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慘叫聲,雪九也出來,溫顏以對:「怎麼了?」
在墨瓏他們面前,東里長算是長輩,但在雪九面前,他無論如何不敢以長輩自居,顧不得胳膊尚麻,恭恭敬敬道:「在下不慎,驚擾右使,還請多多包涵。」
從不在意身份,雪九並不擺架子,看出他胳膊不適,伸手替他拿捏了幾下。也不知是他手法得當,還是別的緣故,東里長一下子覺得好多了,忙連聲道謝。
「老爺子,你幾日沒闔眼了,進去歇歇吧。」墨瓏勸道。自從他進了天鏡山莊,東里長就一直沒歇過,雙目都熬得凹下去了。
雪九溫和道:「東海的磁草茶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喝一點,可好好睡一覺。」
東里長謝過雪九,又盯了墨瓏一眼,才回房去。廊下獨留下墨瓏與雪九二人,皆各懷心事,靜默不語,看著庭中的魚兒自由自在地在珊瑚樹中穿梭。
過了好半晌,雪九才緩緩看向墨瓏:「你,還是覺得靈均會對靈犀不利?」
墨瓏也看向他,不答反問道:「你留在東海,又是為了什麼緣故?」
雪九微微一笑,不動聲色:「君上不放心靈均的傷勢而已,你不必多想。」
「關心則亂,大概是我想多了。」墨瓏也是一笑,轉開話題,語氣輕鬆了許多,更像是在和他閒聊,「此番靈犀能接回哥哥,可真是不易啊。對了,靈均當年傷得那麼重,連逆鱗都掉落,他是怎麼活下來的?」
這只小狐狸,也不知比尋常人多了幾個心眼,與他說話,雪九不敢掉以輕心,飛快地思量一番,確定毫無漏洞才答道:「君上當年也是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將他救回,還耗費靈力與修為,為他煉製丹藥。」
墨瓏問道:「靈均就沒問過你們,為何不將他送回東海?」
「這數百年裡,他一直在昏睡中,莫約在三年前他才從龍形化為人形,也一直沒有醒過。」雪九歎了口氣。
「為何靈犀一碰到水柱,他就醒了?」回東海途中,靈犀告訴墨瓏時,他便存了些許疑慮。
這點也正是雪九的不解之處,這數百年間,他隨同君上來過槍塚數十次,為靈均餵藥、推拿、療傷,期間靈均從未醒來。為何靈犀只是輕輕觸及泉水,靈均就突然醒了?
「大概他們倆是一卵雙胞,所以有此感應吧。」雪九隻能如此解釋。
墨瓏幽幽道:「……或者說,靈均一直在等的人就是靈犀。」
「他倆是雙胞兄妹,本就比旁人更加親近。」雪九看向他,嘆道:「小狐狸,別想太多了。」
墨瓏笑了笑,挑眉看向他:「我再問你一事——在槍塚中,你為何要將玉葫蘆給我,而不是給大公主?」
雪九微微一怔,回想那刻,自己確是下意識地把玉葫蘆交給墨瓏,按理說,清樾是靈犀的親姐姐,於情於理,都應該交給她才對:「我……」一時間他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因為在你心底,也覺得靈均危險,而大公主與靈均過於親近。所以當事關靈犀安危,你連大公主都信不過,只相信我。」墨瓏緩緩道。
「我可沒想過這麼多!小狐狸,這話可不能亂說!」雪九忙道,正巧此時,鼠尾藻後頭影影綽綽似有人影,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隻花斑喙頭海豚追著小烏賊游過月牙門去。雪九這才鬆了口氣:「這話若是讓大公主聽到可了不得……我還得在東海呆些時日呢。」
話音剛落,便聽見上方傳來清樾冷淡的聲音:「若是雪右使擔心東海水府怠慢於你,大可不必。」
墨瓏與雪九齊齊抬頭,看見玉振閣頂盤旋著一頭巨大的鰩魚,雙翼展開足有兩丈來寬,清樾盤膝端坐其上。墨瓏頗無辜地望了雪九一眼,聳聳肩,示意與己無關。雪九無奈,看著鰩魚降落在庭中。
與此前的白袍銀甲不同,清樾顯然已經梳洗過了,換了一襲半舊石青衣衫,眼底看不出情緒:「待會兒會有人接您去靈均所住的碧波殿,府中的幾位醫官也想向您請教一二,還望前輩不吝賜教才好。」
雪九想開口解釋,清樾卻並不給他開口的機會,朝墨瓏道:「上來,靈犀要見你。」
聞言,墨瓏絲毫不耽誤,躍上鰩背。庭中水波蕩漾,頃刻間,鰩魚翩然遠去,雪九獨立廊下,長嘆口氣。
「當真是靈犀要見我?」
鰩背上,墨瓏望了眼面無表情的清樾,沉聲問道。
清樾也不看他:「何出此言?」
墨瓏微微一笑:「若真是靈犀想見我,自然有侍女代為通傳引路,這等小事又怎麼會勞煩大公主呢?想見我的人,應該是大公主您吧。」
鰩魚在水府上方任意遨遊,時而穿梭在巨藻林,時而與海豚群翩然共舞,時而順著海溝的暗流一路漂浮,壓根就不是往北面靈犀所住的瞻星院去。
「你的底細我都已經知曉了。」清樾不喜廢話,「青丘玄狐族的少主,數百年前因掘了狐族的祖墳,被封印靈力,趕出青丘,沒錯吧?」
