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雖然簡樸,卻極為乾淨,連最偏僻的角落都洗刷得一塵不染。樓上三間廂房,被縟整潔。樓下除了廳堂和灶間,還有一間頗大的屋子,文房四寶整整齊齊,想來是為卓酌備下的。
廳堂條案上擺著一大盤橘子,皮寬而綻,色黃而色。靈犀隨手拿了一個,剝開來吃,瓤堅而脆,味甜而鮮,吃罷一個忍不住又伸手拿了一個。瞧見墨瓏從屏風後繞出來,她忙拿一個橘子遞上前:「你嘗嘗,這裡的橘子好吃得很。」
墨瓏不接,瞥了她一眼,問道:「你是不是覺得這兒樣樣都好?」
靈犀也沒多想,點頭道:「和我原先所想,完全不一樣。我原以為,天鏡山莊應該是……」她不知該怎麼說,用手比划來比划去,「比東海水府還要冷冰冰些,規矩又大又多,人人面上都看不出心情來,個個板著臉……」
「你等等……你們東海水府冷冰冰的?」墨瓏問道。
方才說禿嚕了嘴,靈犀有點尷尬,往回找補道:「……也不是,只是我姐心情不好的時候,大家都不敢惹到她,所以……」
墨瓏搖頭道:「看來你姐經常心情不好。」
靈犀幽幽嘆了口氣道,「從小到底,我見她笑的次數,一隻手就能數過來。她若是能像雪公子那般對我笑,該有多好……你做什麼?!」她敏捷地側身躲過墨瓏伸來的手,戒備地盯著他。
墨瓏收手,雙手抱臂,偏頭看她:「你躲什麼?雪心亭摸你腦袋的時候怎得不見你躲?」
「他、他……他是好意。」靈犀忙道。
「我也是好意。」墨瓏挑眉。
靈犀狐疑地看著他:「你有什麼好意?」
「你待會就知曉了。」
見墨瓏復伸出手,靈犀縮著脖頸,總算是忍著沒動,讓他摸了兩下,隨即跳開,喝問道:「到底什麼好意?」
「摸摸你腦袋,看你三魂七魄還在不在,是不是見了雪心亭就飄走了?」他微微笑道。
靈犀這才明白他是在取笑自己,大怒,跳起來也要去摸他的腦袋。兩人一追一逃,在屋前屋後轉了好幾圈,最後靈犀將墨瓏撲倒在杏花樹下,把他的頭髮胡亂擼成一團才作罷。
杏花飄落,灑落在身,墨瓏索性不起來了,雙手往腦後一枕,看著頭頂胭脂萬點,如夢如幻,不知在想什麼……靈犀見他看得出神,也在他身側躺下,望著頭頂的絢爛,用嘴去吹飄落的花瓣,愜意得很。
「上仙就是上仙,知曉怎麼過日子才舒坦。」墨瓏嘆道,「這樣的好地方,我來了都不想走。」
「我也是……要是雪公子就是我哥哥該多好。」
靈犀眼睛亮晶晶的。
墨瓏楞了下,轉過頭,這麼近的距離,他幾乎能數清她的每根睫毛,能看清她瞳仁上映的影子:「你希望他當你哥?」
靈犀嘆息地點著頭:「我沒見過我哥,我從蚌殼中醒來時,他已經離家很久了。我想,他應該就像雪公子那樣,溫和又寬厚,什麼時候都不會發火……不像我姐姐,唉!」
墨瓏側身躺著,支著肘,嘆道:「難怪你這麼想找你哥。」
靈犀猛地坐起身,向四周張望:「咱們還不知曉瀾南上仙住哪裡?怎麼找她?還有,莫姬呢?」
墨瓏朝她打了個噤聲的手勢,靈犀不明白。他低聲道:「這裡你所看見的鳥兒,馬匹都是成了精的,你說的話,它們都聽得懂。」
靈犀吃了一驚,連忙掩了口,眼珠子骨碌骨碌打量週遭,還是不放心,對墨瓏附耳道:「你說,這些樹會不會也是成精的?」
「這還用說。」
這下靈犀連樹底下都不敢呆了:「走走走,咱們趕緊回屋!」她拖起墨瓏就往屋裡走,她氣力大,墨瓏壓根也拗不過她,乖乖跟著她進了屋。
