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三世入燈》歸塵

  九卿將婚期定在了一個月後,我覺得有些匆忙,可九卿很是胸有成竹的向我保證他會安排的很好,什麼也少不了。

  在準備婚禮期間,除了嫁衣首飾需要我挑選,其餘的什麼事情我都不用管,於是乎我每天最大的任務就是照顧小九大,監督他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努力衝刺考上文淵閣!

  我那天是答應了他往後的半個月都不用再寫字的,可誰知第二天九卿就讓小九大寫一張字給他看看。

  小九大年少無知天真善良,樂呵呵傻乎乎的寫完一張字之後立即就遭到了他君父的嚴厲批評,從此之後便由每天的描三寫三變成了描六寫六。

  任務量平白無故的增加了一倍,小九大心裡很是委屈和傷感,奈何又不敢忤逆他君父,當場眼圈就紅了,然後就開始低著頭摳著手『吧唧吧唧』的掉眼淚。

  不過哭也沒用,九卿依舊一臉怒容,這次是真生氣了。

  我雖然看著心疼但也沒攔著,畢竟,九大這字寫得太醜了!都已經學了一個月了還寫成這種狗爬雞爪樣,一看就沒認真學,九卿就算不氣也能被他這字給激出脾氣來。

  為人父母的都有願子成龍的想法,就算九卿是魔君也不能倖免,如今這通脾氣,純粹是因為恨鐵不成鋼。

  嚴厲批評完之後,九卿就冷著臉沉默,將不怒自威這種令人壓抑的氣質散發到了極點,整個書房的氣氛瞬間就嚴肅了起來。

  小九大掉了幾滴眼淚後就開始惶惶不安的低著頭站在書桌前,不斷地摳著小胖手頭來緩解心頭的緊張害怕。

  這就是典型的,無聲的折磨!

  九卿沉默了良久後才緩緩開口,隱含怒火與威嚴的說道:「以後每半個月寫一張給我看,寫的不好,繼續罰。」

  小九大蔫蔫的點點頭,可憐巴巴的表示自己知道了。

  而後九卿才揮揮手赦免了他:「出去吧。」

  小九大沒有任何停留的轉身,『嗖』的一下就跑走了。

  等小九大跑出門後我才從旁邊的凳子上站起來,走到九卿身邊勸他:「他才多大,你至於生這麼大的氣?」

  九卿氣急敗壞的伸手點著桌子上小九大寫的那張字:「你自己看看,就他這字還能進文淵閣?就算進了文淵閣還不天天被夫子打手板?」

  我一驚:「呦,文淵閣夫子還打手板?」

  九卿道:「那都是輕的!」

  文淵閣是整個魔界數一數二的書院,九卿手下的魔臣們十有□□都是從文淵閣出來的,可想而知文淵閣在整個魔界的份量有多重。

  文淵閣之所以厲害,很大程度上歸功於文淵閣的入學制度---聖人面前無貴賤,學子不分三六九,只憑真才實學考功名。

  無論你是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只能憑真本事入學,就連魔君的兒子也不例外。

  文淵閣的教學體制比較成熟,類似於神界的文昌閣,從啟蒙入門到科舉選拔層層皆備,但與文昌閣不一樣的是,魔界文淵閣每升一級都需要考試,考得不好不能進級,會被外來的考生頂替,除非下一次再考進來,不然就別想再當文淵閣學生。

  我聽未艾說,魔君一脈,從古至今從未離開過文淵閣,無論出息不出息,反正姓九的從入學開始就沒被文淵閣開除過。

  所以小九大將要面臨的就是文淵閣的啟蒙考試,啟蒙考試最簡單,夫子出三首基礎詩詞,要求一幫小屁孩默寫。

  基礎詩詞誰都會背,夫子看的不就是字麼?小小年紀就能耐著性子把字寫好的,那可不就是學習態度端正麼?

  說到底文淵閣要的就是個態度!

  明年立秋文淵閣就考試了,小九大這字寫的還跟狗刨的一樣,九卿怎麼不生氣?

