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歲月/普羅旺斯的一年/ A Year in Provence》
彼得·梅爾/Peter Mayle
第 1 章
一月

  這一年的記憶是由一頓午餐開始的。

  以往的新年前夜對我們來說,總是意味著過度並且千篇一律式的應酬。那些無法推辭的酒宴,以及午夜時分人們相互間公式般的敬酒和祝福,對我們來說,可絕對不是什麼令人歡喜的體驗。因此,當聽說在幾里之遙的拉考斯特村,西蒙餐廳的老板將特別推出配有粉紅香檳酒和六道特製大菜的新年午餐,我們不禁心中暗喜。相比之下,以這樣一頓佳肴來揭開未來十二個月的序幕,肯定令人身心愉快得多了。

  ※※※

  聖誕前夜的饕餮大餐

  大約十二點半左右,這個外牆用石頭砌成的小餐館已經座無虛席了。在這裡,著實可以看到一群法國飲食的狂熱追求者──他們傾巢而出,一伺入座便立刻進入一種目不斜視、心無旁騖的虔誠狀態。任何話語在這個法國人最偏愛的儀式進行前,都顯得是多餘的。這群可愛的食君子那一身身健碩的體態使人一望而知,他們每天至少有兩、三個小時的時間是全身心地在餐桌旁度過的。

  餐館的老板體態肥碩,卻練就了一身絕技,能夠在餐桌之間狹窄的空間裡穿梭往來而遊刃有餘。由於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他特意穿了件橄欖色天鵝絨上裝,打著蝴蝶結領帶,嘴唇上方的兩撇小鬍子用髮臘梳理得油光可鑑。他宣讀菜單的方式十分特別,可謂聲情並貌,鬍尖會拌隨著嘴唇的開闔興奮地上下抖動:鵝肝、奶油龍蝦、牛肉脆餅、橄欖油沙拉、精選乳酪,還有各式各樣的鬆軟細膩、美味可口的甜點,由他朗讀出來就像是一首動人的美食詠歎調。他像真正的男高音大師那樣,不時地親吻著自己的指尖,使我幾乎可以準確地推斷,他的嘴唇應該早已磨出水泡來了。

  終於到了上菜的時刻,互道好胃口的喧囂聲漸趨安靜,一片安逸祥和的氣氛籠罩了整個餐館。在進食過程中,我和妻子想起了前些年在英國度過的新年時光:那裡通常都是密雲壓頂、陰霾竟日。很難讓人聯想到同一時節的這裡,卻是陽光普照、天色蔚藍。而所有我們遇到的本地人都不斷地告訴我們,這樣天氣在這裡是再正常不過了。畢竟,這裡是畢卡索畫筆下的普羅旺斯啊。

  過去,我們經常在假期時以遊客的身分迫不及待地來這裡享受一年一度的兩、三週溫暖明媚的陽光。每次滿懷遺憾地將要離去時,我們都頂著曬脫了皮的鼻頭發誓:總有一天,我們要定居在這裡。在英國漫長灰暗的冬日和霧氣彌漫的夏季,我和妻子不時談論著這個想法,同時以無限嚮往的目光反覆欣賞鄉下農場和葡萄園的照片,夢想著清晨在斜身入窗的陽光中醒來。而現在,有時連我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們的夢想就在眼前。我們兌現了對自己許下的諾言:在普羅旺斯買下了一座房子,開始勤學法文,告別了過去的一切,還把兩條狗運來,在這裡悠閒地作起外國人來了。

  ※※※

  陽光下的石屋

  事情發生得很快,可說是一時衝動,而其中很大程度要歸功於那座房子。我們在下午的斜陽下第一次看見她,當天晚餐時分,我們的心便已經提前入住了。

  房子坐落於一條連接兩座中世紀山村的鄉村道路的上方。門前一條土徑穿越櫻桃樹叢和葡萄園與外界相連。確切地說,這是一間農舍,用本地產的石材建造而成。兩百年的滄桑風雨、日曬寒潮把石頭染成了泛白的似灰非灰、似黃非黃的某種顏色。十八世紀初建時,她只是一間按農舍樣式隨意搭建的小屋;隨著人畜的增加,逐漸向四面擴建,蔓延開來,終於變成現今這座三層樓高、外形呈不規則形狀的房子。然而,房子的每一部分都十分結實,連從酒窖盤旋而上頂樓的階梯都是由整片整片的石板鋪成。牆壁有的地方足足有一公尺厚,號稱是為了抵禦此地的西北季風。據說,這風猛得能吹掉騾子的耳朵。屋後是一個用圍籬圈住的小小院落,院落的盡頭有一座用白色石頭砌成的游泳池。屋前屋後總共有三口水井,掩映在幾株綠蔭庇地的大樹和高大的翠柏下,由一叢一叢的迷迭香點綴其間。此外,我們還發現了一棵巨大的老杏樹。在午後陽光的掩映下,半開半閉的木製百葉窗像是昏昏欲睡的眼瞼,卻不經意間透射出這座房子不可抗拒的魅力。

