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當彩虹還是孩提的時候,媽媽李明珠最喜歡講的一個故事來自安徒生童話,題目叫「老頭子做的事總是對的」。故事裡有一個糊塗的老頭兒用一匹馬換了一頭牛,又用那頭牛換了一只羊,羊換成鵝,鵝換成雞,越換越差,最後雞換成了一袋爛蘋果。人人打賭說他老婆會笑他傻,可是老婆對他的決定百分之百的滿意,因為她堅信老頭子做的事總是對的,老頭因此得到了一袋金幣。

過了很久彩虹才讀懂這個故事的潛台詞:老娘說的話也總是對的。

這一點彩虹從小到大有無數的體會。

比如說,當她還是個中學生的時候李明珠就告訴她應當這樣交朋友:

一,和人打交道的重心不是朋友,而是原則。原則至上,你會有更多的朋友。朋友至上,你只會有更多的壓力。

二,真誠地對待你的朋友,和欺騙、利用、破壞過你的人絕交。因為你絕不能給他第二次機會傷害你。

三,如果一位朋友長時間地令你灰心、失落、沮喪或郁悶、讓你覺得這世界太黑暗不值得活下去,離他遠點!

四,你的朋友也有自己的空間,別一天到晚地粘著她。

五,忠實於友情,不在背後說朋友的壞話。流言早晚會傳進他的耳朵。

六,朋友希望自己好,也希望你好。那些不喜歡你比她好的人,不是你的朋友。

七,一般的朋友你一說就知道你想要什麼。好朋友你不說也知道你想要什麼。

八,朋友是階段性的。這意味著老的要去,新的要來。真正的知己,一二足已。

這些為人之道來自彩虹外公那顯赫的家族。切實貫徹了八項基本原則之後,彩虹發現自己有很多朋友,閨蜜卻屈指可數。大一是韓清,大二加了個郭莉莉。韓清和彩虹同寢室,都是中文系。郭莉莉住隔壁,傳播系的一號系花。她們倆是在大學合唱隊裡認識的,一見如故。可是李明珠喜歡韓清卻不喜歡郭莉莉。只見過她一次就讓彩虹離她遠點。

「乖女,你怎能只是一個陪襯呢?這孩子相貌太好、家世也好、追她的男生數之不盡。我就看不慣她這麼趾高氣揚,也不看慣你唯唯諾諾地跟在她身後點頭哈腰。何彩虹,你外公在這個城市有名有姓,你不輸她什麼!和她站在一起,你給我把腰挺直羅、把胸抬高羅、把下巴揚起來。」

彩虹替莉莉委屈。人家不就是長得漂亮了一點麼,連中年婦女也要妒忌她。何況彩虹並不覺得自己比她差。對朋友她一向是恩怨分明兩肋插刀的。所以她極力爭辯:「媽媽,郭莉莉可有才了,她會彈吉它!」

「你會彈鋼琴!」

「郭莉莉會跳搖滾!」

「你會游泳!」

「我就是喜歡郭莉莉。」

「不聽媽媽的話是不?媽媽把話放在這裡,你們倆早晚要崩掉。」

這話說完不到一個月,果然就崩了。

起因是郭莉莉喜歡上了一個男生。那男生當然也不是一般人,他是學生會的體育部長魏哲,長得帥、會打球、還會跳拉丁舞,郭莉莉和他打得火熱。彩虹不喜歡魏哲,知道他抽煙喝酒、女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知道他考試作弊、選舉拉票、許諾少有兌現。彩虹覺得這個人畢業之後短時間內或許能混得很好,但最大的出息也就是一貪官污吏。

於是她花了一晚上的時間給郭莉莉寫了一封信,仔細地講了自己的分析和判斷,還說了一些從別人口裡聽來的負面消息。她列舉的一條最重要的證據是魏哲曾經借過她一百塊錢,說好第二天還,結果就再也不提了,不知是真忘還是假忘。她認為這是不講信用、不負責任的表現。作為好朋友,她有必要提醒莉莉。

