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留城,從第一塊青墨石被作為路基鋪在長留山的地上,已過去了數千年,不知有多少異鄉客變成當地人了。青墨石板上每一處最細小的稜角都被磨得圓潤平滑,來去無蹤的雨霧中,光可鑑人。
踏上青墨石板,作為一個異鄉人,靈犀行在熱鬧的街上,看著兩旁琳瑯滿目的商舖,一時有些發怔。人海茫茫,她又該從何處找起呢?
轉頭間,看見牆上貼著幾幅畫像,她瞧了瞧,原來是城主所發的緝拿告示,底下還有字寫明報酬。
這法子甚好,緝拿說到底不也是尋人麼?靈犀心中大喜,隨意擇了家畫館,抬腳就進。店內不僅牆上掛滿了畫,還設有數道屏風,每個屏風上也都是一副畫,或潑墨山水、或仕女遊園,或花鳥蟲趣。桌上擺著數十把展開來的紙扇,也是畫兒。靈犀隨手拿了一把,扇了扇,左顧右盼地張望道:「有人嗎?」
「在這兒呢,姑娘別扇,頭暈……」細微的聲音從她手中扇子上傳來。
靈犀循聲看去,扇面上是一幅桃花臨水圖,圖中水亭上有一人,寬袍大袖,扶著額頭作眩暈狀。她只得將扇子放回桌面,畫中人出了水亭,居然還有功夫折下一支桃花,才躍出扇面。
「在下半緣君。」他將桃花遞給靈犀。
靈犀莫名其妙地拿著桃花,不解這又是什麼風俗。
半緣君讚歎道:「何謂人面桃花,在下今日方知……」
他話音未落,靈犀就被花粉弄得鼻子直癢癢,禁不住打了個噴嚏,花瓣紛紛落地,手中僅餘一隻光禿禿的桃枝。
「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靈犀尷尬地將桃枝還給他。
「沒事沒事,請問姑娘可是想買畫?」半緣君將桃枝插入土陶瓶之中,笑著問靈犀。
靈犀問道:「這些畫,都是你畫的?」
他點點頭,謙虛笑道:「都是些遊戲之作,讓姑娘見笑了。姑娘可有中意的?」
「這些畫我都不要,我想你另替我畫一幅。」
「姑娘想畫什麼?」
「一頭黑熊,脖頸處有一圈紅毛。」靈犀回憶著西山那頭熊羆的模樣,估摸他二舅應該長得和他差不多,「塊頭特別大,毛茸茸的,圓頭,小耳朵……」
半緣君接著問道:「要什麼神態呢?」
「神態?」
「比方畫虎,可以畫猛虎下山、病虎歸山、幼虎嬉戲……」
靈犀想了想道:「這頭熊在算卦,旁邊再畫個道士。」
「這倒是新穎,算卦?!」
「對。」
一個時辰之後,半緣君擱下筆,頗滿意地看著畫。此畫線條纖細遒勁,勾出熊羆的健壯體格,神態更是栩栩如生,占卦時的忐忑和期許令人感同身受。對面道士雖然只有一個背影,但髮髻一絲不亂,衣紋疏離有致,神採生動。
「挺好。」靈犀甚滿意,「在下頭寫上『若有知情者,可得百金之酬。』,照著這樣多畫一些。」
聞言,半緣君楞了好一會兒,才問道:「姑娘要這畫,就是為了尋人。」他的語氣頗有些受傷。
靈犀點頭,問道:「長留城大麼?貼個百來張夠不夠?」
「百來張?!」半緣君頓時感覺血氣上湧,硬生生地被嚥回去。
「我急著找這頭熊羆,自然是越多越好。」
「可是姑娘,在下雖然不才,但在此間也算是小有名氣……」半緣君估摸她不諳世事,想著該如何措詞拒絕,低頭間看見畫上熊羆,忽得雙目一亮,「姑娘是要找這頭熊羆?!」
「嗯。」
「我見過他!脖頸下一圈紅毛,叫赤焰熊。我在象庭見過他。和一頭花豹打得可凶了,好傢伙,滾了一地的毛。」
「象庭?」
「你頭一遭來長留吧,連象庭都沒聽說過。」
靈犀誠實地點點頭:「確實頭一遭,還請指點。」
「象庭是公子宣所開辦的鬥獸場,也是長留城內最大的鬥獸場,逢七而開,裡頭可都是動真格的,血腥得很。」
靈犀還是沒聽明白:「鬥獸?就是進去看打架?那有什麼意趣?」
「當然有意思,除了豺狼虎豹熊羆,象庭還蒐羅了天南海北許多異獸,比方孰湖、弛狼,飛鼠還有狍鴞,許多你見都沒見過的異獸,各有能耐。我此前就是為了觀察弛狼的舉止形態,才特地到象庭去。正是巧了,今日正好是初七。」
著實不太懂此地人的好惡,靈犀收起畫:「那我去看看。」
「姑娘,且慢!」半緣君笑吟吟地攔住她,「畫資還未付呢?而且,剛剛姑娘曾說,若有知情者,可得百金之酬。在下方才直言相告,這酬金是不是……」
