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馬車的顛簸,夏侯風幽幽轉醒,看見莫姬好端端地在自己眼前,放下心中大石,咕噥問道:「崔阡陌那老東西呢?」
「誰知曉,理他呢。」莫姬扶他坐起來,關切問道,「身上可還有不舒服?」
試著伸展下身體,夏侯風露出不適的表情。「怎麼了?」莫姬緊張問道。
「有點癢。」他伸手往傷口處撓去,立時被莫姬啪得打掉手。
「別亂動,忍著。傷口我方才已經替你看過,腫脹都消了,黑氣也褪了,沒什麼大礙。」她惡狠狠道,「這幾日你老實點,好好養傷,聽見沒有?」
夏侯風有點怔:「知……知道了,這麼凶作甚?」莫姬眼圈卻有點發紅,別開臉去,不理會他。這下夏侯風頓時慌了,一疊聲道:「我聽見了聽見了,你別哭啊,我聽話就是。」
「你聽什麼話,」莫姬聲音哽咽道,「你若早聽我的話,也不至於受傷,還差點……」
還從未見過莫姬流淚,夏侯風慌得手足無措:「我錯了我錯了,你別哭呀,你說什麼我都聽著,好不好?……」
墨瓏駕著車,聽著車內他二人的言語,搖了搖頭:「……這點出息。」
總算莫姬情緒平復下來,夏侯風才得知自己中毒甚重,幸而靈犀用鮫珠才替自己解了毒。「對了,她人呢?」他張望了下,沒看見靈犀的聲音。
「她和那兩頭熊羆去了鹿蹄山,不和咱們一道。」
「……」夏侯風有點失望。
眼圈還紅著,莫姬不滿地看他:「捨不得是不是?你現下往北追,還來得及。」
「不是,就是……還沒謝謝她呢,畢竟她救了我一命。」
「此番若非為了她的事,咱們也不用去象庭,你更不會受傷。」莫姬沒好氣道。
夏侯風還想說什麼,但又怕惹莫姬著惱,只得什麼都不說了。
轉過一片鳳凰木林,前頭就是大路,墨瓏卻突然勒住韁繩,馬匹急急剎住腳步,其他人倒罷了,東里長的龜殼差點掉地上去,幸而夏侯風用腳勾住。
「把腳拿開,趕緊的!」東里長還嫌棄得很,在龜殼中抱怨道,「多少天沒洗了,一股子酸杏味兒……前頭怎麼了?」
墨瓏不答,轉過頭來,問道:「從這裡往鹿蹄山去,走大路的話,要經過竹箭關吧?」
東里長已經知曉他在想什麼,腦袋從龜殼中探出來,遲疑道:「他們沒那麼傻,應該不會走大路吧?」
「你覺得他們哪個看上去像帶了腦子的?」墨瓏皺眉問道。
「那隻大尾巴羊,一臉奸詐小人相。」莫姬冷冷道,「這單生意已經結束了,後頭的事兒與我們無關。再說,你不是把歸元鎩都給她了麼,咱們又不欠她的。」
墨瓏不置可否道:「不是一回事兒。」
「你們在說什麼?竹箭關怎麼了?」夏侯風沒聽懂。
莫姬嘆了口氣,解釋給他聽:「竹箭關是山家的地盤,雖然不在長留地界,但山家這兩年惟季歸子馬首是瞻。靈犀她們若走大路,經過竹箭關,山家有可能會擒了他們送還給季歸子。」
「我覺得他們沒那麼傻……」
莫姬堅持道,還沒說完,馬車一陣晃動,東里長差點又從車上滑下去。
此時此刻,靈犀等人正在一處岔路口發愁。四個人,竟沒有一個是認得路的。面前有兩條大路,一條西北偏北,一條東北偏北,陶滔二舅在兩條路前犯難。
「這路像是修過了,和原先不太一樣。」他撓撓脖頸上的紅毛,不能確定到底走哪一條。
