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和自己交往過的男人全看成一本書,彩虹認為這些書大致分成兩類:
A 可讀。
B 不可讀。
開完會照例是乘六路公汽,車站在校門右手一條寧靜小道。秋天的街落著一地的梧葉,一字排開的商鋪沒什麼生意,小販們守著琳琅滿目的攤子,空空的無人光顧。這大學真是鬧市中的別院,城市的紛雜和疲勞在這裡一洗而空。彩虹走在路上想,自己的一生也算順風順水,從考進大學起就夢想著一輩子留在這裡,看青天碧水,看年輕人的臉,住進湖邊關燁住的那幢有紅色飛簷的博導樓。
遐思間,一輛沃爾沃靜悄悄地滑到她的前方停下來。車門打開了,從裡面走出一位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看見她,微笑,從容地點了一只煙。硬挺的西裝,錐形的領帶,料子帶著光澤,昂貴的Brioni,低調的優雅。彩虹駐足輕笑。
蘇東霖喜歡Brioni,因為蘇東霖喜歡零零七。布魯斯南主演的詹姆士·邦德,穿了一套又一套的Brioni。
雖然不像她母親那樣對時尚敏感,但凡看見漂亮男人,彩虹的利比多指數也變得不穩定。特別是兼具男人和男孩雙重氣質的蘇東霖。他屬於那種透明可讀、可以預見的男人,開朗、活躍、脾氣簡單。不像季篁。季篁是惰性氣體:孤傲、排他、不與其它物質發生反應。
東霖從不在室內抽煙,因為彩虹不喜歡煙味。但他也戒不了煙,一到開放的空間,頓時就要摸打火機。彩虹喜歡看他側臉點煙的樣子。他的側面看上去比正面成熟,笑容裡含著狡慧。笑意從眼底漾開,一直漾進人的心坎。點上火再轉臉和她說話,談吐中帶著絲縷煙氣。
氛圍就這樣產生了。
「Hi。」他說。
彩虹下意識地檢查自己的衣著。漂亮鮮艷的粉紅色風衣,不可謂不大膽前衛。裡面是熨貼的灰色裙裝,Jacob春節降價時李明珠天不亮就排隊,為的是能搶到一個S號。畢業後李明珠一直將女兒的形象定位為《東京愛情故事》中赤名莉香那樣清純開朗的日本女生。彩虹的春秋季主打是黑色長襪、毛料短裙外加一件素色的緊身毛衣或淺色暗花帶著水晶扣子的亞麻襯衣,外穿粉紅色或者花格子的外套。脫了外套她是優雅的仕女,令人尊敬的大學教師,穿上外套她是清純可愛、一身書卷的女學生。
「東霖,」她抱著一撂書問,「幾時回來的?」
「剛到。」
「找我……有事?」
「小七和大頭約了我在雪竹齋吃飯,韓清和小玉也去,大家好久沒聚了,我想順路帶上你。吃完飯我們去打桌球,旁邊有保齡球和咖啡廳,你若不想玩保齡就和韓清聊天吧。」
真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這也是蘇東霖的特性。每次出門都有詳細的章程,幾點到幾點,吃飯,幾點到幾點,K歌;幾點到幾點,喝酒;幾點到幾點,回家。一切都是按時的,如果當中出了意外他會馬上改章程:「噢這樣啊,我們原訂計劃是……也行,不過下面的安排就改成這樣了,我建議把K歌的時間縮短半個小時,喝酒麼,就不能盡興了,大家覺得可以嗎?」
誰讓他是計算機系的呢。
彩虹聽見有韓清,回答得很爽快:「行。」
認識蘇東霖是因為郭莉莉。
和魏哲鬧翻後過了一年,蘇東霖成莉莉的男朋友。那時東霖在計算機系讀研究生,是個懵懵懂懂的大男生,專以編惡搞程序出名。他在校模特隊表演時看見了莉莉,回家就編了一個小程序,只要是他發給莉莉的郵件,點開之後,必定是一滿屏的百合,然後逐字閃出一段來自《此間的少年》的情書:
「你在舞台上你自己的驕傲和美麗中舞蹈,我在你舞台外寂靜的黑暗中沉默。我曾願用盡我有限的時光,就如此凝視、凝視、凝視,直到我隨著時間的流水化作雕塑或者塵埃。可是當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片黑暗中的孤獨和寂寞時,我拾起那束經年尚未凋謝的百合放在惟一的燈旁。看見這隨風飄逝的花瓣麼?請在最後一片花瓣零落成灰前看我的眼睛……」