交出這封信之前她猶豫良久,還向媽媽征求過意見。

「別交。」李明珠態度明朗,「交了信她肯定翻臉。」

「我不信。莉莉會聽我的!」

「問題就在這裡,她從來不聽你的,你向來都聽她的。」

那時候的彩虹正處於青春叛逆期,信當晚就送走,次日即遭痛罵。勃然大怒的郭莉莉竟然把信轉給了魏哲。

「我知道你想拆散我們,」那時莉莉已跟著魏哲學會了抽煙,一口煙噴在彩虹的臉上,「因為你妒忌我!你也喜歡魏哲是不是?可惜人家看不上你,因為你我根本不是一個檔次!以前我還想拉你一把,既然你是這種陰險毒辣的小人,那就算了吧!」

在驚愕和失語中,一年多的友誼狂風暴雨般地結束了。

彩虹灰溜溜地回到家裡,躲在被子裡哭了一夜。再去學校時,她開始接二連三地被魏哲的哥兒們騷擾。她被卷入流言的漩渦:有人說她在校外與人同居;她和老師關系曖昧、她曾經懷孕……甚至有人看見她在酒吧裡坐台……

郭莉莉看見彩虹就翻白眼,彩虹見到郭莉莉就遠遠繞道。

幾個月後謠言不攻自破。

可那段杯弓蛇影、千夫所指的日子卻給她的心靈留下了巨大的傷痕。

她終於明白交友是一件很小心很慎重的事。不得不佩服媽媽的先見之明。

半年後彩虹信裡的話應驗了。魏哲喜新厭舊,為了一個英文系的女生拋棄了郭莉莉。莉莉痛苦得恨不得自殺。前思想後想,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身邊只有彩虹值得信任,於是不顧一切地拉著彩虹哭訴、沒完沒了地向她傾洩自己的悲傷。她把彩虹看成了救命的稻草,為了安慰她,彩虹不得不時時翹課陪她說話、帶她散心、甚至幫她寫作業。

畢竟曾經是朋友。彩虹的心很軟,很容易原諒別人。走出心靈陰影的莉莉向彩虹道歉,要求重拾友誼。

媽媽李明珠一直冷眼瞧著事態的發展,直到有一天彩虹又開始帶莉莉回家吃飯。李明珠下班看見她,將小包一放,直接將大門拉開,把郭莉莉的書包往樓梯上一扔:「莉莉,以後別到我們家來了。」

莉莉嚇得直往門外逃。

「光當」一聲,屋門很誇張地關上了。

「媽您太過分了!」彩虹怒吼。

「誰過分了?別以為我沒聽見你在被窩裡哭!她欺負你一次是你沒經驗。想再欺負你一次?在我李明珠的眼皮底下?門都沒有!」

「那您讓我好好地跟她講啊!您這麼做多粗暴、讓人多尷尬、多難為情啊!」

李明珠白眼一翻,喉嚨輕蔑地咕嚕了一聲,不慌不忙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款款地在沙發上坐下來:「哦,粗暴?彩虹,尷尬和難為情也是要學習的。不懂事的人多尷尬幾次就懂事了。我這叫幫助她成長你知道嗎?等她大了成熟了,沒准還要提禮物來感謝我早早教了她這一課呢!」

多年以後彩虹和莉莉還是朋友。只是那份信任永遠消失了。她們有時候也約著一起逛商店、看電影。聚會的時候也很親熱、互相開玩笑,但彼此都知道,舊日時光已一去不復返。

是的,媽媽的話總是對的。

交了批改的作業,彩虹回到系裡,在走廊的一角遇到了系主任龐天順。

老頭兒心情很好,老遠地就跟彩虹打招呼,很慈祥地問她:「怎麼樣?小何?工作還順心吧?環境還適應吧?有什麼困難嗎?」

彩虹心裡想,既然您問了我就說唄:「主任,我現在工作比較滿,天天跑學校,中午實在困,又沒個休息的地方,可不可以分給我一間辦公室?哪怕是很小的一間或者和人公用也好!」