  不同於其他房子的是,我們的石屋還可以免受地產開發熱潮的騷擾。法國人有一個毛病:只要建築法規許可,他們就四處搭建別墅。在風景優美且未經文明汙染的鄉間更是如此,有時即便法規不允許,他們也一樣照蓋不誤。我們在附近的艾普鎮(Apt)就見識過這種以草菅人命的方式搭起的水泥盒子。水泥的顏色是特別的鉛粉色,不論季節如何變幻,始終無法褪去那層凝重的鉛色。法國鄉間未經政府特別保護的地區,很少能夠倖免於難。而我們這座房子的妙處就在於,她坐落在法國國家公園區內,屬於法國文化保護的聖地,周圍嚴禁亂搭亂建。

  屋後,盧貝隆山拔地而起,最高處達三千五百英尺,由西而東蜿蜒六十四英里。參天的杉樹、松樹和橡樹使盧貝隆山終年鬱鬱蔥蔥,為野豬、野兔及各類鳥獸提供了理想的家園。濃蔭之下,岩石之間,野花、麝香草、燻衣草和蘑菇隨處可見。如果在天高氣爽之時,站在山頂登高遠眺,目力可及之處,一邊可遙望阿爾卑斯山(Basses─Alpes)潔白的雪峰,另一邊則可將蔚藍的地中海盡收眼底。一年的大多數時間裡,在山區散步八、九個小時,可能都見不到一輛車、甚至一個人影。無形之中,我們的後花園向外擴充了二十四萬七千英畝,這裡儼然形成了一片狗兒的天堂,隱居者的天然屏障。

  我們發現,在鄉間,鄰居的意義遠非城市可比。住在倫敦或紐約的公寓裡,你也許在一年裡面都不會與六英寸之外、相隔一牆的鄰居說上兩句話。可在鄉下,雖然最近的鄰居也許離你也有幾百公尺,但他們卻是你生活的一部分;而你,也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如果你剛好是外國人,在當地人眼中有點兒異國情調,他們對你的興趣就更高了。又譬如,如果你除此以外還與房子一起接手了一片有年頭的豐沃農田,你用不了多久就會發現,你的一切態度和決定,都直接影響另一個家庭的生計。

  賣房子給我們的那對夫妻把我們介紹給我們的新鄰居。大家共進了一頓長達五個小時的晚餐。席間,所有在座的人都表現出無比的友善,只可惜他們說的話我們一點也聽不懂。當然,大家說的還都是法文,但絕不是我們在課本上學的和跟著錄音帶唸的那種法文。那是一種含混高亢音符的組合,從喉嚨深處發出,通過鼻腔時升高,加上濃重的捲舌音,最後把音節都黏在一起噴射而出。本來用正常的說話速度,並且不外加裝飾音的話,對我們的理解倒也造不成很大問題,偏偏他們說起話來像機關槍發射子彈一般,還要在句尾多添一個母音以示美好的祝福。以至於「要不要再來一點兒麵包」這樣一個初級法文第一課就教的句子,我們竟然聽得一頭霧水。

  幸好,鄰居們究竟說了些什麼雖然是迷霧一團,但他們的樂天善良的性格卻顯而易見。安莉是位皮膚黝黑的漂亮女士,臉上總掛著笑容,說起話來像短跑選手,一經啟齒,總是以最快的速度奔赴句尾。她的丈夫福斯坦──或福斯唐,我們花了好幾個星期才搞清楚他名字的正確發音,個頭很大,人卻十分溫和,舉止從容,言語的速度也比他的太太略微舒緩。他就在這個山谷裡出生,生活,也準備終老於此。他的父親安德烈老爹就住在他們隔壁,據說八十歲那年還上山獵得一頭野豬。當然,他現在已經告老封刀,閒暇時改為騎著腳踏車在山裡轉轉。每週兩次,安德烈老爹會踩著自行車到村裡採辦點雜貨,順便搜集搜集家長里短的小道消息。在我們看來,他們是幸福和睦的一家人。