  現在九卿直勾勾的盯著小九大的那張字,真是恨不得直接給撕碎了,不過他最終還是沒撕,長嘆了口氣之後便將那張紙整整齊齊的折了起來,從書架上找了個空盒子當寶貝似的給收好了。

  我忍不住笑了笑,問道:「小九大要是真的考不進文淵閣怎麼辦?」

  九卿道:「那還能怎麼辦?去別的書院學唄。」

  「不嫌丟人?不怕別人笑話你?」

  九卿再次拿出了他那一臉傲嬌霸氣的魔頭范兒:「誰敢?」

  我哈哈大笑:「對對對,誰敢笑話魔君啊,也不怕被一巴掌拍碎!」

  九卿忍不住也笑了,隨後嘆了口氣,滿含懷念的說道:「以前在文淵閣讀書的時候,每天都過得心驚膽顫,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考試不好被文淵閣開除了,我當時還想,這世上最難最可怕的事應該就是文淵閣的考試了。」說到這裡,九卿淡淡的勾了勾唇,眼神莫名黯淡了一瞬,「可後來才知道,文淵閣裡的日子才是最輕鬆的,每天不過就是背書考試。」

  當年仙帝那臭不要臉的帶兵直搗魔都屠殺百萬魔眾的事情我也聽未艾說過,老魔君浴血奮戰本就身受重傷,在聽聞自己的女兒和外孫被封於東海冰淵後氣急攻心,當場吐血而亡了,從此之後魔界就一蹶不振了。

  直到九卿登基為君,才一點點的振興魔界,最終扭轉了整個六界的乾坤,如今魔界之強盛足以令六界談魔色變,九卿絕對功不可沒。

  可這些事聽起來揚眉吐氣,但是這其中的辛酸與苦楚、艱難與苦累又有誰能知?

  我嘆了一口氣,而後心疼的抱住了九卿的腰,感慨道:「其實文淵閣的夫子才是最厲害的,他們都打過魔君的手板,那可是力挽狂瀾的手啊。」

  九卿道:「胡說!本君從來就沒被打過手板!」

  我笑了,而後略帶擔憂的問道:「小九大會不會被打?打手板疼不疼啊?」

  九卿帶著怒火揶揄:「能不能考進文淵閣還是個事,現在想打手板都早了!」

  這話我就不愛聽了,你怎麼就知道我兒子考不進文淵閣?!我們還偏就要考進去讓你看看!

  於是,從此之後我便把督促小九大背詩寫字當做了每天最大的任務,就這麼連著寫了半個月,小九大的字體果然進步了好多,順利的通過了九卿最近一次的檢查。

  小孩子心性活潑玩心大,在九卿的嚴格要求下順利的通過了一次檢查後,小九大就有點浮躁了,畢竟連著寫了半個月,他這個熊孩子有點坐不住了。

  今天我坐在榕樹下,一邊看話本子一邊監督他寫字,結果描字帖描了還不到三張,小九大就仰起臉可憐巴巴的跟我說道:「母后,我手疼。」

  「真手疼?」我笑著問他,而後抓過他的小胖手輕輕地揉著,「那母后先給你揉揉一會兒接著寫。」

  然後小九大就開始抱著我的腿撒嬌:「母后,我想出去玩,你帶我出去玩吧~~~」

  我伸手把他抱在了腿上,點著他的小鼻子說道:「字寫完了麼你就出去玩?就不怕你君父發現?」

  小九大一仰頭,眼神閃亮亮的看著我,一本正經的跟我商量:「我們不告訴君父好不好?我們去看大侄子好不好?」

  還別說,小九大這一提我才想起來我在凡界還有個寶貝大孫子,這一段實在是太忙了,先是假神殿,再是九卿的情蠱,再是準備婚禮和小九大考文淵閣的事,接二連三的事情忙得我都把我寶貝大孫子給忘了!

  當初既然答應了要回去看他的,如今說什麼也要去再見他一面,畢竟他是我這一世在世上唯一與之血脈相連的親人了。

  魔界一天,凡界一年,從分別至今,我已經在魔界待了一個半月了,在凡界就是四十多年,現在我那寶貝大孫子也應該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了。

  我應該早點去看他的……

  我的時光太多,可以輕易蹉跎,所以我就忘記了他的人生不過區區百年,然後塵歸塵土歸土,我就再也見不到這一世的公孫理了,他再也不會依賴的喊我姑奶奶了。

  這麼多年過去公孫理過得好不好?當年贏了丞相麼?是否實現了他最初的理想抱負?是否成為了一位好君主?是否一統了凡界十二國?

