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說話間,她領著他繞過整塊玉石屏障,上了夜幽橋,橋下的水流清澈透亮,晶瑩皓白,與其他海水明顯得分出層次來,想來引的是海底地層中的淡水。在橋上展目四望,可看見這處院落著實頗大,亭台樓閣無一不有,且高低錯落有致。隨處又可見侍女灑掃庭除,青衣盈盈,來來往往。

  「你看那兒!」靈犀指著橋對面的一座塔樓,足有七層之高,「我時常到頂層,雖然有結界隔開了水府外的動靜,可到了夜闌人靜之時,仔細地聽,就能聽見鯨魚們在說話,就像在唱歌一樣。」

  墨瓏望著塔樓,又低頭看向靈犀,似能看見她孤零零一人在塔樓頂上抱膝而坐,凝神細聽外界的聲響,雖有偌大的庭院,她終是嚮往著自由自在。

  靈犀不知他在想什麼,拉了他的手,朝橋對面行去:「走,我帶你去見蚌嬤嬤。」

  過了橋,跟著她沿長廊而行,遊廊曲折,通花渡壑,盡頭處豁然開朗,一大片細細的白沙從腳底鋪將開來,稍遠處靜靜臥著一隻巨蚌,身子大約有一半埋在泥沙之中,僅露在外的體型已大如屋捨,令人望而驚訝。

  「蚌嬤嬤!」靈犀連蹦帶跳地行到巨蚌身旁,手撫上它的蚌殼,將頭挨近殼縫,不由自主地壓低聲音,「他來了!他就是我同你說的那人,待我很好很好。」

  聞言,蚌殼動了動,一連串泡泡從蚌中吐出,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響。

  靈犀抿嘴一笑,朝墨瓏招招手:「你來!」

  墨瓏依言行到巨蚌旁邊,靈犀拉了他的手放到蚌殼邊緣。蚌殼復開啟,吐出一連串泡泡的同時,某種柔軟且濕滑的物件拂過他的手,軟軟的,癢癢的。墨瓏怔了怔,靈犀笑道:「你莫怕。」

  並未收回手,他回以一笑:「我不怕。」

  說話間,巨蚌竟將他的手往裡帶了帶,巨大的吸力讓他踉蹌了一下,整個小臂都被巨蚌吞入殼中。鷸蚌相爭的故事墨瓏自然曾經聽過,小小蚌殼合攏之力就能將鷸鳥的尖嘴夾住,令它掙脫不得,眼前這只巨蚌如此龐大,若是合攏蚌殼,只怕當場就能將自己手臂夾斷。

  饒得如此,墨瓏還是抑制住本能,並未掙脫。

  「蚌嬤嬤,你別嚇著他!」靈犀見狀忙道。

  巨蚌方才鬆開墨瓏,他抽出手來,察覺手中似有異樣,展開掌心——手掌心中躺著一枚光華流轉的黑珍珠。

  靈犀見狀,喜道:「蚌嬤嬤很喜歡你,這是她送你的見面禮。」

  墨瓏合攏掌心,忙向巨蚌施禮道謝。

  「我就知曉,我喜歡的人,蚌嬤嬤也一定會喜歡。」靈犀歡喜得很,撲到巨蚌身上,抱了又抱。蚌殼中伸出蚌足,輕輕在她身上蹭了蹭,看得出巨蚌對靈犀很是寵愛。

  離開巨蚌所在的白沙地,靈犀又帶著墨瓏往自己常與聶季比武打鬥的小重山。墨瓏想起一事,問道:「此前聶季曾說過,他在大蚌中被關了兩日,可就是蚌嬤嬤?」

  靈犀笑道:「是啊!我騙他說,蚌嬤嬤有好東西要給他,他便信了。」

  「蚌嬤嬤也肯幫你?」墨瓏詫異道。

  靈犀道:「那是當然,蚌嬤嬤最疼我,我說什麼她都肯的。我在她懷裡躺了八百多年,姐姐說,對蚌嬤嬤而言,我已是她的骨中骨血中血,自然待我極好,只是未免太慣著我了。」

  墨瓏摩挲著掌中的珍珠,若有所思。

  「此番哥哥回來,蚌嬤嬤也歡喜得很。」靈犀朝他笑道,「你一定要多住些時日,我的二十八位侍讀中也有一隻狐狸,眼下他們還被我姐姐罰著,待我向姐姐求情,將他們都放出來,你也能見見他們,有好些有趣的人呢。」