  他們對我們特別關注,不只因為是鄰居,還因為我們可能會成為他們將來的合夥人。這一點,我們透過重重的菸草味和更濃的鄉音,總算弄明白了。

  原來,我們連房子一起買下的六畝地種滿了葡萄。以前,這塊地都是依照傳統的租佃法,地主出資金買新品種葡萄藤和肥料,由佃農負責耕作。採摘之後,佃農拿取利潤的三分之二,地主則可分得三分之一。按照法國法律,如果土地轉手,以前簽訂的契約需要重訂,而這正是福斯坦所關心的問題。眾所周知,許多人在盧貝隆山區購買房地產是當作別墅,用來度假或招待朋友。本來很好的農地,於是便成了精巧別致的花園。甚至還有人挖掉葡萄藤,改建為網球場──這在當地農民看來簡直是褻瀆神明的事。網球場!一想到有人居然會用珍貴的串串葡萄來換取在烈日下追逐一粒小球這種奇怪的樂趣,福斯坦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聳聳肩膀,眉毛也以一致的角度高高挑起。

  其實他大可不必擔心。我們喜歡葡萄藤,喜歡它們按特有的規律隨山壁伸展的婀娜姿態,愛看它們由春天的鮮綠變成夏天的深綠再變成秋天的橙黃與暗紅,也喜歡在剪枝的季節看燃燒枯枝時的蔚藍色煙靄和冬天剪枝後的藤蔓傲然地挺立在空曠的土地上──它們生來就是這裡的主人。相反,網球場和精緻的私家花園本就不屬於這裡(就這點而言,我們的游泳池也是如此,可是至少它沒有奪取葡萄藤的空間)。再說,葡萄還可以釀酒。我們出租土地,可以收取現金,也可以換算成酒,即便在一般的年景,我們也能夠分到將近一千公升上乘的紅葡萄酒和香檳酒。有鑑於此,我們操著我們所掌握的那不怎麼靈光的法語所能表達出的最堅定有力的語氣告訴福斯坦,我們很願意續約。微笑立刻在他敦厚的臉上蕩漾開來。他可能已經感覺出我們兩家人未來的相處將十分融洽。說不定有一天,我們真的能聽得懂對方的話呢。

  ※※※

  普羅旺斯的季風歲月

  西蒙餐廳的老板送我們出來,站在店門口對我們表達著新年祝福。我們站在狹窄的街道上,全身沐浴在午後耀眼的陽光中。由於身材實在過於肥碩,老板不得不一面和我們搭訕,一面不時舞蹈般扭動著腰身為進出餐館的人們讓出一條縫隙。

  「不壞吧!能住在普羅旺斯可真是福氣。」他揮舞了一下緊繃在那件本村自製的天鵝絨外衣內的一條手臂說道。 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城堡的廢墟從他身後的群山上俯視著他,背景襯托著湛藍湛藍的天空。他這麼隨隨便便的一揮手,那感覺好像是在介紹自家院落的一角。

  確實,如果整個冬天都像今天這樣,我們從英國帶來的那些預防嚴冬的行李,那些靴子、大衣和厚毛衣,就都用不著了。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我們感到暖洋洋的,肚子裡裝滿了剛吃下去的美味,心中盤算著什麼時候可以下水游今年的第一次泳。想到這個世界上現在還有些可憐的傢伙正忍受著真正寒冬的煎熬,不禁竊竊自喜起來。

  其時,在千里之外的北方,西伯利亞來的寒風正加速進行著最後一段旅程的衝刺。在這裡,我們也聽當地人說過一些號稱令人畜喪膽的西北風的故事。那簡直是一場場駭人聽聞的暴力事件,只不過由於是大自然在背後操縱而使其顯得情有可原罷了。傳說中的大風一刮就是十天半月,狂飆猶如厲鬼一般挾呼嘯之聲穿門過戶,不光能吹破玻璃窗,還能將樹木連根拔起,將汽車掀個底兒朝天,甚至把電線杆撕成碎片。更加有趣的是,據說還經常發生把老太太吹到水溝裡的惡性襲擊人類事件。此外,西北風還能導致家庭失和、人們無心工作、牙疼和頭痛等毛病──總之,凡是不能怪罪政府的問題,普羅旺斯人都以一種略帶驕傲和受虐狂似的語氣說成是冬季狂風的傑作。

