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符惕山中,茂密幽深,千年古樹,盤根錯節,週遭霧氣瀰漫,灰灰濛蒙,暗隱危機。

  極具穿透力的尖銳叫聲接連將霧氣撕開數條口子,此起彼伏,凶悍陰森,刺入耳中,令人毛骨悚然,彷彿身遭有數不清的魑魅魍魎攀爬在樹幹上、籐蔓間,將整個森林變成他們的刀俎。

  曲折崎嶇的山路衝出一輛馬車,墨瓏立在車轅上,眉目俊秀,玄衣素冠,一手牢牢把控著韁繩,另一手持短鎩,任憑馬車如何顛簸,玄袍烈烈作響,他唇角微微勾起,神色沉穩。

  四頭身形巨大的山魈突然從斜刺裡串出,其中兩頭撲在馬車側面,嚎叫聲震得厚厚帷幕撲撲直擺,另外兩頭直撲向墨瓏和馬匹。

  手並不鬆開韁繩,墨瓏旋身飛起,重重踢在山魈下顎,山魈翻滾落地,手中短鎩落下刺入另一隻山魈的脖頸,抽出,鮮血四濺。

  兩柄銀箭自霧中激射而出,追星逐月一般,將攀爬在馬車上的山魈射落。與此同時,夏侯風手挽長弓,飛奔而至。他長得濃眉大眼,極為精神,雖是徒步,他跑起來卻比馬匹快得多,輕輕鬆鬆就趕上馬車。

  山路急拐,一頭狍鴞赫然出現,羊身虎齒,身形足有三、四輛馬車那麼大,擋在路中間,小山般黑壓壓的。

  墨瓏急勒韁繩,險險剎住馬車,疑惑地微皺了下眉頭。

  狍鴞此物非常貪婪,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的,就沒有它不吃的東西,而且生性凶殘,比如吃人,便是吃不完,也要將人身各處盡數咬碎,民間又稱之為饕餮。這些也都還罷了,奇怪之處在於,此物久居拘吾山中,怎麼今日竟會出現在此地。

  狍鴞緊盯著馬車,頭顱慢慢低俯,直直衝著墨瓏過來,陡然間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尖銳牙齒,厲聲吼叫,口中噴出的污穢濁氣直撲過來。不得不用袍袖摀住口鼻,墨瓏無奈之極地看著它:「大塊頭,我對你昨夜吃了什麼沒興趣。」

  旁邊,夏侯風連珠般射出三箭,只是這只狍鴞皮厚如鎧甲,箭無法深入要害,蹭破它些許皮而已。

  「我來!」

  墨瓏示意夏侯風照看好馬車,同時,短鎩自手中擲出,在狍鴞較為柔軟的腹部劃開一道血口。

  狍鴞吃痛,狂躁甩頭,展爪就向墨瓏撲去。

  墨瓏輕盈躍起,躲過利爪,正騎上狍鴞背上,左手一探,將短鎩復吸回掌中,正待手起鎩落……

  「等等,把它留給我!」忽有清脆女音喚道。

  隨著話音,一根細細的碧綠長籐蕩過來,莫姬單腳繞在籐上,秀眉美目,腰身盈盈一握,衣袂飄飄,身遭瀰漫著盈盈花香。

  墨瓏本待將短鎩刺入狍鴞的天池所在,利落結果它了事,聽莫姬這麼說,便揪住一把狍鴞脖頸上的獸毛當韁繩用,仍控制著它,立在獸背上等著。

  感覺有人在背上,狍鴞愈發狂性大發,前仰後踢,整個地面被它震得悶悶作響。莫姬半懸空中,指尖逸出一縷暗香,這香到了狍鴞面前自行分成數縷,從它的五官中滲入……

  「你小心!」夏侯風朝莫姬喊了句多餘的話,後者沒理他。

  片刻之後,狂躁的狍鴞便如喝醉了酒一般,步子遲緩,眼皮耷拉,腦袋無意識地甩來甩去,墨瓏這才躍下獸背。莫姬滿意地飄落到狍鴞面前,待它軟軟伏地後,一手按在它靈台所在,凝神屏氣——狍鴞原本光亮的皮毛漸漸褪色乾枯;強健有力的腿腳也慢慢萎縮,短短半柱□□夫,狍鴞的精氣已被她吸盡。

