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後,風驟然大起來,帶著細細碎碎的冰碴子,打在臉上,涼涼的,些許有點疼。墨瓏出了雙影鎮,繼續往北走,他走路輕而快,無聲無息,不多時,便到了鏡湖邊。頭頂的蒼穹幾乎是透明的,黛藍而深邃,銀河橫空而過,星光璀璨。兩大冰川在夜色下泛著幽幽的藍光,輪廓清晰可見,它們直延伸入鏡湖。
鏡湖形如其名,湖面平整如鏡,倒映著爍爍星光。鏡湖的另一邊,便是天鏡山莊的入口,被濃重的霧氣所遮擋,外面的人根本看不清是怎生模樣。
與熱鬧喧囂的雙影鎮相比,愈發顯得此間滲著絲絲寒意的寂靜。而就在墨瓏前頭不遠處的一個人影,也顯得愈發孤單清冷。
墨瓏看著那個熟悉的人影,輕輕嘆了口氣,不出他所料,以她一根筋的德行,果然被困在這裡了。
聽見嘆氣聲,靈犀身子一僵,轉頭望過來,看見有人在湖邊,偏生又看不清模樣,只得喊回去:「誰?誰在哪裡?」
墨瓏掏出火摺子,迎風晃了晃。
火光亮起的那瞬,靈犀就呆住了,緊接著又看見墨瓏面上戲謔的神情,不由又窘又惱,沒好氣問道:「你怎得會在這兒?」
「這話好像該我問你吧?」墨瓏反問她,「你不是回東海麼?」
靈犀語塞,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什麼。
墨瓏沒聽清:「嗯?」
靈犀沒奈何,只得朗聲道:「我改主意了行不行?」
「哦。」
墨瓏點點頭,表示瞭解,遂轉過身去,竟是就要離開。
靈犀一看便急了,嚷道:「喂!你別走!能不能幫我個忙?」
墨瓏慢條斯理地轉過身:「嗯?」
「我的腳被凍住了,一點兒也動不了,你有沒有法子?」靈犀向他求助。她的雙足被牢牢凍在鏡湖的冰面上,半分挪動不得,在這地方站了小半個時辰,更糟的是,徹骨的寒意還在往上蔓延,估摸再過一會兒,冰面就能覆蓋到膝蓋以上。與她正相反是小肉球,它在冰面上玩得正歡,哧溜滑過來,哧溜滑過去,一點也沒事兒。
看靈犀可憐兮兮地在冰面上挨凍,墨瓏倒是一點也不著急:「你事先就沒打聽打聽,雙影鎮的人都知曉,這鏡湖輕易不能踏入。」
靈犀悶悶道:「我自然是打聽了。」
「那你還……」墨瓏頓了一瞬就明白了,「你不信邪,非得自己來試試。」
靈犀低頭不吭聲,算是默認。
此刻,墨瓏無比理解她的姐姐:「我若是你姐姐,我也關著你,出門還得五花大綁。」
靈犀怒瞪他:「不幫忙就算了,何必說風涼話。」
墨瓏也很乾脆,掉頭就走了。
「……」沒想到他真走了,靈犀楞住,想張口喊他,卻又抹不開面子,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他走出視野,消失無蹤。
風愈發狠厲起來,她甚是煩惱地看著雙足,身為龍族,她倒不擔心被凍死在這裡,只是這般模樣挨到天明,讓一大堆閒雜人等指指點點,成為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著實丟人。無憂無慮的小肉球時而奔過來仰頭看看她,可惜一點也幫不上忙。
