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茶水初沸,冒出魚眼大的泡泡。

  竹樓內,墨瓏等人各自坐下,獨鮫人雙臂抱胸,立在桌邊,面沉如水,眼看日頭一點點西移,不禁心急如焚。莫姬因方才動用元氣太多,又被斷了籐鞭,受創甚重,面色蒼白,剛坐下便閉目養神。夏侯風守在她旁邊,緊張地看她面色,也不敢說話。

  白衣書生端著竹絲托盤,躬著身,陪著笑進來,盤上四個小木碟,分別盛著糖漬楊梅、金絲金桔、鹽漬山楂條、百果香糕。

  「還有點心?」墨瓏探頭看了一眼,挑眉道,「你也想下毒?」

  「不敢不敢,在下怎敢在關公面前耍大刀。」白衣書生惶恐道。

  此時,墨瓏坐在窗邊,架著腿,無視鮫人利刃般的目光,含笑看向白衣書生:「蒙先生招待,還不知先生該如何稱呼?」

  「免貴姓白,單名一個曦字,表字子旭,別號樂游居士。又蒙朋友們抬愛,送號青黎山人。」白曦有禮答道。

  「哦……小白。」

  墨瓏轉向鮫人:「姑娘怎麼稱呼?」

  鮫人心不甘情不願地冷冷吐出兩字:「靈犀。」

  墨瓏點點頭,邊揉著腿邊道,「咱們把這事理一理。兩日前小白帶著熊羆在山下劫了一批珍珠,我們受人之託,前來貴寨拿回這批珍珠。這原是件小事,我本來也不想與貴寨過不去,但沒想到靈犀姑娘橫生枝節。」

  「我有話要問那隻熊羆,自然不能讓你們傷了他,我怎麼知他還劫了珍珠。」靈犀沒想到那隻熊羆居然還曾下山劫道,著實不是什麼好人,不由怔了怔。

  「姑娘一到這山上,不分由說,就出手傷人,委實也是性急了些。」墨瓏見她面露尷尬,才慢條斯理道,「好在,沒出什麼大事,算是萬幸了。」

  「她把你摔成這樣,就這麼算了?」夏侯風不滿道,「虧了是你吉人天相,否則稍有差池,那腿可就斷了。」

  「斷了也就斷了,如今這世道,哪有地兒喊冤去。」墨瓏輕描淡嘆道。

  被他們如此一說,自己確實理虧在先,靈犀悶悶道:「我不是故意的。」

  墨瓏揉著腿,壓根不搭腔。

  白曦在旁聽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問道:「靈犀姑娘也是為了那批珍珠?」

  「不是。」

  「那麼,是為了何事?」

  靈犀冷冷瞥他一眼:「與你無關。」白曦只得噤聲。

  墨瓏抬頭,語氣不善道:「姑娘此時應該知曉此事是個誤會吧?我們原就沒有傷人之意,只是想拿回珍珠而已。可姑娘你一上來就動手,不分青紅皂白,連累熊羆也中毒……」

  靈犀瞪大眼睛:「我連累他?」

  「若非你出手太重,我們又怎麼會用軟夢香,更沒想到姑娘無礙,反倒害了那隻熊羆。」

  「害他中毒的人明明是你!」靈犀怒極,大聲嚷道。

  「姑娘此言差矣,你以利刃相脅,我須得自保,不得不出此下策。說到底,是你害了他。」墨瓏毫無懼色,教訓她道。

  靈犀語塞,總覺得哪裡不對,可又說不出究竟是哪裡不對勁。

  墨瓏深吸口氣,轉而做寬宏大度狀:「算了,姑娘不必自責,那熊羆與我無冤無仇,解藥我自然是會給的。」

  他這麼一說,靈犀愈發覺得似乎真是自己的錯。

  墨瓏轉向白曦:「小白,你把珍珠交給我們,然後我把解藥給靈犀姑娘,如此熊羆無礙,大家歡喜,豈不甚好。」

  大家歡喜?!白曦心道:你當我是傻姑娘麼,幾句話就想把我繞進去。什麼大家歡喜,明明是你們歡喜!