  莫姬收回手,深深吸了口氣,面上浮出些許笑意,比起前頭那些山魈,顯然這只狍鴞讓她更滿意。

  失去精氣的狍鴞尚苟延殘喘,微弱地叫喚著,再不似之前那般威風,聲音倒像嬰孩啼哭。墨瓏聞聲片刻,手腕略沉,短鎩刺入它的眉心,了結它的性命。

  稍遠處還有幾隻山魈鬼鬼祟祟跟著,因吃了苦頭而不敢近前來,夏侯風彎弓搭箭,嚇得它們盡數退回霧中,再不敢冒頭。

  最後一滴鮮血順著鎩尖滴落,短鎩輕巧地在手中轉了一圈,墨瓏反手插入背囊,躍上車轅,策馬繼續向前行去。夏侯風和莫姬隨後跟上。

  再無異獸的騷擾,馬車一路疾馳,到了符惕山與三危山的交界處,也是這趟生意約定好的交貨地點,早有七、八個家僕簇擁著季元子正等候著。馬車中坐的正是季元子最寵愛的小妾古玉。季元子是長留城主閱公的小兒子,因家族紛爭,被大哥視為眼中釘,不得不遠走他鄉,逃走之時來不及帶古玉一起走,故而拜託了墨瓏等人替他將小妾偷偷送出長留城。

  馬車厚重帷幕掀開,墨瓏示意莫姬扶出面色青白但安然無恙的古玉,將她送回季元子的身邊。季元子於落難之時,能得人出手相助,自是感激非常,再三謝過墨瓏才離開。

  「回城吧!」

  墨瓏倦倦伸了個懶腰。

  夏侯風不滿道:「老爺子是越來越把咱們當牲口使喚了,跑這趟一個大子沒有,還費了我那麼些箭。」

  在符惕山內莫姬吸了好些獸類精氣,神采奕奕,心情甚好:「老爺子不是說了麼,季元子說不定來日還能重返長留,咱們現下幫了他這個忙,將來可圖回報,就算是壓寶了。」

  正說著,一隻翠綠小鳥自天際朝墨瓏俯衝下來,直直撞入他懷中,化成一片疊成鳥型的葉子。

  「又有事……」修長的手指展開葉子,墨瓏掃了掃,抬首道:「要咱們順路去軒轅丘,魯家珍珠行的一批珍珠被劫了。」

  「這也叫順路?」夏侯風挑眉,「魯家珍珠行那點生意,夠塞牙縫麼?他是越來越能玩咱們了。」

  墨瓏也不太滿意:「等回去之後就收拾他,放鍋裡頭燉也是一道養生湯。」

  「這主意甚好!」夏侯風嘿嘿直笑。

  「從這裡去軒轅丘還得費些功夫,我且歇會兒。小風,你駕車看著路,別顛來顛去弄得人不安生。」莫姬伸了個懶腰,自顧自進了馬車,放下帷幕,再無動靜。

  對於莫姬的吩咐,夏侯風向來沒二話,接過韁繩。一行人馬不停蹄地往軒轅丘方向趕去。

  軒轅丘,傳說古時軒轅氏居住的地方。此地寸草不生,只有一條河從其中流出,名喚洵水。因河底鋪滿紅色細沙,洵水一眼看上去便是赤色,沿著洵水七零八落地分佈著幾個小鎮,其中以雷澤鎮來往人最多。

  墨瓏等人到達雷澤鎮時,天才濛濛亮。渡口旁蒸棗泥山藥糕、松仁桃花糕、蜜瓜條蘿蔔糕的攤子才剛剛開張,店家是個兔兒精,支楞兩隻長耳朵忙活著在油鍋裡炸豆沙糯米糕。

  夏侯風先買了些糕點,一喚醒莫姬,便把慇勤地把糕點遞過去:「我知曉你愛吃桃花糕,你看,正熱乎著呢……」

  莫姬可有可無地接過桃花糕,邊吃邊打量周圍。

  「還有山藥棗泥糕,你吃麼?」夏侯風問道。

  莫姬嫌棄道:「甜膩膩的,也就你這樣的小孩子家才愛吃。」

  夏侯風忙解釋道:「其實我也不愛吃,真的。」

  不理會他們倆,墨瓏隨手拈了塊糕丟入口中,邊嚼邊走進近旁的一間老舊粥鋪,徑直走到大灶前:「老貨,醒醒,毛都撩著了。」

  爐膛口一大團毛茸茸的物件動了動,兩隻眼珠子從黑不溜秋的毛髮中撥弄出來,將墨瓏望瞭望,這才伸了個大懶腰,熟稔地招呼道:「你來了!」墨瓏口中的老貨,是一隻上了年紀的水獺精,在雷澤渡口已賣粥數百年,且只賣一種大麥粥,經年不改,以至於粥鋪長年慘淡經營。他也不在乎,用他的話說,愛吃不吃,不吃就不吃,活該,滾!

