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頓看似簡單的西餐花了彩虹兩千三百塊,誰讓她搶著付錢呢。雖知兩千塊是這裡的最低消費,付賬的感覺尤如被人生生剜了一刀。
一個月的工資沒了!彩虹在心底嚎叫,也沒個地方報銷,跟這群少爺真是玩不起啊。
扣上錢包,出了賓館,門外已是狂風大作、暴雨如注。
這城市湖泊眾多,氣候無常。風中矗立的高樓仿佛孤島上的一排椰子樹,在路人的視覺中搖動。
彩虹深深吸了一口氣。頃刻間,被雨水洗刷的街道泛出一股泥土的氣息。
縱橫如阡陌的圍牆頹唐了。
被暴雨沖刷的城市居然有了一種耐人尋繹的田間之趣。
秦渭總算記得將一直披著的披肩還給了彩虹。
服務生送來了兩把傘,風大,費了好大的力才撐開,幾秒鍾功夫又吹折過去。蘇東霖對彩虹說:「在這兒等著,我去把車開來。」
彩虹想了想,搖頭:「你們先走吧。我……還有點事兒要和季篁說。是學術上的事情,我等他一下。」
說著說著她的臉就瞅著地板,無緣無故地紅了。
「這麼大的雨,你怎麼回去?」蘇東霖不解,「學術的事打電話也可以說吧。」
「我更喜歡面對面地討論。等會兒我打車回去,韓清的事兒就拜托了。」
「學術?」蘇東霖挑了挑眉。
「學術。」
「什麼學術?」
「後結構主義和新馬克思主義。」
「結構主義有前的和後的?」蘇東霖瞇起眼。
「馬克思主義還有新的和舊的?」秦渭□。
然後兩人齊齊地說:「你們文科的人真懶,從術語的起名就看得出。」
蘇東霖說:「你看我們的術語,TDP功耗、二級緩存容量,多清楚,多明白。」
「就是。」秦渭附和,「我們的術語也好聽啊,『債券凸性』、『對沖比例』,比你那些前啊後啊新啊舊啊的強太多了。」
「可不是。你以為新馬舊馬就能鎮住我們?哼,門都沒有。」蘇東霖道,「我懷疑季老師會不會解二元一次方程。」
彩虹雙眼望天,氣極反笑,甩給他們一個大大的白眼:「兩位慢走,晚安不送。」
回到賓館的接待室,彩虹向服務生打聽季篁的工作時間。
「季師傅十一點下班,現在還有兩個小時。小姐您真要等這麼久?裡面有點忙,有什麼事我可以帶個話的。」服務生的回答很熱情。
季師傅?
彩虹愣了愣,一時間還不習慣這個稱謂:「沒事沒事,別打擾他工作。我坐在這裡看會兒雜志就好。」
話最終還是傳了進去,過了一個小時季篁就出來了,換了平日的衣服。看得出他臨時洗了把臉,額上的頭髮濕漉漉的。
「Hi,彩虹,」他的聲音很從容,「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實在是脫不開身。——有事找我?」
「嗯,不是急事,你不是十一點下班嗎?」
「現在不忙了,我跟經理打了招呼,讓我的副手頂一下。」說罷,和她一起走出大門,季篁從包裡拿出一個便當盒,「你還餓嗎?」
「實話說,你們的西餐真是吃不飽……」
「誰讓你點法國菜?」
彩虹打開飯盒,那菜看上去花花綠綠,光怪陸離,樣子很是誘人。吃一口,糯軟酥鬆,美味異常。可惜這也是法式的,量不多,三口兩口就吃光了。
「味道好嗎?」季篁問道。
「真好吃。」她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這是什麼菜?下次再來我一定要點。」
「Ratatouille。」
「Rata-touille?」彩虹眨眨眼,「就是《料理鼠王》裡的那道菜?」
「對,其實是傳統的法國菜。」
「你做的?」
「嗯。」
「天啊,」彩虹驚呼,「我不該扔你的白水雞——別看它沒看相,說不定很好吃呢。」
「不一定,我的口味很淡。」他為她舉起了傘,「我叫出租送你回去吧。」
「不不,雨不大,走回去就可以了。」
「對了,還沒問你究竟找我有什麼事。」他忽然想起來。
「那個……是學術問題。」
「學術問題?」他愣了愣。