  典型的高盧人(法國)愛吹牛的表現,我們心中暗想。他們若是領教過英倫海峽那頭的強風和幾乎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臉上的暴雨,就不會這麼自誇自擂了。但為了不掃他們的興,我們在聽故事時故意裝出一副震驚的樣子,在心裡卻早就偷偷笑出了聲。

  於是乎,我們的報應很快到來了。當今年第一場季風咆哮直下隆河河谷時,我們全無準備。狂風沿河而下時,順便向左兜了個小彎,直撲向我們新宅的西牆。其所裹挾的力量已經足以使它毫不費力地掀起屋瓦並隨手拋進游泳池。一扇由於疏忽而沒有鎖好的窗子也被徹底吹掉。氣溫在二十四小時內驟降二十℃;先降到零度,然後是零下六℃。馬賽氣象局觀測到的風速達每小時一百八十公里。老婆大人不得不穿著大衣做飯,而我則不得不戴著手套打字。我們不再談論游今年第一泳的事,倒開始熱切地考慮要不要安裝中央供暖系統。一天早晨,屋外傳來像是樹枝折斷的噼啪聲,那是水管受不了水凍結為冰而帶來的壓力,一根接一根地爆裂了。

  爆裂的水管塞滿冰塊,觸目驚心地懸在牆上。我們可從來沒經歷過這樣的狀況,急忙打電話招來當地的著名水管工曼尼古希先生。

  「哎呀呀,」曼尼古希先生以一位專業人士的眼光對我們可憐的水管進行了一番研究後,感慨地說道:「哎呀呀。」他扭過頭看著他一貫稱為「年輕人」的學徒工:「你看看這是怎麼回事,年輕人。水管居然沒包隔熱材料。這種管子,在坎城、在尼斯,都還沒什麼問題,可是在這兒嘛……」

  他從喉嚨深處發出了一種表示不以為然的聲音,伸出一根手指在學徒的鼻子前左右搖晃著,重點闡述起地中海岸的暖冬和此地的嚴寒是如何的不同。為了使自己的話顯得更加生動形象,他還誇張地把頭上戴的那頂羊毛軟帽拉下來緊緊地捂住耳朵。此君生得短小結實,照他自己的話說,天生就是做水管工的料,因為他可以擠進別人無法進入的狹小空間。

  在等候學徒準備乙炔焊槍的時候,曼尼古希先生對我們發表了第一場演講。在以後的一年中,類似形式的演講他又陸續發表了多場,而我聽講的興趣也愈來愈大。今天演講的主題是:從地球物理學的角度,分析普羅旺斯的冬天為什麼一年比一年冷。

  過去連續三年的冬天,一年比一年寒冷,連一些頗有年紀的橄欖樹都凍死了。普羅旺斯流傳著一句話:只要太陽不露臉,災難必然降臨。持續變冷的原因是什麼呢?曼尼古希克先生特意留給我兩秒鐘思考這個問題。接著,演講正式開始。為了確保我專注聆聽,他時不時用手指敲打我一下。

  「原因是顯而易見的,」他說,「西伯利亞刮來的風,速度顯然更快了,抵達普羅旺斯所需的時間也就比以前短,以至於中間來不及變暖。那麼是什麼原因使風速加快了呢?」在這裡,他作了一個短暫但頗具效果的停頓之後,接著說道:「是因為地殼的結構改變了。就這麼回事。」他的理論是:從西伯利亞到我們住的村子間,有些地方變得平坦了,使季風得以更直接地南下。這話聽起來完全符合邏輯。可惜講座的第二部分(有關地殼何故會變平)卻被又一聲水管爆裂打斷,我受教育的權利也不得不讓位於對焊接藝術的鼓吹。

  ※※※

  沉睡的山谷

  天氣對普羅旺斯居民的影響是迅速和明顯的。他們期望每天都是晴天,否則,便怏怏不樂。雨水對他們簡直是一種粗暴的人身攻擊。下雨天他們在咖啡館裡唉聲嘆氣,憂慮不安地仰望藍天,彷彿會有蝗蟲隨著風雨一同落下,填滿人行道上的泥坑似的。如果除了下雨之外,氣溫還要糟糕地降到冰點以下,效果就更駭人聽聞了:幾乎所有的人都將足不出戶。