方才她試著用銀鎩用力敲擊冰面,憑她的氣力,倒是刺出了幾個小洞,但隨即從這幾個洞冒出尖銳的冰稜,貼著身側,還有一根從靈犀臉旁堪堪劃過,面頰生疼,想是劃破皮了。
這個破地方!靈犀惱怒得很,試著挪挪腳,無奈任憑她怎麼拚勁全力,就像無形中有密密匝匝的繩索捆住她的腳面,將她牢牢綁定在冰面上。折騰了半晌,她氣力耗盡,不得不放棄掙扎,認命地想來日姐姐若知曉她在外頭這般丟面子,想必一定氣得很,不知要怎麼罰自己。
正當她低垂著頭一徑胡思亂想,聽見有人喚她:「喂!醒醒,現下還不是睡覺的時候。」
她抬頭看去,墨瓏不知何時又回來了,左肩上還摞著一疊厚厚長長的毛氈,風過,一股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
「火油!」她聞出來了。
墨瓏左臂一舒,喝道:「接著!」厚厚的毛氈向她拋過來,帶著難聞的火油味。
饒得靈犀氣力甚大,才沒被這摞厚毛氈直接砸到地上去,費勁地接住,觸手處又濕又滑,才知曉毛氈上全都被澆了火油。
「把毛氈都鋪在你周圍。」墨瓏朝她道。
靈犀心喜,依言將毛氈繞著自己鋪成一個圈。
「我教你避火咒,你記好了。」
面上喜色在聽到「避火咒」三字後便消退,她沮喪地抬眼看他道:「你教我也沒用,我沒有靈力,根本用不了。」
差點把這層忘了,墨瓏望著她搖頭:「你還真是個麻煩。」
靈犀剛想還嘴,便見他輕飄飄地躍起,足尖在冰面輕點,一個起落間便到了她跟前。
「你……」
她話未說出口,墨瓏已伸臂將她攬入懷中,另一手晃亮火摺子,往毛氈上一丟……幾乎是在頃刻間,烈焰騰得躥起,熊熊火光環繞在他們週遭,墨瓏掐訣唸咒,護靈犀避開吞吐的火舌。
冰面甚厚,好在墨瓏特地用犛牛毛所制成的厚毛氈,在火油幫助下,沒有被冰面寒意所擊退,頑強地燃燒著。
靈犀被墨瓏牢牢護在臂膀內,聽見毛氈燃燒發出的辟啪聲,聽見腳下冰面裂開的辟裡聲,還聽見了墨瓏的心跳聲——「砰、砰、砰……」他的心跳比她稍快些,穩健而有力,即使此時身處險境,她卻莫名很安心。
「原來心跳這麼好聽。」她自顧自想,「陸上的都比海裡頭要跳得快麼?這倒是奇怪。」
墨瓏一面念避火咒,一面留意著靈犀腳下的冰面,看準時機道:「走!」
靈犀本能地抬腳,感覺到已有些許鬆開,心中大喜,使勁用力一掙,雙腳果然脫困。墨瓏挾著她,飛掠而出,回到湖邊,這才鬆開她。
「原來這麼容易就能出來!」靈犀喜滋滋地回頭去看冰面上還未燃盡的毛氈。
「容易?!」墨瓏很想吐血,為了幫她弄得一身火油味,估摸鼻子得失效一兩日,「要不你回去再試一次?」
「那倒不用。這次真是多謝你了,否則在冰面困到明早,被瞧見就太丟人了。」靈犀笑道,「這次真是巧,正好你到湖邊來。」
「不巧。」墨瓏慢吞吞道。
靈犀沒聽懂:「嗯?」
墨瓏探手入袖,指尖拈出一物,遞給她:「這是你落下的。」
靈犀接過一看,是一枚小小的珍珠,自己往日綴在發間的小珍珠:「你在何處撿到的?」
「寺廟後山,通往泉眼的樹叢裡。」墨瓏偏頭看她,見她面露尷尬之色,遂繼續道,「你其實一直跟著送水的車隊,直到他們上了船,你不知道該怎麼辦,就躲在岸邊蘆葦叢裡等著。後來看我們雇了船,你就在水底一路跟著船到了雙影鎮。」