陶滔習慣性地轉向白曦,要他拿主意:「哥?」陶滔腦子原本就用得少,自從跟著白曦以來,他的腦子基本就不轉了。可白曦也從未去過鹿蹄山,這趟出行等於逃命,倉促得很,莫說地圖,連行裝都未帶在身邊。
想找個人問路,可惜夜色沉沉,又哪裡尋個人去。靈犀想了片刻:「我去前頭探探路,也許會遇上人,你們略等等我。」說著就要往東北那條路行去。
白曦連忙攔住她:「不行,你一個小姑娘,荒郊野地的,太危險了。」其實他是覺得靈犀有點傻,保不齊遇上什麼人就給騙了。「陶滔,你去。」他指使陶滔。
陶滔應著,剛抬腳就被二舅拉住。「你,去。」陶滔二舅看著白曦,他對白曦印象並不好,此人簡單來說就是奸懶饞滑。他可不願讓自己外甥被這種人佔便宜。
「我?……我去?」白曦有點楞,「不是、不是我不想去,我這些年一直都是文修,萬一遇上強人……」
正說著,羊耳朵機敏,他隱隱聽見身後遠遠有馬蹄聲,又有車輪滾滾,甚是急促。他駭了一跳,立即想到是季歸子的府兵追上來,連忙把眾人往旁邊樹林中推去。「快快快,躲起來!」
靈犀與他倒都還好辦,貓著身子一縮,便能暫且藏起。偏偏熊羆舅甥兩人,體態龐大彪悍,饒得是躲在枝繁葉茂的大樹之後,還是免不了露出行藏。白曦飛快地折了好些樹枝,替二熊遮擋,補缺遮漏,勉勉強強擋了囫圇。
只聽得馬蹄聲漸近,月光如水,靈犀看清駕車的人,不由微微一愣:怎得他又回來了?她想著,腳步便邁了出去,白曦伸手抓住她,搖搖頭,示意她莫要出去。
靈犀不解。
白曦低聲解釋道:「萬一是他們反水……」
「什麼叫反水?」靈犀不懂。
「就是,就是那什麼……」白曦一時也和她解釋不清,而說話間,馬車已經到了。
行至岔路口,墨瓏將韁繩一勒,馬匹急急剎住。東里長這會兒學乖了,揪緊一根綠意蔥蔥的枝條,終於沒再滑下去。
白曦向靈犀連打眼色,要她千萬別動彈。靈犀莫名其妙,也不明其用意,只好不出去,在樹縫裡看著……
只見墨瓏躍下馬車,蹲下來,略略掃了幾眼地面,便偏頭朝靈犀等人藏身的樹叢,朗聲道:「出來吧,躲什麼躲!」
被發覺了!靈犀想出去,又被白曦按住。
「他在誆我們。」白曦淡定道。
似聽見這話,墨瓏嘆了口氣,往車轅上一靠:「你們自己出來看看地上的腳印,要躲至少要把腳印掃乾淨,真以為拿幾片樹葉就能隱身了。」他手中扣了一枚小石子,輕輕一彈,石子激射而出,正中白曦的額頭。
白曦嗷嗷叫喚,算是徹底暴露形跡了。靈犀、熊羆等人都從藏身之處出來,略尷尬地看著墨瓏。
「你……你們怎麼又回來了?」靈犀奇道。
墨瓏不答,頗不滿地看她:「你躲什麼,不知曉是我麼?」
「我要出來的。」靈犀指向白曦,「是他,他說萬一你們反水……什麼叫反水?」
墨瓏瞥向白曦。
「不不不不是。」白曦裡外不是人,連忙解釋道,「我是擔心你們被人脅迫,絕無他意,絕無他意。」
一條粗粗的枴杖探過來,在他頭上重重敲了一下,白曦頓時矮半截下去。東里長收回枴杖,慈祥地朝墨瓏道:「算了,他謹慎些,也是對的。」
墨瓏哼了一聲,未再說話。夏侯風對這頭大尾巴羊甚無好感,衝他呲了呲牙,鋒利的牙齒在月光下森森泛著白光。白曦先是一楞,繼而堆上滿臉笑意,熱絡道:「兄弟你醒了!太好了,我可一直為你懸著心呢。」夏侯風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臉皮實在沒有他厚,只得別開臉,不理會他。