  二十八侍讀,還有這院中來來往往的侍女,墨瓏默默地想,看來為了不讓靈犀無聊,清樾還真是頗花費心思。

  見他未回答,靈犀轉頭看他神情:「嗯?」

  墨瓏未來得及回過神:「嗯?」

  「你在這裡多住些時日,好不好?至少住上半年……」靈犀喜滋滋地想著,「如今哥哥也回來了,姐姐心境大好,定會答應的。」

  「靈犀,我……」墨瓏頓了頓,還是道,「明日宴席之後,我就得走了。」

  靈犀一愣:「這麼快?」

  墨瓏點了點頭。

  「……」靈犀立即明白過來,「你,要回青丘是不是?」

  其實眼下還不到回青丘的時候,但眼下也只能以此為藉口,墨瓏點頭道:「是,我要回青丘了。」

  「青丘的事,很難麼?你須得回去很久麼?」

  便是青丘無事,只怕清樾也不會允他再踏入東海水府,墨瓏暗嘆口氣,不知該說什麼。

  見他不答,想來是默認了,靈犀悵悵然,低頭思量了半晌,復振奮地望向他:「沒事,我可以去尋你,便是姐姐不許,我也可以偷偷溜出去。」

  上次她溜出東海,想必清樾會將她看得更嚴,她又沒有靈力,想再次出來只怕不易。饒得如此,墨瓏仍是順著她笑了笑,道:「是啊。」

  連找哥哥這麼難的事兒都讓自己辦成了,這世上又能有何難事呢?墨瓏不過是回青丘去而已,並非天涯海角,也不像哥哥那般無跡可尋,靈犀想著,心情復好起來,繼續拉著墨瓏逛園子。

  墨瓏卻知曉兩人再見不易,更讓他擔憂的是靈犀的安危,也許是狐族天性多疑,說不上為什麼,他始終對靈均存有疑心,覺得他對靈犀有潛在威脅。掩下重重心緒,他隨著靈犀幾乎走遍了整個瞻星院,表面上談笑閒聊,腦中一直思慮著該怎生想個法子。

  待最後來到靈犀指給他看的塔樓下,墨瓏依然想不出一個周全法子,心下焦灼,再難掩飾,不由自主顰起眉頭:靈均是靈犀的親哥哥,如今終於回到東海,他們兄妹二人自然會愈發親近,自己便是叮囑了靈犀,也是攔不住……

  靈犀看見他皺眉,奇道:「你不喜歡這兒?」

  「不是。」墨瓏無計可施,心底暗暗有了決斷,只是須得尋個清淨無人之地,「我能不能到上面去,看是否也能聽見鯨魚的歌聲。」

  「好啊!」

  靈犀拉著他上到塔樓頂層,侍女們素來知曉這位小公主在塔頂時不許人打擾,故而只在塔樓下侯著,並未跟上來。

  半個身子探出塔樓窗外,靈犀望向穹頂的結界——寂靜深邃的墨藍,如一塊巨大的藍寶石,隱約有魚影映在穹頂上。

  「也不知今日鯨魚們會不會來……」

  靈犀喃喃自語,期盼能在穹頂上找到鯨魚游過所投射下來的巨大影子。原本立在她身後的墨瓏無聲無息地背過身去,拉開自己的衣襟,露出鎖骨下方的肌膚,右手抬起,略一咬牙,拇指食指與中指發力,三指嵌入肌膚之下,鮮血立時湧出,一方烏玉被他硬生生從體內取下。

  血在水光中迅速被沖淡,逸於無形無狀。

  仍是隱隱聞到血腥味,靈犀詫異回頭,看見墨瓏背對著自己:「你怎得了?」

  復掩好衣襟,將傷處蓋住,手指以及烏玉上的血跡也都在水光中蕩淨,墨瓏佯作若無其事地轉過身來,笑道:「你過來。」

  靈犀不知何事,依言走近,口中問道:「我方才聞到血腥味,可是你受傷了?」

  墨瓏不答,只道:「我有件要緊東西要送你,是我娘留給我的,你須得答應我,不可離身。」

  「是它麼?」靈犀看見他手中的那方烏玉,忙要推辭,「既是要緊東西,又是你娘給的,你自己收著豈不好,不用送我。」

  交到她掌心,墨瓏輕嘆口氣:「你比它更要緊。」

  靈犀接過烏玉,仔細端詳,見它與尋常玉珮大不相同,有稜有角,方方正正,上頭紋著一條龍,驚喜道:「龍紋?怎得會是龍紋?」

  墨瓏微笑道:「這是狐族祈雨的玉器,你們龍族司雨,所以刻龍紋,我的名字便是從這玉器而來。」

  「這麼巧……」靈犀笑道,「莫不是你出生之時,你的阿爹阿娘便知曉你會遇見我?只可惜我還不懂興雲布雨之術。」

  「我阿爹是狐族的大司馬,我將出生之時,青丘已大旱三年,阿爹為我取名為瓏,便是祈雨之意。」

  「後來呢,你出生後可有降雨?」靈犀頗有興趣地追問,她還是頭一遭聽墨瓏說起他過往的事兒。

  「沒有,我出生後,仍是大旱。」墨瓏嘆道,「青丘足足大旱了十年。」

  「……」靈犀默然片刻,嘆道,「看來靠取名來祈雨沒什麼用。」

  「這方烏玉,我……」墨瓏欲言又止,「你答應我,不可離身。」

  靈犀見他面容鄭重,儘管不解緣由,但還是點了點頭,將烏玉放入腰帶中:「放心,我絕不離身。」看墨瓏言行舉止,便知曉此物對他確是要緊,且又是他阿娘留給他的,他將這麼要緊的物件贈與自己,靈犀心中自然感動非常,也很想拿出一件珍貴東西來送他。想來想去,卻想不出自己有什麼要緊的物件,相較之下,那些珍珠金貝銀貝又怎麼及得上這方烏玉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