卓酌正在屋內看著八口箱子發呆,箱子裡的物件都是他提前數月就開始備下的,可裝箱的是他的隨侍,並不是他。原本他只要吩咐一句,隨侍就把他所需之物從箱中取出,呈到他面前。可是現下……他只是想要一件家常穿的寬鬆袍子,可壓根不知道這件袍子被壓在哪個箱底。
「二太子,你知不知曉,外頭那些鳥兒都是……」靈犀急著要告誡卓酌,卻看見他愁眉不展,「你怎麼了?」
卓酌嘆了口氣:「我找不著袍子。」
靈犀奇道:「你連箱子都沒打開,你當然找不著。」
「我不知曉在哪個箱子,怎麼打開箱子?」
「你不打開箱子,當然不知曉在哪個箱子。」靈犀不太明白這位北海二太子。
兩人你瞪我,我瞪你,墨瓏歪靠著門框,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倆,心想:靈犀雖也有些小公主脾氣,燒飯做菜都不會,但和卓酌比起來,她也算不得嬌氣。
半晌,卓酌敗下陣來,沮喪道:「我從來沒做過這些事兒,都是身邊的人……偏偏又被你們換走了。」
他如此一說,靈犀不免有點內疚,道:「要不,我來找?」
「你……」卓酌遲疑了一瞬,左右無人,不是客套的時候,遂讓到旁邊,囑咐道,「箱子裡頭還有我專程為兩位上仙備下的禮物,你當心莫要弄亂了。」
靈犀滿口答應,想起方才自己沒說完的話,忙打眼色給墨瓏:「那事兒,你跟他說說。」
「什麼事兒?」卓酌詫異。
「不是什麼大事,咱們到廳堂再說吧。」
墨瓏倒不甚在意,轉身就走,卓酌一步三回頭地跟他出了屋子,到廳堂坐下。
這木屋看似尋常,各色家具物件卻是樸而不俗,直而不拙,預備得也極是齊全。墨瓏打開竹櫃,裡頭茶具和成盒的茶餅都是現成的,在風爐上滾了水,掰下一塊茶餅放進去,不多一會兒,茶水煮開,滿室清香。
卓酌聞著香,嘖嘖讚賞,拿了茶餅來端詳。墨瓏盛出三杯茶來,撥了撥爐灰,這才坐下。
「方才靈犀讓你同我說什麼?」品了口茶,卓酌才問道。
墨瓏道:「也沒什麼,我告訴她,這莊子裡頭的飛禽走獸,莫瞧他們只以原身示人,它們可都是修煉多年,非尋常精怪可比。」
卓酌露出驚訝之色。
墨瓏裝著沒瞧見,接著又道:「靈犀閱歷尚淺,故而大驚小怪,趕著要告訴你。其實,卓公子您早就看出來了吧。」
聞言,卓酌忙收起驚訝之色,點頭道:「對,我也看出來……畢竟這裡是兩位上仙所住之處,祥瑞之地,它們成精也是意料之中、意料之中……沒什麼可大驚小怪。」
墨瓏微微一笑,端茶輕抿,氤氳水汽,他的面容若隱若現,叫人捉摸不透。卓酌忽然意識到,對於面前這個人,自己可稱得上是一無所知,衝動之下將他也帶入天鏡山莊,萬一他生出什麼事端,惹怒了兩位上仙,那自己豈不是罪該萬死。
「你……」卓酌打量著墨瓏,斟酌了一下,才問道,「你是如何識得靈犀?」
墨瓏倒也不瞞他,便將在西山石壁泉如何遇見靈犀,後來在長留城又是如何在半緣君手中救出靈犀,該詳說的詳說,該一言蔽之的一言蔽之,聽得卓酌直愣神。
「原來如此。」卓酌嘆道,「靈犀這孩子也真是不讓人省心,也不想想,萬一她出點差錯,清樾只怕要把整個長留城都翻過來。」
墨瓏此時方問出心中已疑惑許久的問題:「靈犀為何沒有靈力?」
「噓……」
卓酌連忙朝他打了手勢,探身去看屏風後的樓梯,確定靈犀沒有下來,也沒有躲在樓梯處偷聽,這才放心地復坐下來。
「此事我原不該告訴你,但靈犀既然連沒有靈力一事都肯讓你知曉,想必對你信任頗深。」他先喝了口茶,才看向墨瓏問道,「當年東海水府龍君夫婦二人以身殉柱之事,你該知曉吧?」