  越想越心急,我必須要去見他一面了,不然真的救來不及了。

  當我把這個決定告訴小九大的時候,小九大開心極了,笑的眼都彎了起來,露出了一口整齊的糯米小白牙:「我們可以去吃小點心嘛?」

  我捏了捏他的小鼻子:「你大侄子不會虧了你的!」

  小九大更開心了,這半個月來被他君父的嚴厲而帶來的傷感瞬間一掃而空。

  我不禁感慨當個孩子就是好,他們的路還很長,時光還很多,而且不開心的事情轉眼就忘,生活永遠是繽紛多彩無憂無慮的。

  ……

  四十多年過去,凡界著實比我剛離開的時候繁華興盛了不少,那時凡界十二帝死了十一個,剩下的一個公孫理還被迫離開了皇位,然後為了躲避追殺背井離鄉。

  那時各國都動盪不安,山河寂寥,烽煙四起,再加上十一條龍脈被煉化,天災人禍齊降凡界,將人間禍害成了一個大火爐,裡面水深火熱,佈滿眾苦,害得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而如今山河大好,國泰民安,世間一片祥和,早已沒有當年的渾濁之氣,想必東夷山的那一條龍脈是極其興旺強盛的。

  就是不知,這條真龍的主人還是不是我那寶貝大孫子。

  我抱著小九大先在凡界打聽了一番才知道曾經的十二國中有七國已經被當年的啟國統一了,餘下的五個小國也不過是在垂死掙扎,被日漸壯大的啟國吞併是遲早的事情。

  如今啟國國君公孫理的威名早已傳遍了凡界十二國,聽聞他縱橫沙場南征北戰四十餘年,幾乎從未有過敗績。

  聽到這些事後我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看來我那寶貝大孫子成功了,他打敗了丞相,奪得了皇權,擴充了疆域,壯大了啟國,實現了他的理想和抱負。

  他沒有辜負自己當初的選擇,沒有對不起當年的自己,這條人生路是他自己選的,事實證明,他走的很好。

  最重要的是,他現在還在,我還能再見他一面。

  ……

  我抱著小九大隱了身形進了啟皇宮,隨著啟國的壯大,啟皇宮早已今非昔比,不知道比四十年前大了多少倍,原本就不太認路的我更加迷了,到最後乾脆抱著九大踩在小雲朵上直接在啟皇宮上空飄了起來,感覺哪個宮殿順眼就下去轉喲一圈,沒看到我大孫子就接著轉。

  皇宮本就多秘密,我這一圈溜躂下來,還真是收穫頗豐。

  我抱著九大在皇宮內溜躂的時候,剛巧路過了一處偏僻的宮殿,又剛巧在宮殿內比較陰暗的小角落看到了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影。

  而後我和小九大對視了一眼,低聲問道:「你想不想下去聽聽他們說什麼?」

  小九大點頭啊點頭:「要的要的!」

  於是我們母子倆愉快的決定去偷聽一回牆角。

  離近了看,那兩人的打扮都還挺貴氣,其中一男子較年輕,玉冠束髮,身穿黑色蟒袍,舉手投足之間隱隱透出一股貴氣。

  按我那有限的宮廷常識來看,這應該是某個皇子,也就是公孫理他某個兒子。

  而皇子對面的那個人年紀較大,身穿一身深藍色官府,身形偏胖,鬍鬚灰白,一臉小人相,此時正點頭哈腰的站在皇子對面低聲對他說些什麼。

  他們說話聲音不大,我聽不清,於是就抱著九大走進了一些,然後就聽到了這樣的對話。

  皇子先是從懷中拿出了一張銀票,逕直塞到了對面那個男子手裡,而後皇子壓低了嗓音問道:「李太醫,父皇的情況如何?」

  那個被稱為李太醫先是假模假樣的說了一句:「五皇子不必客氣。」然後伸手就把銀票揣袖子裡了,緊接著他把嗓音又壓低了幾分,緊張又急促的說道,「不出三日,聽說三皇子那裡已經開始準備了,太子那邊也有所防備,五皇子要當心。」

  聽到這句話,我的心猛然一沉……

  情況再明顯不過,我那寶貝大孫子大限將至,最多只有三天的壽命,此時正是彌留之際,而他的兒子們卻在背地裡算計著他的時間,算計著他的皇位,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們的父皇要離開了,以後他們再也見不到他了。

  不得不說,從古至今,這帝王家就從未有過溫情,我父王那時候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這宮裡的人啊,心都是涼的。

  他們剩下的對話我不想聽也聽不進去了,立即就抱著小九大離開了。

  後來九大小聲的問了我一句:「母后,大侄子是不是快死啦?」

  我怔了一下,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想了想只能對他說道:「一會見了大侄子你要乖乖的,不許鬧人聽到了沒有?」

  小九大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之後便老老實實地抱著我的脖子不再說話,情緒有那麼一絲絲的傷感。