靈犀瞠目結舌,訕訕說不出話來。
墨瓏接著道:「今夜我到此地並非巧合,而是我知道,你一定想趁夜偷偷摸摸穿過鏡湖進入天鏡山莊。」
靈犀無言以對。
「不過我沒想到的是……」墨瓏頓了下,瞅她的眼神頗為無奈,「你事先已打聽過鏡湖的危險,居然什麼防備措施都沒有就敢往裡頭闖。我說你是腦袋被門夾了呀?還是被驢踢了?」
「你才被驢踢了!」靈犀惱怒道,「我打聽過,聽說有靴子是用深海魚油浸泡過,不易被凍上,可惜我身上沒錢,買不起。」
昔日出手那般闊綽,如今瞧她這般模樣,墨瓏嘆了口氣:「你住哪裡?」
似乎覺得他問了個蠢問題,靈犀乾瞪著他,**道:「我哪有錢住店。」
墨瓏怔了怔:「飯也沒吃?」
靈犀垂著頭,悶悶地「嗯」了一聲。
「我若是你姐,我真的……」墨瓏話說到一半,正對上她沒好氣的眼神,終是沒忍心說下去,「走吧,我帶你吃飯去。」
「我沒錢。」
「……我有錢」墨瓏瞥她,「就算我扶危救困,仗義疏財吧,哼……八百年都沒幹過這種事兒了。」
靈犀愣住:「要不,算我賒賬?」
湖邊風大,墨瓏不耐煩和她囉嗦,喚了小肉球回來,拉了她就走。
「這個,這個,還有那個……」
墨瓏盯著牆上的粉漆水牌,手指輕點,店小二在旁慇勤而認真地聽著。
「這幾個菜不要,」墨瓏道,「其他菜各來一份,讓廚子麻利點,快些上菜。」
店小二先是一愣,轉而才明白過來,連連點頭。很快,一道道熱氣騰騰的菜餚流水般端上來,已兩、三日沒吃過正經東西的靈犀先用魚湯泡了幾塊餅端給小肉球。她也是餓極了,運箸如風,半晌便吃了大半,這才稍稍緩下來。
墨瓏在旁支著肘看她吃,忍了忍,沒忍住,還是想罵她:「你也是笨,沒了錢兩,連頓飯都吃不上。」
「……沒錢怎麼吃飯?」靈犀莫名其妙,伸手給自己盛了一碗牛肉羹。
「不花錢,照樣能辦許多事兒。」墨瓏看她,想了想道,「你不是想買那雙靴子麼?待會我就教教你,怎樣不花一個子兒,就能買到。」
靈犀自然不信,不服道:「不就是生搶麼?要讓我姐知曉我在外頭幹這事兒,肯定得打折我的腿。」
「誰說要搶……笨死你算了。」墨瓏斜睇她,「快吃,吃完我帶你長長見識。」
靈犀雖然不甚相信,但依言風捲殘雲般將桌上飯菜掃清一空。望著一桌子空盤,墨瓏直搖頭:「你這兩日不會什麼都沒吃吧?」
「在河裡頭吃了條生魚。」靈犀回想那條魚的味道,眉頭擰起,苦大仇深道,「一股河腥味,難吃不說,刺還多,比我們海裡頭差遠了。」
「行了行了,誰不知曉海鮮好吃,得瑟什麼。」
吃飽後,身子也暖和起來,極為舒適,靈犀舒展身子,朝他笑道:「以後你到東海來,我也請你吃飯。我們東海好吃的多著呢,一頓吃不完,一天也吃不完,你連住三月才好。」
墨瓏挑了挑眉,笑道:「連住三月,到時候就算你不趕我,你姐也得趕我吧。」
「怎麼會,你是我在陸上結識的好友,自然是東海的上賓。」靈犀越說越歡喜,「我找一枚避水珠給你,你想來就能來,就算姐姐關著我,我出不去,你也能來找我玩。」
「我才沒那閒工夫。」墨瓏佯作不屑地應道。
他喚過店小二,付了賬,抬腳往外走,背對著靈犀時,唇邊禁不住泛起笑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