  隨著寒意漸漸吞噬著一月,鎮上和村裡開始變得沉寂無聲。原本一貫擁擠嘈雜的每週集市,只剩下少數勇敢的攤主還在堅守著,為了生計而甘冒凍傷之險。他們在寒風裡跺著腳,不時啜上一口酒暖和一下。顧客們則來去匆匆,買了東西就跑,連找回的零錢也顧不得數。酒吧門窗緊閉,在氣味燻人的房間裡繼續著生意。平時馬路上遊手好閒的人這會兒一個也見不到了。

  整個山谷都進入了冬眠。我開始想念每天像時鐘般準時傳來的聲音:清晨,福斯坦家公雞報曉的啼鳴;中午,農夫駕著雪鐵龍小貨車回家吃午飯時,車身上每一顆螺絲釘、每一個零件都想要脫離鐵皮逃去而發出的叫囂聲;午後,在對面山坡狩獵的獵人,忽見獵物而亂彈齊發的聲音;還有遠處樹林裡電鋸發出的悲吟;以及農場內群狗每逢黃昏和黎明哼唱的小夜曲。現在,這些生機盎然的聲音全部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沉默,山谷長時間地陷入萬籟俱寂。我們不禁好奇起來:大家現在都在做些什麼呢?

  據我們了解,福斯坦這種時候通常遊蕩在鄰近農場充當訪問殺手。凡是誰家有需要屠宰的兔子、鴨子、豬和鵝什麼的,就一刀割斷牠們的喉嚨或扭斷牠們的脖子,以便做成醃肉之類的食品。對於這位心地慈悲、把狗都寵壞了的人來說,這項職業似乎不合本性。但他顯然技術高超、動作敏捷、而且像每一個道地的鄉下人一樣,絕不心慈手軟。我們也許會把兔子當成寵物,或對一隻鵝產生感情,因為我們來自都市。在超級市場買東西,肉類都是在很遠的屠宰場處理好了的,包裝好的豬肉塊看起來乾淨又抽象,與溫熱骯髒的活豬毫不相關。可是在鄉下,死亡與晚餐之間的關聯是那樣直接而冷酷。或許將來我們還少不得要感謝福斯坦在冬季兼營的這項副業呢。

  其他人又在做什麼呢?大地冰封,剪過枝的葡萄藤已經進入休眠,連打獵都嫌太冷。他們難道都去別處度假了嗎?不,絕對不是。他們可不是冬天出去滑雪或駕船出遊地中海的那種鄉紳。他們的假日就是待在家裡,飽食終日,再美美地睡個午覺,等待漫漫冬日過去。以前,我們一直搞不懂,為什麼這裡那麼多人的生日是在九月或十月。這時,忽然一個十分可能的答案閃現腦海:或許,一月間他們都忙著在家裡製造孩子呢!普羅旺斯人做什麼都依節令,每年的頭兩個月想來一定是生育的季節吧。雖然合乎邏輯,但我們可從來不敢向當地人求證我們的這一猜想。

  寒冷的季節使個人的情趣減少了許多。除了空曠寧靜的風景外,普羅旺斯的冬天有一種特有的氣息,在寒風和清爽的空氣中變得格外明顯。在山間散步時,我常能在看見一座屋舍之前,先嗅到它的氣味──那是某處煙囪飄出的焚燒木柴的香氣,一種生活中最原始、最樸素的氣味,卻是都市人久違了的。受限於消防法規和室內設計師的安排,都市裡的壁爐不是被堵死就是變成特意留下的裝飾景觀。但是在普羅旺斯,人們仍然用壁爐來燒烤、圍聚、取暖和享受感官幸福。爐火通常會在清晨生起,終日不斷。所用的木柴則是盧貝隆山區採來的橡樹枝或是風禿山(Ventoux)所產的山毛櫸。薄暮時分,在狗兒簇擁下回家,我總喜歡站在山上俯瞰山谷,欣賞農舍屋頂彎曲如絲帶的縷縷白煙。這景象總讓我聯想到溫暖的廚房和汁濃味厚的肉湯,而每次,這種感覺都毫無例外地激起我無比旺盛的食欲。