  我們母子倆轉遍了整個啟皇宮,最終竟然在當年曾住過的那個小宮殿裡找到了我寶貝大孫子。

  我和九大一開始就沒考慮過整個地方,因為這個地方太小太偏,根本不符合公孫理如今的身份地位,所以我只考慮了啟皇宮內較大的宮殿,根本沒想到他竟然會來這裡。

  小院子和四十年前沒什麼不一樣,一眼就能看出一直有人在打理照顧這個地方,可想而知公孫理他一直在等我回來,而我卻來晚了。

  主屋門口有侍衛和太監把手,當年的那個小太監也變成了滿頭灰髮的老太監,時光在凡界的痕跡實在是太明顯,也太無情。

  我抱著九大徑直的穿牆而過,屋內光線昏暗不明,燭火微弱欲熄,空氣中還瀰漫著一股濃郁的草藥味,兩廂呼應之下縈繞出了一種落寞彌留之感。

  我還未顯身形,帳幔重重地床榻上便傳來了一聲蒼老的:「是姑奶奶麼?」

  眼眶瞬間就酸了,當年的那個倜儻少年,如今卻已快要走到人生盡頭了。

  我咬牙忍著沒哭,故作冷靜的應了一聲:「嗯,是我,姑奶奶回來看你了。」

  顯了身形後我便抱著九大走向床榻,鼓足了很大的勇氣才伸手撩開床幔,而後便看到了白髮皚皚,形容憔悴蒼老的公孫理。

  公孫理看到我後,朝我得意的笑了笑,沙啞著嗓子邀功似的說道:「我就知道姑奶奶會回來看我,怕你找不到我,所以專門跑到這裡等你。」

  我努力地讓自己對他勾出一個微笑:「對不起,是姑奶奶回來晚了,我應該早點來的。」

  他笑了笑,用盡全力的抬起自己枯瘦的手輕微擺了擺:「不晚,不晚,姑奶奶能回來看我我就心滿意足了。」之後他面色平靜的看著我,雲淡風輕的說道,「生老病死乃世間常事,姑奶奶不要太難過。」

  我點頭,忍著淚說道:「我知道,我不難過,你放心吧。」

  他又笑了笑,隨後關心的問道:「回家的感覺好麼?姑爺爺對你好不好?」

  我再次點頭,齉著鼻子說道:「好,都很好。」

  他心滿意足的點點頭:「那我就可以安心走了。」而後他再次用那種滿是邀功的眼神看著我,得意道,「我已經讓翰林院的那幫老頭兒把史書改了,我答應了讓姑奶奶名垂青史,就一定會做到!等我見了太.祖爺爺,我也會跟他說姑奶奶你不是不詳公主,而是我啟國的救世福星。」

  我覺得自己快要忍不住了,馬上就要淚崩了,就在這時,一直趴在我肩頭微微啜泣的小九大突然『哇』的一聲大哭了出來,扭頭看著公孫理說道:「你是要死了麼?我以後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你了?」

  「胡說八道!」公孫理的嗓音雖然蒼老沙啞,當語氣中依舊能找出幾分當年的輕快活潑,「我是要去投胎了,怎麼能說死了,熊孩子不懂就別瞎說。」

  九大哭道:「那還不是一樣麼?」

  「那怎麼能一樣?」公孫理虛弱的笑了笑,看向九大的眼中儘是喜悅,拿出當年的活寶架勢和九大開玩笑,「我看你還是少吃點心多吃菜吧,個頭不長就是算了,還不如以前聰明。」

  「誰說我沒以前聰明啦?」小九大哭的更加厲害了更加傷心了,整個人一抽一抽的,連話都說不清了,「你投胎以後都不會記得我啦,你再也不是原來的那個人啦!」

  我心頭再次狠狠的一顫,顫的整顆心都在疼。

  一碗孟婆湯下肚,洗去了前世的所有記憶,他再也不會記得今生所有,他會清清白白的去投胎,去輪迴,去變成另外的一個人,開始他新的一生。

  小九大說的沒錯,即使不同的皮囊下是同一個魂魄,可他記不得前世,只有今生,所以他再也不是原來的那個公孫理了,原來的那個公孫理,我的寶貝大孫子,還是會死。

  公孫理沉默了,許久後方才開口,用年邁而蒼老的聲音說道:「一世足矣,這樣才知道何為彌足珍貴。」

  一世,足矣?

  我怔怔的望著公孫理,最後問了一遍:「真的,不後悔麼?」

  勞苦一生,顛簸一生,孤獨一生,唯有清風明月為伴,他真的不悔麼?

  公孫理搖搖頭,依舊是那個答案:「不悔,無悔。」

  而後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留戀的看了我一眼,最終緩緩啟唇:「姑奶奶,我走啦,你莫難過,我活這一世,很滿足,死而無憾。」

  言畢他疲憊的閉上了雙眼,安詳的走完了自己的這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