年為什麼就不能娶一位四十五歲豐韻尤存的女人?還是老一輩的科學家開明,七十多了還娶二十幾歲的大姑娘哩。」
「是這樣……」彩虹附耳過去,「關老師已經過了生育的年紀,子宮荒廢多年了——」
「笑話!我娶女人就是為了她的子宮麼?難道愛情的目的就是繁殖?我的愛是最純粹的愛!最純粹的愛不指向婚姻,也不考慮下一代,除了愛情我什麼也不要!彩虹,虧你還是關老師的學生,你滿腦子的父權殘渣!你違背了你的信仰,你不是一個堅定的女權主義者。」
「師兄,這話你就說過了吧。你說,你送老師一把玫瑰,這是什麼?小資!惡俗!你以為玫瑰就象征愛情了?一把玫瑰就可以打動著名的福柯專家關燁教授了?告訴你吧,對她來說,玫瑰什麼也不是,只是一個符號,一個空洞的能指。你把這叫浪漫,別寒磣我們中文系的學生好不好?你搞點經得起分析的把戲行不行?你的表達能力豐富一點有創意一點好不好?人家賀小剛好歹還會寫幾首詩。你送什麼?一把玫瑰?呸!」
「這不是一般的玫瑰,這種玫瑰幾百塊一打!」
「我知道它們很貴,和你的氣質完全匹配,你就是一充滿銅臭的商人。」
「哈哈!有幾個充滿銅臭的商人會去追求大自己十七歲的女人?何彩虹,我知道你伶牙俐齒。不過,追求誰是我的自由,你別擋在這兒替我添亂。」
「我沒添亂,你的行為完全是替關老師添堵。你一定要這樣大張旗鼓地鬧得人盡皆知嗎?你嫌關老師的麻煩還不夠多嗎?就算你愛得死去活來,天昏地暗,你就不能想點別的委婉一點的辦法嗎?」
「有辦法嗎?你替我想一個好不好?電話她不回,電郵她不理,見面扭頭就走——你讓我怎麼辦?」
「她的意思你還不清楚嗎?她的態度你還不明白嗎?陳偉平,你博士讀得豬油灌腦了是怎麼的?學海無涯海都把你的學問沖光了是怎麼的?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人啊。人家關老師信奉的就是獨身主義,她一輩子都不要嫁人的。如果她想嫁人,年輕的時候還不嫁了?還輪得到你嗎?說到底是你的父權思想嚴重還是我的嚴重?父權理論的一大誤區就是認為女人必須嫁人,女人只有屬於了某個男人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女人。就從你定娶她這一點來說,你就不了解她,也不尊重她!陳偉平,趁著系裡的例會還沒有散,你快點走,別讓所有的老師都看見你——」
話音未落,彩虹就聽見「砰」的一聲,自己的臉就開了花。還沒摸清發生了什麼事,大腦一黑,頭頂上閃出了無數顆小星星。她「噢」地叫了一聲,後退半步,坐倒在地。嘴裡鹹鹹地,似乎出了血。這時不知從哪裡沖過來一個白影。那個白影將陳偉平猛地一推,將他連人帶花地推進了電梯。她聽見一個冷冷地聲音對著電梯裡的陳偉平喝道:「這位先生,我建議你不要沖動,保安就在一樓等著你。」
叮著一聲,電梯的門關了。
直到這時彩虹才恢復了知覺。半邊臉已經腫了起來,連牙齒都鬆動了。鼻子被人打歪了,鼻血流了一身。又急又怒,她「蹭」地從地上站起來就要按電梯,有人拉住了她,低聲說:「別追了。既然你不想替關老師找麻煩,就先到我的辦公室來坐一下吧。」
她抬起頭,看見是季篁,沒吱聲,捂著臉跟他去了辦公室。一邊走一邊想,我今天怎麼這麼倒霉啊。早上被騷擾,中午被暴力,我這一天可怎麼過啊。
季篁的辦公室不是很大,卻很舒適。除了辦公桌、書架和椅子,居然還有一個半新不舊的三人沙發。不過辦公室裡空空如也。書架沒有書,桌上有一疊文件和一台老式的電話。沒有多余的電器,更沒有計算機或手提電腦。
他請她坐沙發,然後站在她面前,捏著自己的下巴:「看樣子傷得不清,要不要我帶你去看醫生?」
不知為什麼,彩虹總覺得他的口吻裡有一絲冷誚。他微微地俯身,嗓音很輕,略帶著點安慰,好像在和一個正在哭鬧的小女孩說話。
越是這樣,她越要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不用,我沒事。……有紙巾嗎?我需要擦擦臉。」