儘管面色很難看,墨瓏還是答道:「沒錯。」
「靈犀是東海龍族的小公主,現下她雖年幼懵懂,將來卻是要擔起龍族重任,能站在她身旁的人,須得是品性高潔,德才兼備之人。」清樾的語氣不夾雜絲毫情緒。
對於清樾的來意,墨瓏已然清清楚楚,默不作聲,指節微微泛白。
「我並無門戶之見,也不想否定你對靈犀的真情實意,但閣下與品性高潔、德才兼備著實相距甚遠。我希望明日宴席之後,你們即刻離開東海,莫讓靈犀對你們留念想。」
「……莫留念想。」墨瓏冷冷一笑,語帶嘲諷道,「大公主想是殺伐決斷慣了,以為人心也如血肉,能一刀斬下。」
清樾不急不怒:「我雖然不喜歡狐族中人,但也素聞他們都是些聰明人。我想,你實在沒必要做損人不利己之事,更何況,你也不僅僅只是你一個人,總要替身邊的人多想想。」
她暗指的自然是東里長、夏侯風等人,以她東海大公主的身份,加上眼下他們又在東海地界,她想要收拾他們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墨瓏冷笑:「我以為東海大公主行事光明磊落,俯仰無愧,想不到也會行這等陰詭之事?」
「兩權相害取其輕。」清樾淡淡道,「為了靈犀,這點事兒不算什麼。」
墨瓏冷冷道:「在槍塚中,你並未回答我的問題,現下我再問你一次,若靈犀與靈均只能活一個,你會選誰?」
面寒如水,清樾冷冽道:「我也想問,你一而再地挑撥離間,又是為了什麼?」
「我絕無挑撥離間之意。」
清樾冷哼:「你的心思並不難猜度,我不否認你對靈犀的情意,素聞狐族天性自私,你盼著靈犀能夠疏遠我們,才會對你愈發親近。在槍塚中,你故意在靈犀面前問出這種問題,想讓靈犀對靈均心生戒備,且對我心生不滿。」
「不是!我……」
墨瓏這才意識到,由於對靈犀關切過甚,以至於自己言行失當。這種話原就不該當著靈犀的面說,當時情急之下,著實是做錯了。
清樾繼續冷道:「我雖身處東海,青丘的事情倒也曾聽說過一些。你們狐族最喜這等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之事,以至青丘狐族分崩離析多年。如此,你竟然想在龍族也用這套,我勸你還是早些罷手吧,否則我對你們不會再客氣。」
由於自己言行失當,清樾對他誤會已深,加上她原本對他就頗為排斥,墨瓏知曉,他就是再解釋也沒有用,想在東海多留幾日恐怕都不可能。
靈犀怎麼辦?
誰才能將她照顧周全?
顯然清樾不行,她連自己的話都不信。
……墨瓏陷入沉思之中。
見墨瓏不再說話,清樾以為他終於心虛了。該說的都與他說了,她拍拍鰩魚,鰩魚回轉過身子,折向北面。「我也不算是騙你,靈犀確是想見你。」她瞥他,「應該是你們最後一次見面,該說什麼,我相信你心裡有數。當斷則斷,別給她留念想,免得徒增煩惱。我行事分明,此前曾說過要重謝你們,明日宴席之後即會奉上重酬。」
墨瓏雖不言語,心中也不得不佩服清樾的手段,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她運用地爐火純青。
前方出現一大片院落,有山是石,還有成片數丈高的珊瑚林。鰩魚降低身子,一個平穩地俯衝,穩噹噹地停在了院落前頭,左右四名侍女忙上前來施禮。清樾端坐未動,吩咐侍女道:「去喚靈犀,她要找的人,我給她帶來了。叫她別鬧了,吃多了海蠣子,回頭又該嚷嚷心口疼。」
一名侍女領命,忙去通傳。
看來此間便是靈犀所住的瞻星院,墨瓏躍下鰩背,鰩魚隨即帶著清樾遊走。餘下的三名侍女雖守禮,卻不禁偷偷拿眼瞧了他好幾次,對於靈犀這般急切想見的人,又是在陸上結識的朋友,她們都著實好奇得很。
記著清樾方才的話,墨瓏問道:「大公主說海蠣子一事,是怎麼回事?」
為首一名侍女掩嘴一笑,才道:「小公主她擔心大公主不讓你來,說是要吃掉一筐的海蠣子。」
饒得墨瓏本是滿腹心事,聽到此事還是不禁微微一笑,靈犀在家人面還真真是孩子氣得很。
才一會兒功夫,他便看見靈犀快步朝他迎來,也許是在水中的緣故,她走一步大概等於路上三步。從他看見她,到她站在他面前,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我還擔心姐姐不肯讓你過來呢。」她莞爾一笑,牽了他的手便往裡行去,邊走邊道,「你們住在哪兒?可還習慣?這裡和陸上不同,若有不習慣的地方,你只管告訴我,我讓班爺爺幫你換。你怎得不說話?」
看她嫣然無方,墨瓏怔了一瞬,才笑問道:「你吃了多少海蠣子?」
靈犀大笑:「姐姐把這事兒告訴你了?我嚇唬她呢,我小時候有一回是真吃多了,身子不舒服,鬧騰了小半個月才算消停,後來我看見海蠣子就避之不及,哪裡還會再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