「你們怎麼又回來了?」靈犀又問道。
東里長溫和笑道:「往北的這條路要經過竹箭關,那裡的山家是季歸子的鷹犬,擔心你們有危險,所以就趕回來了。算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莫姬冷冷道:「是啊,老爺子要做好人,連護送費都不提一句。」
聽到末一句,墨瓏暗自好笑,心知莫姬是在委婉地提醒靈犀,希望她能心領神會。
遺憾的是,靈犀江湖經驗幾乎為零,自然是聽不出莫姬的弦外之音,當下拱手喜道:「你們肯一道同行,自是再好不過!多謝了!」
「……不用謝,不用謝!誰讓咱們仁義呢。」東里長慈祥笑道。
見她絲毫未領會言外之意,莫姬嘀咕道:「還真是不懂事。」
「仗義!太仗義了!」
白曦口中稱讚著,人已經蹭上馬車來,被莫姬白了一眼,幸而他臉皮甚厚,以笑容應對。
還能與他們繼續同行,靈犀心中自是歡喜,她自小被姐姐管束甚嚴,能見到的人就極少,更不消說朋友了。與墨瓏等人相處短短時日,心中自然而然生出親近之感,面上不自覺便帶了盈盈笑意。
墨瓏看了她一眼,復轉開臉,揮鞭駕車,低低咕噥了句:「傻乎乎的……」
過竹箭關時,不從大路走,便須得翻過連綿數山頭的萬頃竹海。其他人倒罷了,獨獨白曦腿有點發軟,但也不敢有異議,當下一眾人等都聽從墨瓏的話,棄大路,行小路,把馬車卸了,牽馬而行。
只有兩匹馬,倒也好分配,東里長是長者,他騎一匹,靈犀把小肉球給他抱著。夏侯風算是傷者,雖然他自己不願承認,但被莫姬一瞪,便只得乖乖上馬。其餘人等皆步行。
這片竹海,已有數百年之久,大部分竹子都有木桶般粗,枝葉茂密,遮天蔽日,便是在日頭最烈的正午時分,都能感到絲絲清冽涼意。地面上鋪著厚厚的竹葉,踏上去軟軟的,甚是舒服。竹林中也沒有什麼可怕的異獸,有時能看見嚙鐵獸,大的帶著小的,黑白相間,憨態可掬。
偶爾風過,枝搖葉擺,沙沙作響,整片竹海此起彼伏,彷彿是有生命般的呼吸。靈犀長年居於海底,何曾見過這般景象,情不自禁停了腳步,仰著頭摒氣細聽……
待她低下頭來,才發現等在前方的墨瓏正看著她,看不出面上是什麼神色。估摸自己方才的樣子有點傻,且又耽誤行程,靈犀訕訕道:「……挺好聽的,是吧?」
「風外聽竹。」墨瓏語氣中倒無責怪之意,淡淡道,「也是一大樂事。」
「風外聽竹……」靈犀細嚼這四字,越發覺得有韻味,趕上他追問道,「你們陸上還有什麼樂事,你說給我聽聽。」
墨瓏伸出四個手指,一項一項數給她聽,邊行邊道:「風外聽竹,雨際護蘭,霜前訪菊,雪後尋梅。」
「……雪後尋梅。」靈犀笑道,「這個我懂,我在家時看過一副寒梅傲雪圖,紅的極紅,白的極白,兩相裡襯得好看極了。」
「看畫雖有意趣,如何比得上身臨其境。」墨瓏似想起什麼,語氣中帶了一絲懷念,「小雪過後,三千株硃砂梅齊齊綻放,煮上一壺酒……」
「這麼多梅花!在哪裡?」靈犀追問,眼睛亮晶晶,「能不能帶我去看?」
聽見他們的話,馬背上的東里長回頭掃了墨瓏一眼,轉瞬間,墨瓏的語氣便淡了許多:「很多年前的事,我也記不清在哪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