莉莉當然不會為這些小把戲動心。在她的一大排追求者中,蘇東霖既沒經驗又沒心眼,真真假假,難以算數。後來聽說了他富二代的家世,白眼才變成了青眼。戀愛談了一個月,在東霖家的party上遇到了東霖的哥哥,成熟而有風度的蘇東宇。那時東宇留學甫歸,已接手了部分家族產業。蘇家上代以建材起家,如今資本豐厚,轉做地產和投資,和莉莉的書香名門完全匹配。東霖見大哥有意,退而讓賢,嘻嘻哈哈地和莉莉分了手。畢業後莉莉結婚生子,不再謀事,彩虹於是很少在公共場合見到她了。只有一次放學路過一家美容店,碰見了剛從店裡出來的莉莉,儼然一副闊太打扮。盤著一頭高髻,鑽戒閃閃發光。她還是那麼美,腰細得好像沒生過孩子,只是眼眶凹陷略有憊態,見了彩虹,不管三七二十一,拉進咖啡館一陣狂聊。末了點起一支香煙幽幽地抽起來,笑著說:「彩虹你看看我,是不是滄桑了?」
彩虹當時正為寫論文找工作發愁,心一煩,不由得拍了她一下:「你這叫滄桑?你這叫悠閒好不好?」
莉莉點點煙:「悠閒過分了就是滄桑,我有車有房也有錢,老公對我也不錯。就是這裡,一直是空的。」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
「你呢?最近忙些什麼?」莉莉問。
彩虹想說她的畢業論文是張愛玲小說中的母女關系研究,涉及弗洛依德、拉康、性別、空間及女權主義理論。話到嘴邊又忍住了。她們已經沒什麼共同語言,何必拿這些專業名詞來難她。顯得自己炫耀學問,旁人更笑她掉書袋,於是簡而化之:「在寫畢業論文,想早點畢業。」
莉莉沒有細問,又點了一支煙,發起了牢騷:「帶孩子真累。」
她開始講兩歲的男孩多麼淘氣、夜裡吃奶從沒個准、濕疹長了整整半年、愛看電視不肯睡覺。婆婆忙生意不願幫忙,老公日日出差,保姆換了又換,沒一個放心的。
彩虹在心底歎息,忽然間兩個人的生活距離已如此遙遠了。
「東霖很喜歡你呢。」莉莉忽然說,「這蘇家二少可不糊塗,開了一家軟件公司兼作零件,現在越做越大。炒房掙錢比他大哥還厲害。畢竟是理科生,做事專心,又會算數。」
大約結了婚的女人總覺得夫君不夠好。蘇東宇學的是統計,她竟一字不提。
說到這裡彩虹才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自己和東霖總是貌合神離。那惡作劇的情書她也有收到,第一次約會,她被媽媽逼著到發廳焗油,一身香氣地去見東霖,東霖向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只故意塗黑的門牙,她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這男孩何日才能正經?於是一切都當不得真了,到如今連個男朋友也不算。就算真的是,嫁給了他不就等於和莉莉作了妯娌?那可真要頭大如斗。
說蘇東霖糊塗吧,每次聚會他總記得叫上韓清,因為他知道彩虹對聚會這種場合興致缺缺,如若無老友相陪,一定不肯奉陪。
在車上蘇東霖問:「最近很忙嗎?」
「新人麼,事事都要積極。帶課改卷子,真是從早忙到黑。」
其實也沒那麼忙,但不這麼說,似乎不能解釋為什麼東霖三番五次地打電話都被她三言兩語的打發了。彩虹一想到他,剩女的挫敗感全來了。婚姻對女人那麼重要麼?一輩子不結婚不可以麼?她被媽媽逼著見了一個又一個的陌生男人,回來又全要拿出來和蘇東霖比。人家是鑽石男,她是苦命女,年近五十的媽媽比她還相信灰姑娘:「乖女噯,你抬抬手、動動腦,蘇東霖不是蟑螂,不會自己爬到你屋裡來。金龜婿是要釣的呀!瞧瞧你們!交往也有三四年了,換到別人,小孩子都生出來了。遠的不說,人家郭莉莉不到一個月就搞定了他的大哥!你呢?到現在連個戀愛的關系還沒確立……你情商低是怎麼的?笨啊,真是笨!」