「哦。」
靈犀想想覺得對,他自然算是知情者,便從袖中掏出一把金貝,個個細巧,與拇指頭一般大。這些金貝一落桌,便變成拳頭般大小,摞得高高的,金閃閃黃燦燦,極是耀眼。
「這些夠了麼?」她問。
被金子刺得有點睜不開眼,半緣君道:「若……都是真金,自然是夠了。」他拿過一個天青釉水盂,靈犀只道是是個筆洗,未料到他卻拿了塊金錠放入水盂中。見金錠一動不動地沉在盂底,毫無異樣,他面上喜色更添了幾分。如此這般,接連又試了好幾塊金錠,都無任何變化。
靈犀奇道:「這水盂有何用?為何要把金錠放進去?」
半緣君將金錠皆收起,笑答道:「姑娘不知,這長留城中龍蛇混雜,有些精怪修習過障眼法,將樹葉石塊等物變作銀錢行騙,著實可惡。為了杜絕此騙術,城主特地燒製了一批歸真盂,分發給大小商家。若是假金錠放入水盂中,便會回歸本來面目。」
「原來如此。」靈犀嘆道,「你擔心我也是來行騙的?」
「不敢不敢。」半緣君忙陪笑道,「只是姑娘一下子掏出這麼多金錠,確實令在下嚇了一跳。姑娘可是孤身一人?」
靈犀點頭:「一人又如何?」
「姑娘身攜重金,又是孤身一人,該謹慎些才是。要知曉,君子無罪,懷璧其罪。」
「多謝提醒,告辭!」
靈犀口中稱謝,面上卻是滿不在乎,抬腳就要走。
「等等……姑娘現下可是要去象庭?」半緣君急忙問道。
靈犀點頭。
「象庭開場在上燈之後,現下去為時還早。而且象庭規矩多,凡生人須得有熟客領著,才能進去觀賞。」
靈犀微微一愣:「這麼麻煩。」
半緣君含笑道:「長留城這麼大,姑娘進了我的畫館,也算是你我有緣。這樣吧,姑娘遠道而來,我就當盡地主之誼,請你嘗嘗本地佳餚,然後再陪你去象庭,如何?」
「你領我進去,我付酬金便是。」靈犀道。
「姑娘性情爽利,在下是把姑娘當朋友相待,信得過我就行,切勿再談酬金。」
半緣君仰頭,揮了揮衣袖,便有六隻小白老鼠從房樑上魚貫溜下,在桌上低眉順耳地一字排開
「你們好好看管畫館,不得懈怠。」他吩咐道。
小白老鼠齊刷刷地吱吱兩聲。
靈犀覺得甚是好玩,俯身端詳小白鼠,奇道:「養老鼠來看家,這倒有些意思。」
「也是機緣巧合,正好收了它們,難得它們也聽話,就留著用了。」半緣君抬手朝外讓,彬彬有禮道,「姑娘請。」
長留氣候,與別處不同。每到日落時分,便會從北面捲來層層墨雲,下起淅瀝瀝的小雨,直至次日卯時才停。*來無影去無蹤,日日如此,從不間斷。
此時暮色漸沉,雨霧如期而至,街面上系花布巾的小童頂著乾果盤子避在屋簷下叫賣。正是飯點,長留城中的酒樓也迎來一日中最熱鬧的時候。
楠竹油布傘下,墨瓏漫步而行,他換了一襲青衫,髮絲尾端以絲絹鬆鬆繫起,顯是剛剛洗去一身塵土。隨手拎住一個小童,要了些現炒的桂花栗,他才拐進了掛著蓮花燈的杜家酒樓。
這家酒樓內設有數間廳堂庭院,各以花草為名,廊廡掩映,門口垂著珠簾帷幕,廊下種著芭蕉斑竹,雨打蕉葉,叮叮咚咚,更添雅趣。
剪秋廳中,夏侯風早已在了,包括已從龜殼中出來的東里長,還有心事沉沉的莫姬。
夏侯風邊磕著爪子邊抱怨:「瓏哥怎得還不來?我都餓了。」
「他沐浴可比你講究多了,從頭到腳,每根毛都得捋順了,一點結也不能打。」東里長慢悠悠地喝著茶,斜了夏侯風一眼,「哪像你,一下水就跟上刑似的,恨不得拿泥巴乾搓。」
夏侯風理直氣壯道:「我在山上的時候,我爹娘就是這麼教的,過年前才泡一次泉水,平時抖抖毛就行了,哪有那麼多事!——瓏哥沐浴的時候你見過?他是圓毛還是扁毛?」
「問這個做什麼?圓毛扁毛與你有何相干。」東里長不肯回答。
夏侯風不解道:「我也想知道,瓏哥究竟是個啥?怎麼就不能讓我們知曉呢?」
東里長瞥他:「不該打聽的,別打聽!」
「我猜是扁毛!」夏侯風嘖嘖道,「瓏哥眼睛多尖啊。」
不知何時回過神來的莫姬淡淡道:「我覺得是圓毛,從身手上……」
話未說完,就聽見廳外傳來一個慢悠悠的聲音:「圓毛和扁毛?我怎麼就非得是帶毛的?」
墨瓏邁步進廳,挑眉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