墨瓏點點頭:「聽說過。」
「當時夫人腹中已懷有龍胎,不忍孩兒隨自己殞命,提前剝下龍胎,養在巨蚌之中。」
「我知曉,是靈犀和她哥哥靈均。」
「問題就出在這裡!」卓酌嘆了口氣,「靈犀與靈均在胎中各有先天不足,比起靈均來,靈犀更甚。若夫人順順當當地保胎,靈犀就會自然消失,她的那部分用於補足靈均,可是……」
墨瓏愣住,半晌說不出話來:「你的意思是說,靈犀本就不該存在?」
卓酌沉重地點了點頭:「龍族玉匱上有靈均的名字,但沒有她。我沒記錯的話,她是二百年前才從蚌中醒來,身子很弱,時不時就會陷入昏睡之中……」
立時想起桃花林中暈厥過去的靈犀,墨瓏皺眉,不解問道:「可她的氣力那麼大,怎麼看也不像是身子弱的人。」
「那都是後天硬生生給補出來的。」卓酌道,「靈均不知所蹤,清樾獨自一人執掌東海,對靈犀是疼到骨子裡去了,就生怕她有個三長兩短。四海之內,但凡對身子有好處的,她全都蒐羅了去,我們北海每年都往東海送了好幾回補品。這次,清樾肯讓靈犀出門,想必她身子已經大好了吧。」
「……」
「她樣樣都好,就是喜歡關著我,還成□□我喝藥,就這點不好,特別不好。」——現下再想起此前靈犀說過的話,又是另一番滋味,墨瓏怔怔地一徑出神,渾然忘了旁邊的卓酌。
過了好一會兒,屏風後樓梯響,有人蹬蹬蹬一溜小跑地從樓上下來。
手裡捧著一包松仁,靈犀聞著茶香,繞過屏風,喜道:「你們在喝茶,正好!二太子,怪不得你的行裝這麼多,原來連隨身零嘴都帶著。瞧,這是松子,我剛找出來的。」
看見她手中的錦袋,卓酌忙跳起來,探身就來取:「不可!不可……不能動呀!」
靈犀愣住,詫異道:「壞了?還是有毒?」
卓酌先從她手中拿過那袋松仁,愛惜道:「這是我想呈給瀾南上仙的松仁,每一顆都是經過我千挑萬選,可不能隨意亂動。」
「……我以為這是你家隨侍為你帶著解饞……」靈犀怎麼也想不到一袋松仁會是禮品,「你放心,我一顆都沒動過。」
「別的東西,你沒動吧?」
「……應該沒有……吧。」靈犀也在努力回想。
卓酌想想不放心,忙趕上樓,到廂房中查看。
自覺好像是闖了禍,靈犀沒敢跟上去,磨磨蹭蹭地在墨瓏旁邊坐下,留神著樓上的動靜,不經意間才發覺墨瓏一直在看著她,眼神與平常有點不一樣,看得她心裡直髮虛。
「怎得了?」她不安地抿抿嘴唇,忽又覺得冤枉得很,「我就是替他收拾東西來著,我沒幹什麼壞事呀。」
墨瓏方垂下目光,澀然一笑,把才纔倒好的那杯茶朝她推過來:「喝吧。」
「真不明白,他竟會給瀾南送一袋松仁?怎麼想的?」靈犀不解,「他們北海的寶貝多著呢,隨便拿一樣出來也不算失禮。」
墨瓏提示她:「你莫忘了,瀾南上仙的真身是什麼?」
「青鳥瀾南。」靈犀恍然大悟,「她是飛禽,自然喜歡樹果。卓酌倒是懂得投其所好。」轉而她想到一事,偷偷取笑卓酌:「你說,他會不會預備一袋子小蟲?」
看她笑顏如花,墨瓏有點愣神——原不該存在的人?怎麼會是她?這樣鮮活在自己面前的人,怎會是原不該存在的人?
靈犀剛喝了口茶,便聽見樓上傳來卓酌喚她的聲音,短短兩字「靈犀」,說不盡的愁腸百轉,聽得她寒毛直豎,本能地求助地看向墨瓏。
「怕什麼,又不是拆了他的屋子。」
墨瓏毫不在意,起身拉了她,往樓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