他出去擰了一條濕毛巾遞給她,她對著小鏡擦乾血跡,發現自己的左臉已經青紫了,整個腮部火辣辣地,連牙齦也跟著痛了起來。季篁踱到窗邊坐下來,隔地桌子打量她,過了半分鍾,忽然想起什麼,到走廊去了一趟,回來遞給她一個裝著冰塊的密封袋:「敷一下,很快就會消腫。」
彩虹用手巾包著,將它貼在自己的腮邦上。
她暗暗地想,自己的樣子真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如果在午飯這個校園人最多的時候離開學校,一定會被圍觀。
他似乎察覺了她的想法,說:「你可以在這裡休息一下,覺得好點再走。我下午有課,一個小時之後離開,不會打擾你的。」
「那你——不需要備課嗎?」
「我正在備課。」
「你備課不用書不用電腦嗎?」
「不用。」
彩虹好奇了:「那你怎麼備?」
「面壁,對著牆發呆。」
「那你快備課吧,我不說話了。」
他點點頭,斜靠在扶手椅上,雙眼望著牆壁,開始長時間發呆。
她默默地坐在沙發上看著他,發現他的側影很漂亮。他的鼻梁異常挺直,眼窩微深,有兩道淡淡陰影。他看上去並不是很壯,至少不是陳偉平那樣胸肌發達的人馬。恰恰相反,他的肩有點窄,胸也不是很寬,側面看去,瘦而纖細,甚至有點抑郁。
他很少笑,看來是真的。
彩虹在假寐的眼縫中偷偷地觀察三十分鍾,突然意識到這是她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和一個年輕的男人相坐無語,久而不倦。然後,她終於敵不過漸來的睡意,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迷迷糊糊地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門外有人低聲說話。
「她睡了很久了……還沒有醒。」
「季老師,我不能再等了,能拜托你送她回家嗎?」
「沒問題。」
那是關燁的聲音。她努力地想睜開眼,努力了好幾分鍾才完全清醒。
等她清醒時,關燁已經離開了。
「對不起,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她有點歉意地對季簧說。
「沒關系,我剛下課。」
那麼就是兩個小時。
她笑了笑。
他依然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神情依然是淡淡:「挨了這麼重的一拳,你居然沒有哭?」
「我從來不哭。」彩虹說,「就像你從來不笑一樣。」
他瞇起眼睛看她,有點迷惑:「關老師說,當年你的文學理論是全系有史以來的最高分。她費了很大的口舌才說服你不要搞理論,而是跟著她搞小說。」
「我也喜歡小說。小說和理論並不矛盾。」
他尋思著這句話,表示同意。
「剛才那個人,是你的師兄?」
「他挺可憐的,我不怪他。我差點想把我的電話號碼告訴他了。季老師,您不熟悉這個城市。這個城市充滿了狡猾的人。像他那樣容易受傷害的男人真的不多,如果我是關老師,我可能會有點動心。」
「容易受傷害的男人?」他的眉頭挑起來。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女人特別容易被這種男人打動?」
他深吸一口氣,搖頭:「絕對沒有。」
彩虹看著自己的手:「這麼說來,關老師告訴了你很多關於我的事?」
「……我們一直在外面等你醒過來。」
彩虹不依不饒地說:「可是,我卻對你一無所知,這公平嗎?」
他無奈地說:「不公平。」
然後他從桌上的一推文件中抽出一張紙遞給她:「拿著這個,會不會讓你覺得公平點?」
她接過來一看,禁不住失笑。
那是一張他的簡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