「哦……這個……」主任低頭看了看她,彩虹雙手捧心,做花仙子狀。

主任一笑,不為所動:「小何啊,你知道這裡的地價嗎?」

「地價?」

「這一帶的地價是每平方米三萬。地比金子還貴啊。我知道你是指系裡以前的那個輔導員休息室,現在改成健身房了。這也是大家的要求嘛。中午沒事,老師們一起打個桌球、鍛煉身體、活躍氣氛、促進友愛嘛。最近這段時間實在是騰不出空房子。招你進來的一大原因——當然你學業非常優秀——有本市戶口是你的一大優勢。系裡現在輔導員不少,不能開這個口子。我們只能勉強給每位講師提供一間辦公室。小何啊,你努努力,爭取早點評上講師吧。」

彩虹現在還不是博士,離講師遙遙無期:「啊……主任,您真忍心讓我每天坐在圖書館裡打呼嚕啊?」

「噯,你克服一下嘛,盡量克服一下。」

彩虹垂頭喪氣地走了,去食堂吃了午飯,正要找地方打盹,竟然收到了主任大人的電招:「小何啊。」

「主任?」

「我剛才和書記商量了一下。年輕教師的困難我們還得重視。這樣吧,你暫時和季老師共一間辦公室。季老師一周只有兩次課,其它時間都在家裡,他的辦公室總是空的,你可以中午去打個盹。備課用的書和學生作業也可以放在那兒。」

「季老師?」完了,怎麼又是他啊?彩虹一下子五雷轟頂,「哪個季老師?」

「季篁老師。他也是新來的。」

「不不不不」彩虹一連說了十幾個不,心裡一迭聲兒地叫苦:季老師啊,我真不是這個意思。我真不知道人家會這樣安排。我和那個羅小雄真不是一個德性啊。

「主任,我堅決不同意占用季老師的辦公室。我只是試探性地問一下系裡有沒有空余的房間,如果沒有我完全可以克服。大不了中午回趟家,睡個午覺再來嘛。沒問題的!您千萬千萬別和季老師提這個事兒!」

好不容易安排了,她還不領情,龐天順的口氣也有點冷:「怕什麼?這事兒我們不問過季老師能來通知你嗎?剛才我和季老師說了,他都答應了。你現在就到我這裡來取鑰匙吧。」

掛了電話彩虹才想明白,這事兒壞就壞在上次聽了關燁的建議向主任告了方志群一狀。主任於是認為彩虹這個人不好惹,她要什麼不如早點給,不然會鬧個沒完。

鑰匙不敢不拿,多不識抬舉啊。彩虹七磨八蹭地到主任辦公室拿了鑰匙,隨後下樓去了季篁的辦公室。她想將鑰匙偷偷塞進門縫然後迅速溜掉,不料辦公室的門大開,在走廊就和季篁碰了個正著。

彩虹只得咧開嘴笑:「季老師,吃午飯呢?」

「還沒吃,正做清潔。」

「哦,好勤快喲。」

「你能不能讓我先打掃一下,再搬你的東西?」他手裡拿著個臉盆,裡面放著一塊抹布。

其實季篁說這話的語氣很平常,彩虹偏偏就聽出了譏諷的味道:「噯,季老師,我來正想和你說這個事。你可別誤會,我不是覬覦你的辦公室,鑰匙還給你。以後等系裡有了空房再說。」

季篁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眼,說:「這學期我有兩個課題,所以一周只有兩次課。沒課的那天我不來,所以剩下的時間都是你的。你幫我改了那麼多的試卷,我還沒認真謝你呢,我真的不介意。」

他的樣子很誠懇,彩虹心動了。

她舔舔嘴唇,還沒發話,季篁又指著對面牆上的兩個大書架說道:「書架一個歸我,一個歸你,我一般也沒什麼書,書都在家裡。辦公桌只有一個,抽屜有四個,兩個歸你,兩個歸我。」