「對。」彩虹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
她的臉紅還真與理論有關,因為她想起了研究生時期選的一門課。在那門課裡,關燁曾說,人生在世總要選擇,有選擇就會有後果。為了逃避對這些選擇負責,人們常會陷入一種自我欺騙的狀態,叫作「Bad Faith」。他們會埋怨環境,說一切已事先決定,他們的無從選擇是無奈之舉。薩特舉了一個生動的例子。一個女人在第一次約會時,會假裝聽不明白男人的恭維,會故意忽略他的暗示,明明知道他想要什麼,卻裝作什麼也不知,既不迎合也不拒絕。
她在拖延自己的選擇,因為她不肯面對後果。
兩人沿著一條大街往回走。倏忽間,風勢已輕,細雨如絲,麻麻癢癢地灑在臉上。
彩虹向季篁請教了幾個後結構主義的問題,兩人聊了一會兒福柯和拉康,彩虹問道:「一直想讀拉康那本大名鼎鼎的《文集》,可惜國內沒有譯本。」
季篁說:「我那兒有英譯本,不過是選集。想看的話明天帶給你。」
「謝謝,那你可別忘了喲。」
「不會。」
大街的拐了一彎,他們折入一條小巷。天很黑,路燈很暗。
彩虹話鋒一轉:「季老師,今天真的很意外,想不到你這麼喜歡烹飪。」
其實她想問的是,季老師,您真的這麼缺錢嗎?缺到業余的時間全被打工占滿了嗎?
「有點興趣,談不上特別喜歡。我有個堂叔是大廚,大一的時候我求他讓我到他的餐館打工。給他當了四個月的下手,也就是切菜、備料什麼的,後來他跳槽了,覺得對不起老板,就給我弄了份假證書,硬說我是他徒弟,手藝全留給我了。反正那時店裡的主菜我也能做個七七八八了,老板就信了,還專門送我去培訓。我也需要錢,加上工作時間很靈活,就在那裡斷斷續續地幹了六年多。後來我沒幹了,改學瑜伽了,那老板臨時需要人還會來找我。」
「那是家西餐館?」
「對。西餐館乾淨點,裡面有空調。」
「那你是……幾級廚師來著?」
「高級。」
彩虹嚇了一跳:「高級?」
「不騙你,我有證書。」他笑,「我這人吧,特能考試。」
「可是,」彩虹咬了咬嘴唇終於說,「打這麼多的工你怎麼還有時間學習呢?」
「時間是不夠,不過我效率高。」他說,「剩下的時間抓緊就行了。」
「那你……睡眠夠嗎?」
「夠。」
「你每天幾點鍾起床?」
「五點。」
五點。彩虹驚悚了。自己若像季篁那樣長時間打工,按時畢業都成問題,成績優秀是絕無可能。這麼一想,便從心底生出了敬意。
「噯,」她看了看四周,「走到哪兒了?怎麼這路越走越黑,都快不見五指了。」
「黑嗎?」季篁淡淡地說,「我不覺得黑啊。」
「其實剛才明明有條大路的……我們不必往這裡拐,這條路也不近。」
「是嗎?」
「太黑了!」她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聲音開始哆嗦,「咱們回頭吧。」
「有我在,你怕什麼?」季篁轉過身面對著她。
那一瞬間,他們忽然離得很近。彩虹只知道他的背後有棵樹,前面有路,旁邊大約是個街心花園。
彩虹心裡一陣嘀咕,我怕的就是你。
這念頭還沒消失,季篁的雙臂已經挽住了她的腰,將她整個人都摟在自己的懷裡。
「這樣,你是不是更怕了?」
彩虹掙了掙,沒掙動,抬起頭:「你——」
他的頭正待低下去,彩虹忽然道:「等等!」
他停住。
「季篁,看著我!」
他盯著她的臉,迷惑。
「如果你能猜到我腦子裡想的是什麼,就可以吻我,」她說,「如果猜不到,就不可以。」
他的表情沒有變:「猜三次,行不行?」
「不行,一次。」彩虹挑釁地看著他,「只有一次。」
「好吧。」
可是他的鼻尖已碰到她的鼻尖了,他的額頭也輕輕地摩擦著她的額頭。頸間傳來身體的氣息,呼吸香甜可聞。
然後他輕輕地說出了一個詞:
「Bad Faith。」
她「哦」了一聲,忽然捧住他的臉,盡情地吻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