  「這個……」他做出頗為難的模樣。

  夏侯風不耐煩地撩袖子:「哥,跟他囉嗦什麼。」

  白曦連忙道:「既然諸位上門來討要,我自然是想拿出來,可是……已有好些珍珠被磨成了粉,諸位可還要?」

  「磨成粉了?」夏侯風不可置信道。

  「珍珠粉甘寒無毒,入藥是極好的。」白曦侃侃勸道,「此間的猴子身上易長惡瘡,擠出膿血後,用珍珠粉敷在瘡口上,能解毒生肌。所以我索性多磨一些,實際上……十之八九都磨成珍珠粉,以備山中不時之需。諸位若不信,我把珍珠粉拿來。」

  墨瓏沒吭聲,饒有興趣地打量著白曦,既不說讓他去拿,也不說不拿。

  靈犀在旁突然開腔:「你們要珍珠,我有!」她不耐與這些人胡攪蠻纏,浪費功夫,只想著快些救醒熊羆,才好問話。既然他們要珍珠,自己反正多得是,給他們一些也無妨。

  「……對對對!」白曦大喜,頓時覺得天降神兵,趕忙道,「俗話說,荊人不貴玉,鮫人不貴珠。想必靈犀姑娘肯定有上好的珍珠。」

  「解藥!」靈犀盯著墨瓏,*道。

  墨瓏偏頭看她,挑眉問道:「姑娘是想用珍珠和我換解藥?」

  「對。」

  「這批珍珠裡面最要緊的是六顆絳珠,顆顆渾圓,姑娘可有?」

  似沒想到對珍珠還有要求,靈犀顰眉,從懷中掏出個錦袋,抓了一把,隨手放在竹絲托盤上……

  「你們自己挑。」

  隨著清脆的響聲,大珠小珠落入盤中,滴溜溜地滾動著。大者如鴿卵,小者也有孩童拇指般大小,個個渾圓光潔,寶光流轉,整個托盤都籠罩在淡淡寶氣之中。

  這些珍珠的品相,比起魯記珍珠行的那批,豈止是高出一點點。白曦看得眼睛都直了。夏侯風雖不懂珍珠,但也從未見過鴿卵大的珍珠,詫異地拈起一顆仔細端詳。墨瓏卻是懂行的,知曉這般品相的珍珠,便是長留首富,家中最多收藏兩、三顆。

  他心中疑惑更甚,即便「鮫人不貴珠」,能隨隨便便抓出一大把鴿卵大珍珠的人,恐怕也不是一般的鮫人。

  「這些珍珠姑娘從何處得來?」墨瓏問道,「莫非來路不正,故而姑娘著急出手?」

  「不是偷不是搶,就是我自己的。」靈犀盯著墨瓏,「換不換解藥?」

  隨意用手撥弄下珠子,墨瓏道:「品相雖不錯,就是大小不一,可惜了。」其實這裡頭隨便挑一顆,其價值都遠遠超過六顆絳珠,但他卻偏偏這麼說。

  靈犀皺皺眉頭,還未說話,白曦搶著開口。

  「這些珍珠雖然大小不一,但隨便一顆都是價值不菲,比起魯家珍珠行的那批貨,成色可好得多,價值也遠遠超過。」他朝墨瓏陪著笑,「閣下收了這些珍珠,這趟也不算走漏呀。」他心裡自然有自己打得啪啪直響的如意算盤。

  墨瓏斜睇他一眼,笑道:「小白,對你來說,這可真是天上掉餡餅了。」

  白曦笑得謙遜:「哪裡哪裡,餡餅雖然砸我頭上,可吃餡餅的人還是您呀。」

  不明白他們亂七八糟在說什麼,靈犀不耐煩再等下去,用力拍下桌子,震得珍珠齊齊跳起:「一句話,到底換不換?」

  墨瓏為難地思量了好一會兒,才道:「要不就拿這些珍珠給魯家看看,若是他家不收,我再想別的折吧。唉,也只能這樣了。」

  他探手就要去拿珍珠,被靈犀擒住手腕。

  「解藥!」

  她朝墨瓏伸出手。

  墨瓏端起茶杯,吹了吹涼,低頭捻訣,念了個咒語,然後將茶杯遞給靈犀。

  「餵他喝下,他就能醒?」靈犀狐疑問道。

  墨瓏微笑道:「不用喝,將茶水潑他臉上就能醒。」

  靈犀小心翼翼端著茶水,將信將疑地出去了。

  夏侯風嘖嘖道:「瞧她的緊張模樣,不知情的,還以為熊羆是她爹呢。」

  「說得也沒錯,我看,就是熊孩子一個。」墨瓏搖搖頭。

  畢竟關切熊羆的生死,白曦忙扶窗觀看,看見茶水一滴也沒浪費的全潑在熊羆毛茸茸的頭上;看見轉醒後的熊羆搖搖擺擺地站起來;看見靈犀從懷中掏出一個物件;看見熊羆搖了搖頭,叨咕叨咕和她說著什麼……

