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留山,此地原是白帝少昊所居之處,自少昊登仙境,滄海桑田,變化無端,再比不得昔日白帝治理下那個井井有條有規有矩的長留山,魚龍混雜,卻是繁華依舊。
沿著南曲橋往北愈發熱鬧,果子行、紙畫店並各色雜貨店,天上飛的、水裡游的、地裡頭長的,終歸都能擺到鋪面上來,林林總總,令人目不暇接。
「帝台石!帝台石!休與山的帝台石,佩戴可以不受蠱惑,寧心靜氣……」尅各色香藥的店家慇勤地捧著沉甸甸如鵪鶉蛋的彩石,嚮往來行人叫賣著。
緊挨著是一家專售花鳥的店舖,夥計拎著鳥籠,扯著嗓門吆喝著:「最後三隻了!能預測火警的竊脂鳥,最後三隻了!預購從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鳥籠裡頭紅羽白冠的竊脂鳥把頭埋在羽翼之中,懶得搭理週遭的喧囂。
也有不用叫賣的店家,門前高高挑一藍幡,上書三個大字「爬雲術」,旁邊還有一行稍微小點的字「十五日包教包會」。一個小夥計老老實實地趴在櫃檯上等客上門,卻被旁邊牛肉粉絲湯館飄出的香味引得口水滴答。
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中,除了尋常人外,還夾雜著不少尚未修成人形的獸精,如犄角赫赫,卻是一副書生打扮的鹿精;狀如孩童口齒不清的水獺精;還有毛皮油光水滑的狸貓一家,正和樂融融地踱步逛街。
魯家珍珠行的大公子魯庚急匆匆地穿街而過,險些撞著一位手捧桃花糕的藍布小哥。虧得那小哥身形敏捷,手中穩穩托著糕,騰挪輕躍,這才避閃開來。
「兩眼珠子長哪兒了?當擺設用的!信不信小爺我……」藍布小哥在他身後罵道。
魯庚連頭都沒回,更談不上賠不是,皺著眉頭往前頭行去。魯家珍珠行的夥計若是瞧見了他這般模樣,必定腹誹這少東家心口不一。平日裡魯庚常常教導他們須得和氣生財,見人常帶七分笑,可現在他著實是笑不出來——自家珍珠行從東海進的一批珍珠於昨日在途中被劫!
東海珍珠品質上乘,價格昂貴且不提,最緊要之處是這批珍珠中有六顆絳珠,皆上佳之品,預備鑲嵌在新娘鳳冠之上,是長留城中彭生公為娶親所定。彭生公在此地頗有勢力,且性情急躁,若誤了他的事,只怕魯家珍珠行今後的生意舉步維艱。
眼下距離彭生公大婚之日不足七日,再去東海尋絳珠顯然已是來不及,魯庚連夜跑遍了長留城的每一家珍珠行,想籌措出六顆絳珠來應急,便是出高價也在所不惜,可惜所找到的絳珠不是色澤不夠就是大小不一,壓根尋不到六顆大小一致色澤光潤的絳珠。
正在他焦頭爛額之際,隔壁尅各色香藥的王掌櫃踱過來,習慣性地將長煙鬥在紅木櫃檯上磕了磕,身子伏過來,咳了兩聲道:「少東家,這珍珠既然是被人劫了去,你再搶回來不就得了麼。」
看見被抖落在光可鑑人紅木桌面上的菸灰,魯庚厭惡地撣了撣,不耐煩道:「說得輕巧,劫貨的強人尚不知究竟何人,更不知在何處落腳,我上何處去尋他們!」
「你不知曉,可有人會知曉。」長煙斗遙遙往南面一指,「過了南曲橋,再往東面走,榕樹底下有個算命卜卦的攤子,你不妨去碰碰運氣。」
「算命卜卦?!」魯庚沒好氣,「找不回絳珠,我這命不用算也可知了。」
「誒,少東家……」王掌櫃拍拍他肩膀,「那位攤主可非一般人物。」
魯庚聽出他語氣有異:「是何精怪?」
「他是何精怪有何相干,能不能找回絳珠才要緊。橫豎眼下也沒法子,少東家你不妨去試試。」
也是死馬當成活馬醫,魯庚別無他法,急匆匆地趕到大榕樹下,果然看見王掌櫃所說的卜卦攤子。
歪著腿的破爛木桌,上頭鋪了方褪色發白的藍布,連個招牌幌子都沒有,僅能從桌上插著竹製簽子的墨漆竹筒和一個斑綠搖卦龜殼能看出這是個算命卜卦攤子。
攤主呢?