想到這些,彩虹的腦中立即閃出媽媽每天爬樓梯的艱難樣子,想到爸爸天不亮就出車了,中午就啃兩個花卷一袋搾菜。自己雖然工作了,工資也不高,一個月交兩千塊給家裡,家裡一文不取,還得替她攢著作嫁妝。給家裡換個矮點樓層的房子,五年之內都不可能辦到。
為什麼人人都想嫁鑽石男呢?就因為兩個字:方便。
城市裡的人想方便太不容易了。方便的代價太大了,你想方便不用每天爬五層樓麼?交三十萬。你想方便住在市中不用天天等車麼?交一百萬。你想靠近公園湖邊睡夢中都能吸到新鮮空氣麼?交三百萬。你想在鬧市有一隅之地清靜寬敞遠離車馬喧嘩麼?交一千萬。
沉思中,彩虹看了一眼正在開車的蘇東霖,突然間覺得他全身上下閃閃發光。
汽車在路上熟練地轉了一個彎。
彩虹聽見蘇東霖問道:「上次你說要跟你爸學開車,學好了嗎?」
「唉,」彩虹歎了一口氣,「我爸沒時間教,就學了兩次,不過我在這方面有天分,已經能上道了。開車真的很簡單。就是泊車難點,我爸再教我幾次肯定就沒問題了。」
「嗯。可是,你為什麼要學車呢?出租車到處都是。有緊急情況你也可以給我打電話。」
這是彩虹最尷尬的事。有次何大路夜半長途歸來,凌晨三點,車壞在一條偏僻的山路上了。那時正值寒冬,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何大路凍得不行了,給家裡打了個電話。萬般無奈,彩虹只得求蘇東霖救急。這二少爺倒也爽快,連夜開車帶著母女倆去找人,總算把凍得半死的何大路帶回家裡。李明珠從此就對蘇東霖有了無限好感,說這孩子別看他平日吊兒郎當,關鍵時刻是條好漢。
「我爸身體不好,前些時查出頸椎有問題,有時一條腿突然麻木了。我想……實在不行我搞個第二職業。到明年我開始教課就不用坐班了,有空可以幫我爸開出租,給他頂頂班。」
「不是說你還要讀博士嗎?」
「那是在職的,我的學習一向沒問題。」
「開車的話就挺耽誤學習的。」
「耽誤不了,我是天才。」
蘇東霖轉臉看了她一眼,無聲息地笑了。
雪竹齋門前有個很大的停車場,蘇東霖看了看表,離開飯時間尚早,於是說:「彩虹,還有二十分鍾,不如現在我教你泊車?」
「啊?」彩虹吃驚地看著他,指了指車,又指了指自己,「這車很貴吧?萬一撞壞了怎麼辦?」
「撞是需要速度的。泊車不需要速度,所以放心吧,不會撞的。」
彩虹咧嘴笑,摩拳擦掌:「你真相信我?」
「當然。」
「那我可就試了。」
「我先示范一下。」他熟練地將車倒離路面,一邊泊車一邊說,「接近車位的時候要減速,先把方向盤向車位打一把,讓車頭微微探入車位,然後迅速向反方向打方向盤,讓車頭向著背離車位的方向運動。要充分利用道路的寬度盡量使車與道路呈較大的夾角,然後漸漸接近,就像這樣,迅速打回方向盤。注意看後視鏡,這時車身已在正確的位置上了,再將車慢慢倒入車位。」
她試了幾次都倒不進去。總也對不准位置。蘇東霖只得下車來指揮。
然後她又試了一次,勉強進得去,不敢冒然往裡開了,怕擦到旁邊的車子。
「沒問題的,距離夠了,你大膽往裡開吧!」蘇東霖在車後一邊接電話,一邊打手勢。
她鉚著勁兒往裡開,一直半踩著剎車。車頭進了車位才發現非字型的車位對面停著一輛黑色的奔馳,旁邊是銀色的凌志,全都嶄新如剛出車行。她在心裡盤算無論碰到哪一輛,修車費只怕都得以萬計。這一緊張,她順手就換了倒檔要退車。腳往下一踩,車子忽地向後一沖,只聽見「砰」的一聲,一個人倒下了。大驚之中她低頭一看,發現自己踩的不是剎車而是油門!
