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諸事妥當,直至夜半,月明星稀,清冽的泉水剛剛冒出泉眼,便被取走,置於大甕之中。運水的人絲毫不耽擱,泉水取足,便立即起運。月色如霜,在喃喃佛經聲中,他們一路下山而去。

  此番莫姬雖不要旁人插手,但東里長等人也並非無情之人,計畫一路跟到天鏡山莊外的小鎮,在鎮上等她七日,若莫姬安然折返,則皆大歡喜。若時限已過,莫姬還未出現,也只得認命。

  這個時限是莫姬所定,夏侯風雖不情願,但心中暗想:倒時候就算我進不了天鏡山莊,我也可以一直在鎮上等你,七日、七十日、七月、七年,反正你管不著我。遂他也點頭同意。

  運水的人一走,夏侯風便按耐不住,東里長攔不住他,眼看他顯出原身,騰挪飛躍進林間,化為一陣風呼嘯而去。

  身為大尾巴羊的白曦,看見夏侯風的真身,還是禁不住抖了一下,連吸幾口氣讓自己保持鎮定。他偷眼去瞥墨瓏,暗自揣度墨瓏真身為何物?能讓窮奇這等凶獸服服帖帖,莫非是更彪悍的猛獸?

  「他們大車腳程慢,咱們等再過兩時辰,天亮了再走也綽綽有餘。」墨瓏打了個呵欠,回屋睡覺。

  白曦湊近東里長,悄悄問道:「瓏哥和小風一樣麼?還是比小風更厲害?」

  「你,好奇啊?」

  白曦連忙點頭。

  「你猜。」

  說罷,東里長不緊不慢地踱回屋子去,院中僅留下一頭霧水的白曦。

  大車載著裝滿泉水的大甕,分外沉重,車轍清晰可見。天亮後才啟程的墨瓏等人輕而易舉地就能跟上他們,果然不出所料,車轍一路往西,正是朝著伊水而去。

  在伊水河邊,夏侯風急得團團打轉,好不容易等來了墨瓏一行人,忙迎上前道:「他們上船走了,我們怎麼辦?」

  順著伊水一路北上,若風雨神給面兒,船借風勢,兩日一宿便可到達天鏡山莊。玄颶是個講究的主兒,如此這般,才能保證最清冽的泉水。

  「船走了多久?」墨瓏問道。

  「小半個時辰。」夏侯風又急道,「那艘船是早就在這裡候著他們的,這裡又沒別的船,怎麼辦?」

  「順著河往前走,肯定有渡口,雇一條船就是,慌什麼。」墨瓏有點好笑地看著夏侯風,「莫姬現下就是一個車輪子,沒人會和她過不去,你犯不上急成這樣。」

  「那我們趕緊去渡口僱船!」只聽著前半截話,夏侯風俯身就背起東里長,「老爺子你太慢了,我背你。還有你!蹄子動起來,動起來!聽見沒有!」他衝著白曦嚷嚷,緊接著人就竄出去了。

  看夏侯風一口白亮尖牙,白曦頗感憋屈,低聲嘀咕了一句:「色迷心竅!」隨即撒開腿追上前。

  獨剩下墨瓏一人。帶著水腥味的風從河面吹來,吹得葦草低伏下來,沙沙作響,他轉頭看去,眼底閃過一絲異樣。片刻之後,他並未上前細究,轉身快步趕路。

  他們很快找到了渡口,雇了一條據說當地最快的船。船主夫婦四人,皆是土生土長的水蛇精。主婦粗腰肥臀,說起話來擲地有聲,一看便知是當家做主之人。三位相公雖然精瘦了些,氣力卻是不小,一人掌舵,兩人搖櫓,分配得當,船兒行得飛快。

  「放心吧,明日日頭落山之前,保管就到了雙影鎮。」頭上簪了朵山茶花的小相公邊掌舵邊朝他們笑道,他口中的雙影鎮便是天鏡山莊外的小鎮,「你們也是趕巧了,我們原是不想走遠道的。只是天氣就要轉涼,走完這趟,我們就該歇了,等明年開春再來。這不,想著到雙影鎮買些好酒來存著過冬,可巧你們就要去雙影鎮。」

  「莫非雙影鎮的酒特別好,與別處不同?」白曦最喜攀談,與他閒聊道。

  「那是自然,雙影鎮靠著天鏡山莊,可謂是得天獨厚,兩大冰川交匯在一處,鑿下冰塊來釀酒。你是沒喝過,三十年的陳釀,一口就能讓人醉生夢死。」說到此處,他情不自禁地吧唧嘴,似已迫不及待。另外兩名相公亦搖頭晃腦,顯然深有同感。

  主婦叉著腰走過來,張口就罵:「就你們幾條懶骨頭,還敢惦記著三十年陳釀,有五年陳喝就不錯了。」

  聽得娘子開口,三位相公立時噤聲,埋頭幹活。

  「家教真好,夫人真是持家有道。」白曦忙陪笑道。

  對這話頗受用,主婦昂昂頭,扭著肥腰到後艙做飯去。

  還是頭回見這般情景,夏侯風直咂嘴,壓低了嗓門問他們:「這樣的凶婆娘,你們也能忍?」

  看上去年紀最大的那位相公誠懇地小聲回答道:「習慣了就好。」其他兩人附和著點頭。

  「打是疼罵是愛。」白曦替他們找補。

  「對對對。」三人忙贊同道。

  夏侯風不可思議地轉頭去看墨瓏:「瓏哥,你見過這樣麼?」

  閒閒靠著艙門,愜意地吹著風,墨瓏慢悠悠地「嗯」了一聲,然後才道:「天天看你和莫姬,比這個精彩。」

  白曦想笑,又怕被夏侯風呲牙,忍得身子直打抖。

  夏侯風不服氣:「胡說,莫姬溫柔多了。」

  「你歡喜就好。」墨瓏笑道,「不用解釋,我們眼能視,耳能聽。」

  正在這時,簪花的小相公「咦」了一聲,手指向河中:「大哥、二哥,你們快看,那是什麼物件?」波光粼粼之中,一道碧青的影子快捷無比地從船的右側掠過,稍縱即逝,讓他疑心是不是眼花。