  最後,靈犀收起物件,朝熊羆略一拱手,轉身離去。她走得極快,眨眼之間,人已隱沒山林之中。

  「她怎麼走了!」白曦急道,「哎呀呀,怎麼就走了?」

  聞言,面色依舊蒼白的莫姬,微微睜開眼睛,問道:「她走了?」

  夏侯風忙應道:「嗯,她走了。」

  莫姬胸膛起伏不起,喘息愈發艱難,顯是心中有鬱鬱不平之氣。

  白曦仍在窗口嘖嘖嘆息。

  墨瓏瞥他,打趣道:「捨不得這熊孩子?」

  白曦理所當然道:「當然了,這麼好的姑娘……誰捨得呀!」

  「這麼好的姑娘?」夏侯風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人傻,錢多,自然怎麼都是好的。」墨瓏悠悠道。

  白曦乾笑,沒吭聲。

  說話間,熊羆拖著斧頭回來,看見墨瓏等人也在屋內,頓生戒備之意。白曦忙安撫他:「沒事了,大家都是朋友,一場誤會而已。」

  「是誰把我弄昏過去的?」熊羆瞪著眾人,惱火地興師問罪。

  「說了是一場誤會了,那迷香原是為了對付那姑娘的,哪裡想到反而你中招了。」白曦問他道,「你快說,方才那姑娘和你說什麼了?」

  「就是問我……問我三年前是不是在長留城找過一個道士算命?」

  「呃?」

  「我說沒有,她又拿了物件給我瞧,問我認不認得。」

  「是何物?」

  熊羆撓撓頭:「我也不認的,看著就像一片少了把子的銀杏葉,鐵青鐵青,*的。」

  「這是什麼東西?」白曦自言自語,心想從這位姑娘身上掏出來的,絕對是價值不菲的寶貝。

  「我就是不認的呀。那姑娘見我不認識,樣子失望得很,又問我可認得其他和我一般模樣的熊羆,也得是胸前有紅毛,且成了精怪的。我跟她說,這不叫紅毛,這是赤焰熊的標誌。」熊羆驕傲地挺了挺胸膛,「我們赤焰熊一族自遠古洪荒……」

  「打住!」眼看熊羆即要痛述家族史,白曦連忙阻止他,「赤焰熊那些事兒我聽了有八百遍了,現下你還是先說那姑娘。」

  「哦……」熊羆楞了楞,「她去長留城了。」

  「去長留城做什麼?」

  「找我二舅,赤焰熊現下就剩下我、我大舅、我二舅。我大舅雙腿有疾,終年隱居在甘淵,我二舅正巧是三年前去了長留城,估摸找道士算命的人就是他。」

  白曦悵然道:「去了長留城啊,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怎得了?」熊羆不解。

  白曦卻不吭聲,只搖頭嘆息。

  在旁聽罷始末,墨瓏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行了,我們也該走了。小風,珍珠找著了?」

  門外,傳來夏侯風輕鬆的聲音:「找著了。」

  他捧著個紅木匣子,樂呵呵走進來,朝墨瓏道:「想是小白兄記岔了,魯家珍珠行的這批貨好端端的在這裡,並沒有被磨成珍珠粉。」

  竟不知他是何時離開此間,偷偷摸摸到自己房中搜出珍珠來,白曦直怪自己疏忽大意,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一時說不出話來。

  熊羆詫異問他:「磨什麼珍珠粉?」話未說完,便被白曦怒瞪了一眼。

  墨瓏頗有禮地朝白曦拱拱手:「小白兄,此番叨擾了,在下告辭!」說罷,領著莫姬和夏侯風,帶著紅木匣子,翩然而去。

  白曦扶窗,聽著馬蹄聲遠去,恨得牙根直癢癢,直過了好半晌——

  「走,收拾東西!」

  熊羆沒明白:「去哪裡?」

  「長留城!」白曦轉身,目光堅毅,「那位靈犀姑娘帶了一身的寶貝,到了長留城不知要被人騙走多少——與其讓別人騙,不如我們自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