  從旁順便拿了個陶土碗,墨瓏也不與他客氣,自己動手盛了碗粥。

  「問你個事兒,這兩日有批東海珍珠被劫了,是哪家的活兒?」

  老水獺撓撓胳肢窩:「東邊月支來了只大尾巴羊,還有一頭熊羆,和西山上的猴崽子們湊到一塊兒去,隔三差五地下山來,專挑軟柿子捏。」

  墨瓏抿了口粥,漫不經心問道:「窩在哪兒?」

  老水獺勸他:「教訓教訓得了,別弄得跟抄家似的。」

  「在哪兒?」

  「就在西山石壁泉邊上……厚道點,記著啊!」

  「行了,回頭抓一猴崽子回來幫你燒柴。」墨瓏嫌棄地看著老水獺那身長年煙燻火燎開了叉的皮毛。

  老水獺道:「不要,還不夠給我添亂的!」

  把粥喝完,墨瓏從懷中掏出個物件貌似隨意地往灶台上一放:「你要敢拿它餵雞,下回我再來就把粥鋪拆了。走了。」說罷,抬腳就走。

  「又是什麼東西?」

  老水獺拿起他擱下的東西,是個小葫蘆,拔開木塞,一股清香逸出——是帝台泉水,飲此水不僅對心痛病有奇效,且能延年益壽。他笑了笑,將小葫蘆收好,嘀咕了一句:「小崽子,就是學不會說話。」

  墨瓏剛出粥鋪,便聽見不遠處渡頭上,傳來「鐺鐺鐺」響亮的鐵器撞擊聲。那是懸掛在渡口的一方鐵塊,被小鎯頭敲打著,清晨的第一趟船到了。

  從渡船上下來的人並不多,一隻身形魁梧的犀牛精行在最前頭,身上背了好些叮噹亂響的傢伙事兒,活像個行走的雜貨鋪子。因犀牛精身量一個頂三個,直至他經過馬車,墨瓏才看見後邊還有一位穿雪青衫子的姑娘——

  「鮫人!」莫姬詫異輕聲道,鮫人常年居於海中,甚少會上陸地,更別提出現在這裡。

  聲音甚小,雪青衫子卻聽見了,微側了頭,倨傲地往馬車這邊瞥了一眼,腳步未停,似壓根懶得理會他們這種閒雜人等。

  夏侯風只覺得這女子與旁人不同,卻也說不清究竟哪裡不同,聽了莫姬的話才恍然大悟:「她是鮫人?!據說鮫人男子凶惡醜陋,而女子嬌柔貌美,原來是真的!你怎得看出來的?」

  「一股魚腥味,你聞不到麼?」莫姬望著鮫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夏侯風使勁用鼻子嗅,但除了糕點的甜香,還真是沒聞到其他氣道,轉而去問墨瓏:「你聞到了?」

  墨瓏不答,靠在馬車上淡淡道:「不是魚腥味,是東海紫藻的氣味。她應該是來自東海,不是個善茬,你別圖好玩去招惹她。」

  夏侯風頭一遭見到鮫人,滿心好奇,還真有上前結識之意,聽墨瓏這麼說,愈發不解:「不過是個小姑娘而已,有什麼好忌憚?」

  「她身上的衣料是鮫綃,又名龍紗,一尺價值百金;發間綴的珍珠,圓潤光澤,價格不菲……」墨瓏看著雪青衫子的背影道,「光是這身行頭,她從東海行到這裡,要說沒人打劫她,你信麼?可她現下仍是好端端的。」

  莫姬目光並未稍移,冷道:「我倒想試試,看她究竟有什麼能耐。」

  聞言,墨瓏瞥了她一眼:「你只是想看她的能耐麼?」

  「說說而已嘛,」莫姬調轉開目光,悶悶道,「說說都不行啊……」

  「走,上西山石壁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