  待其他人探頭去看時,水底之物已全然無影無蹤。

  「不像魚,游得好快!」小相公不確定道,身子一展,驟然抽長,腳還在站在船板上,腦袋卻探入河水中。

  見狀,白曦倒抽一口涼氣,立時本能地用雙手護住脖頸。他也不會水,倘若這些蛇精突然發難,怕是躲也來不及。其餘兩名相公看出他心中所想,連忙安慰他:「客官不必害怕,我們自做了渡人的營生,就不沾葷腥。」

  說話間,小相公已經從水中出來,甩甩頭,仍是一臉疑惑:「不知曉是什麼?反正以前肯定沒見過。」

  墨瓏望著水面,唇邊掠過一絲無奈笑意。

  船家果然只用了兩日一夜便將他們送到了雙影鎮,與運泉水的船前後腳靠岸。黃昏時分下了船,夏侯風看見了莫姬所變化的車輪安然無恙,頓時安心了許多,片刻之後又心疼起來——大車載著沉沉的大甕,車輪從鵝卵石鋪成的路碾壓過去,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

  天鏡山莊位於一個河谷之中,兩大冰川,狼爪川與羊舌川在河谷交匯。狼爪川因形似狼爪而得名,羊舌川卻是因一位上古匠人羊舌篙而得名。羊舌篙擅長打鐵,技藝精湛,為製作出上等鐵器,常年居於冰川之中,忍受酷寒,引冰川水淬鐵。凡他打造的鐵器,無論犁頭還是鋤頭,剪子還是菜刀,皆鋒利無比,經久耐用,名聲遠播。故而將他當年居住的冰川也以羊舌為名。

  他的後人雖挨不住酷寒的折磨,不再居於冰川,但先人的這門手藝總算還是傳承了下來。雙影鎮上便有羊舌家的鐵鋪,前頭門廳擺設著各種鐵器和利刃刀兵,夥計掌櫃忙著迎來送往各色人等;後頭大院內,二十幾眼爐灶紅紅火火,精赤上身的漢子們揮著鐵鎚,豆大的汗珠子順著背脊往下淌,打鐵聲此起彼伏,街面上都聽得清清楚楚。

  「羊舌家的鐵器到了長留城能賣出翻倍價來。」白曦很是眼饞,站在店門口直勾腦袋往裡頭看,只惋惜身上錢袋乾癟。

  東里長瞥了眼墨瓏,有點惋惜道:「當初那柄銀鎩便是在這裡定製的,可惜……」他沒再說下去。

  墨瓏好笑地攬住東里長的肩:「我知曉,為了那柄銀鎩,你花了大半積蓄,我領情得很,領情得很。要不我在這兒替你定製一根枴杖,如何?挑最貴的,不貴的咱還不要。」

  「不要不要,就知曉哄我。」東里長不甚滿意地哼唧了一聲。

  夏侯風全副心思都在運水的車隊上,以為他們必定趕著往天鏡山莊去,沒料到的是,他們居然趕著車進了一間客棧的後院。

  「這是怎麼回事?」他覺得有點詫異。

  東里長替他解惑:「通往天鏡山莊的橋每隔七日出現一次,午時一個時辰。我方才問過,明日恰好就是第七日,他們現下進不去,只能等明日日中。」

  「這麼麻煩……」白曦直搖頭。

  墨瓏展目四顧:「天色也不早了,咱們先找家客棧歇腳吧。」

  夏侯風直愣愣就要往莫姬所在的那家客棧去,被墨瓏一把拉住:「不能住這家,保不齊會讓人疑心,豈不是給莫姬添麻煩。」夏侯風見他說得有理,雖然心中惦記,但也知曉要以大局為重。

  除了羊舌家的鐵鋪和用冰川水釀成的好酒,兩大冰川的交匯也是一道絢麗風景,來雙影鎮品酒者多,觀景者也多,加上與天鏡山莊往來的客商,雙影鎮最不缺的就是客棧,整個鎮子的房屋,客棧佔了有一多半。

  東里長念舊,仍選擇去多年前曾經住過的客棧,可惜店主早已易人,他也未見著熟面孔,心中難免生出些許遺憾。墨瓏安慰了他幾句,他也聽不進,悶悶倒頭睡去。

  白曦是頭一遭來雙影鎮,心癢難忍,按耐不住想出去逛逛。正好夏侯風替莫姬憂心,坐立不安,墨瓏也想分分他的神,遂讓他倆一塊兒出去走走,還往白曦手中放了好幾塊銀貝。

  看見銀貝,白曦眼睛驟然閃亮,忙又要作謙遜推脫狀:「這……多不好意思……」

  墨瓏打斷他:「你好好帶小風散心,酒別多喝,免得他生事。你自己再買件棉袍,這裡比長留城要冷得多。」

  這話儼然是將他當自家人看待,讓他照顧好小風,白曦心中感動,連連點頭:「放心吧,我肯定看好他。」

  看著他倆出門去逛,東里長悶頭睡覺,墨瓏一人獨自叫了碗白湯小餛飩,慢條斯理地吃。待他吃完,天色已全然暗了下來,他這才信步出了客棧,往天鏡山莊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