他竟然把最上面的兩個抽屜分給了她。彩虹感動了。

「我從不睡午覺。如果你想休息,請隨意,這裡有個三人沙發足夠你躺下了。我吃完飯通常會去圖書館。」

啊,真了得,這季篁客氣起來也能嚇死人,特別是那雙冷漠的眼睛忽然間寒光四射地瞪著她,彩虹不敢相信從裡面竟能伸出一雙手,好像要擁抱她的樣子。

她趕緊搖頭:「不不不,那怎麼行?這……這畢竟是你的辦公室。」

「照顧婦女,匹夫有責。」

「我不會很打擾的。那就……嗯……多謝了。」彩虹掏出手機,「對了,你的電話是多少?萬一有事我好與你聯系。」

「我沒有手機。」

「那……家裡的座機?」

「沒座機。我不怎麼用電話。」

「好吧,電郵呢?」

「我不用電郵。」

她的手機差點掉到地上:「季老師,你不會連計算機也沒有吧?」

「我有個計算機,很老式的,不過我沒網線,所以很少查郵件。」

彩虹差點以為這個人是宗教系的。轉念一想,也對啊。人家才來這裡一個月嘛,路都沒認清,沒有手機、網線不很正常麼?可她轉而又去糾結一個形容詞:「很老式」。計算機這種東西,只有老式和新款之分,新款半年就變老式了。老式之上還有一個「很」字,那豈不是淘汰產品?

於是她連忙強調:「網線一定要裝哦,我知道有一家很便宜,明天給你聯系電話。現在大學裡的所有重要通知都是通過網絡發布的,成教學院今年還成立了一個網絡教研室呢。以後學生的考試和分數全都會在網上進行了。這是時代的趨勢,季老師。」

季篁皺起了眉頭,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我等會有課,我去吃飯了。」

他去了隔壁的茶水室,不多久,端了一個飯盒過來。

彩虹正將書包裡的一些卷子移到書架上。又討好地幫他擦了桌子、拖了地,他坐下來,打開飯盒,拿著一個不銹鋼勺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彩虹忍不住瞄了一眼飯盒裡的菜,白飯加一只雞腿。雞腿好像也是白水煮的,沒有一點顏色。

她在心裡忍不住歎氣。

這個菜肯定沒什麼滋味,因為房間裡沒有任何香味,飯盒裡面白茫茫的,好像裝的不是飯,而是一堆擰碎了的泡沫板。

而他竟是細嚼慢咽的仿佛狀元郎在享用著瓊林宴。他吃飯的樣子也很奇怪,神情專注、心無旁騖,好像不是在吃飯而是在祭拜某個神靈。末了他啃起了雞腿,把雞腿啃得很乾淨,剩下一條白光光的骨頭,可以立即掛起作標本。飯盒也是乾淨的,粒米不剩。他擦擦嘴,不知從哪裡又掏出一根黃瓜,慢條斯理地嚼了起來。

她注意到飯盒的蓋子上用馬克筆寫了個「4」字,今天正好星期四。

她好奇地問道:「季老師你自己做午飯啊?」

他點點頭。

「一周做幾次?」

「一次。」他說,「一次做五份,放進五個飯盒。一天拿一個。怎麼樣?是不是特有效率?」他顯然很為這個得意,眼睛裡有一絲笑意。

「那你做的飯重樣嗎?」

「差不多,隔天會有變化。」

不敢多問,她笑了:「季老師,其實你挺平易近人的。」

下午的例會季篁有課沒參加。彩虹擠到關燁身邊悄悄說話。

「關老師,季篁這麼厲害的人物,為什麼不留校啊?」

關燁說:「他本來聯系了留學。加州大學的全獎。出國前母親突然病重,只得取消了計劃。本來是要留校的,他選了這裡,一樣咱們大學也不差,二來這裡離他的家鄉近點。有什麼事好照應。」

「哦,這樣啊。他的家鄉在哪裡?」

「在中碧。」

「中碧煤礦?」

「大概是吧。」

「那他……」彩虹猶豫了一下,問,「是不是家庭很困難?」

「嗯。他父親死於煤礦事故。母親身體很差,下面還有兩個弟弟。」

「這些都是他告訴你的?」

「不是。我聽他導師說的。彩虹,你跟他是同事關系,這些家庭的事兒千萬別問。」

彩虹詫異:「為什麼?」

「季篁可不是一般的心高氣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