魯庚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將週遭全打量了一圈都沒找著人影,頓時覺得自己是被王掌櫃戲耍了。他心中愈發惱火,操起桌上的龜殼往地上一摜,轉身就走……
才剛抬腳,就聽身後有人痛呼。
「哎呦!哎呦!我的腰……我的背……我的胳膊腿哦……」
魯庚忙轉身,發現聲音來自那個剛剛被自己摜到地上去的龜殼,怔了怔,蹲下身子去端詳那龜殼。
「看什麼看,還不趕緊扶我起來!」龜殼惱怒道。
「……哦哦,哦。」魯庚應了,將手伸過去,也不知拿這龜殼怎麼辦才叫「扶」,只得仍將它放回桌上去。
龜殼自己在桌上頗費勁地搖擺起來,咯登咯登,似乎裡頭有什麼東西在往外掙——魯庚在旁摒氣等了好一會兒,都恨不得伸手直接把龜殼掰開來,這才看見一顆頭顱從龜殼砰地一下冒出來。
一顆頭顱,人的頭顱。
這顆頭——蒼絲梳得整整齊齊,用碧青玉簪束起,白眉垂長,雙目睏倦,懶懶地連打了幾個呵欠,一副午覺未睡足的模樣。
「小哥,你是來算卦的?」他挑眉看向魯庚。
這龜精這般古怪,說不定當真有些能耐,為顯得恭敬,魯庚躬下身子,與他平視:「在下的珍珠行丟了一批要緊的貨,有人讓我來這裡。」
「要緊的貨?」
「是,有上百顆東海珍珠,最要緊的是其中六顆絳珠。」魯庚頓了頓,抑制了語氣中的焦切,儘量平靜地問道,「你,能替我尋回來麼?」
人頭龜不言語,偏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魯庚掩飾不住失望:「沒法子?」
「自然是有法子,就是……區區一批東海珍珠,這生意委實小了些。」人頭龜為難道,似還在猶豫。
「生意小!」魯庚受傷頗深,「上百顆東海珍珠,光是那六枚絳珠就值上千兩銀子……你若擔心佣金,我出雙倍佣金就是!」他也未多考慮,只想著盡快解決眼前的燃眉之急,加價的話衝口而出。
「不急不急,你先說說,貨是在何處丟的?」
「軒轅丘。」
「那倒還算順路……」人頭龜低低地自言自語了一句,而後抬頭朝魯庚道,「行,這單生意我就接了,只是生意太小,佣金我也不好算,珍珠拿回來五五分成就是。」
未料到他竟會這般獅子大開口,魯庚張口結舌:「五成?!這也太多了!這怎麼行!」
「不行就算了。」人頭龜毫不介意,和藹可親道,「咱們有緣下回再見。」說著,腦袋晃了晃就預備縮回龜殼中去。
「喂喂喂喂喂!」魯庚急了,一疊聲叫住他,「你且等等,既然是生意,總該留個討價還價的餘地……」
「我這兒生意從來都是一口價。」
「你,」實在是別無他法,魯庚狠撓了兩下頭,壯士斷腕般下決心,「行!五成就五成。我什麼時候能看見貨?」
「三天之後,卯時初刻,你在珍珠行候著吧。」
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肯說,人頭砰地一縮,重新回到龜殼內。龜殼在桌面上搖晃了片刻,復歸於平靜。
魯庚尚乾站著,看看龜殼,再看看歪腿木桌。一陣風過,老榕樹低垂而下的細氣根拂過他、拂過桌面、拂過龜殼,週遭平靜如斯,似乎方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真能把珍珠找回來?魯庚狐疑著,總覺得這地方不甚靠譜,心中七上八下,慢吞吞地離開。
此時,榕樹茂密的樹梢上,一隻碧綠小鳥衝出枝葉,向遠方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