啊!呸!何彩虹,你這豬頭!
她停住車不顧一切地沖到車後,看見蘇東霖仰面倒地,雙手抱著胸,對著天空用力喘氣。
他的臉已痛得擰了起來。
「東霖!對不起!你傷在哪兒了?……我撞……撞到你了?」見她驚慌失措,蘇東霖還作勢要坐起來,彩虹一把按住他,「不不!千萬別動!保持這個姿勢,我去叫救護車!」
她心急如焚地撥110和120,民警來了,急救車也來了,將痛得臉色慘白的蘇東霖抬去急救。
診斷結果是閉合性單處肋骨骨折,傷勢不重,亦未觸及胸肺,醫生說如果呼吸系統不出現並發症,一般五周之後可以痊愈。雖不如彩虹想象的嚴重,但看見胸膛纏滿繃帶的蘇東霖從急救室裡轉出來時,她還是又難過又內疚,差點哭出來。
二少就是二少。電話打回去,不到一刻鍾,哥哥來了,嫂子來了,秘書來了。再過一個小時,蘇東霖被轉入四樓VIP病房。
東霖的胸口痛,沒怎麼說話。但彩虹還是老實地向東宇和莉莉解釋了事故的來由並不斷地為自己的莽撞道歉。
「別往心裡去,」東宇很客氣地說,「這事兒應當怪我,我為生意的事兒打電話找他,估計他顧著說話沒留神。不然憑反應避開一輛車不會有問題。」
「真是很對不起……我會天天過來看他的。」彩虹小聲說。
「不必不必,這也不是很重的傷。護士是24小時值班的。」莉莉說,「你學習忙,偶爾有空過來就行了。」
「沒關系,這都是我的錯,我一定要來陪他的,一直看著他恢復了我才能放心。」
一切安置妥當,蘇東宇和郭莉莉又陪著彩虹閒聊了片刻,便告辭了。蘇東霖的秘書陳海南留下來替接聽所有電話。
彩虹沮喪地坐在床邊的沙發上,一抬眼,發現半躺著的蘇東霖一直凝視著自己的臉。
她看著他,苦笑,做了一個上吊的手勢。
蘇東霖從桌邊拿出原子筆,在手掌上寫了幾個字,伸出來給她看:
她掃了一眼,臉驀地通紅。
「彩虹彩虹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這人的話,從來不可當真,病成這樣還不忘記戲弄她。
彩虹站起來對秘書說:「陳先生,我先走了,明天再來。有事給我打電話。」
回到家裡,彩虹向媽媽匯報了今天的窘事,李明珠聽罷一笑,說:「彩虹,你的機會來了。」
「我?我什麼機會來了?」
「從明天開始你天天煲一碗湯給東霖送去。我想想看,錢師傅的兒子上個月不也是肋骨骨折麼?嗯,咱們先煲個紅棗鴿子湯吧,然後豬骨湯、田七湯、鱸魚湯、鹿筋湯,一樣一樣地換著來。」
「媽,我不會煲湯——」
「傻瓜,當然是我來煲你去送。不過你得說是你自己煲的。」
「人家有錢不會買麼?」
「這叫心意,懂麼?外面的湯不乾不淨,哪個病人敢隨便吃?」
「媽,這是不是有點獻殷勤之嫌啊?」
「人是你撞傷的。這不叫獻殷勤,這叫賠禮道歉。彩虹,這一家子人都看著你呢。他爸他媽你還沒見過吧,這時正是你登場的時候。」
「媽我覺得您瓊瑤看多了吧?」
「唉,你就是看得太少了。」說罷忍不住啐了她一口,「不長進的東西,該學的不學,不該學的你學個什麼女權主義,你要革老公的命是怎的?到現在談戀愛還要老媽出馬。我怎麼就生了你這個沒用的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