  普羅旺斯的佳肴美點多產在夏季,品種繁多,包括各種瓜類、桃子和蘆筍、長筍瓜、茄子、胡椒、番茄、蒜泥蛋黃醬、蒸魚、橄欖沙拉、鵜魚、鮪魚、萵苣馬鈴薯片拌白煮蛋,還有新鮮羊乳酪。這些,都是我們在英國餐館裡盯著菜單上僅有的幾樣選擇時,可想而不可及的回憶。我們從未想到,普羅旺斯冬季的食物也是如此豐富,美味可口。

  ※※※

  美麗而漫長的晚宴

  冬天的菜餚是典型的鄉下食物。它存在的目的就是讓人們變得更結實、更強壯,同時還兼具保暖的功效。幾乎沒有人能夠抵受得了這種食物的誘惑,於是,也就幾乎沒有人的腸胃在晚上就寢前不是鼓鼓脹脹的。也許和時髦餐館裡用漂亮盤子小心翼翼盛著的、分量纖巧但製作精美的菜餚相比,冬季的菜餚在長相上是略顯寒酸了些,可是在這天寒地凍的晚上,屋外又刮著剃刀般刺骨的寒風,能躲在屋裡飽餐一頓農家的美味佳肴,可算得上是人生最大的享受了。有天晚上,有位鄰居請我們過去吃飯。由於天氣的原因,我們不得不以衝刺的速度來完成這短短的一段路程。

  鄰家的壁爐幾乎占據了房間的整整一面牆壁。剛一進門,壁爐散發出的熱氣立刻霧了我的鏡片。等到眼前的迷霧完全消散時,我才看見已經蒙上桌布的一張巨大的餐桌上安放了足足十副刀叉。原來是鄰居的親戚朋友也都要趕來探望探望我們這對外鄉人。這屋子裡可是夠熱鬧的:一臺電視機在屋子的一角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後面的廚房裡還有一臺收音機不甘示弱地應和著,主人費盡了力氣才把成群的貓狗噓出門外,一轉身,牠們又隨同下一位客人的光臨悄悄溜了回來。主人家端來了一盤飲料,供應男人的是茴香酒,為女士提供的則是甜葡萄酒。滿屋子的人都在抱怨天氣。有人問道:「英國有這麼冷嗎?」我回答:「只有夏天才會像今天這樣。」他們開始一定沒聽懂,以為我說的是真的。過了一會兒才有人笑出聲來,緩解了我的困窘。座位的安排又引發了好一陣爭執──我也弄不清他們是爭著要坐在我們旁邊呢,還是離我們愈遠愈好。反正我們總算是坐下了。

  這是我們永遠難以忘懷的一頓飯。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好幾頓飯,因為其豐盛和漫長是我們從未經歷過的。第一道菜是自製披薩──不是一塊,而是三塊,上面分別鋪滿魚子醬、蘑菇和乳酪,每個人都有義務各吃一塊。餐桌中央擺了一大籃麵包,我們剛撕下麵包把盤子擦乾淨,下面的菜便一道接一道地緊跟著上了。有兔肉餡餅、野豬肉餡餅,有水果醬點綴的豬肉沙鍋,還有點綴著胡椒粒的香腸片和一種需要蘸新鮮番茄醬吃的小洋蔥。盤子再次擦乾淨後,鴨子端上來了:鴨肉切成長條形,成扇狀排列,澆著油亮的醬汁──這種新式菜餚,是別處見不到的。蘸著濃黑的肉汁,再配上野蘑菇,我們吃了整塊胸肉和整條鴨腿。

  謝天謝地,我們終於吞下了眼前的食物。誰知,就在我們剛剛靠在椅背上準備喘息一下的時候,卻近乎驚恐地發現主人又再次收拾乾淨盤子,將一隻巨大的烘盤端上桌來。這回是女主人精心特製的紅酒洋蔥燒兔肉,料酒是特選最醇最厚的佳釀。我們小心翼翼地提出分一小塊便好的請求被主人滿面笑容地輕鬆拒絕了。我們只好吃掉它。除此之外,我們又吃了油炸土司拌蔬菜沙拉,胖大的羊奶乳酪麵包,吃了主人家女兒特意精心製作的杏仁奶油蛋糕。我發誓:那天晚上,我們是為了捍衛英格蘭的榮譽而吃!

  隨咖啡一起上的,還有幾瓶本地自產的「消化酒」。我倒是很願意痛飲一次,只是肚子裡實在一點空隙也沒有了。然而主人的盛情又不容推辭。他一定要我品嘗一種根據十一世紀下阿爾卑斯山區僧侶的配方製成的調和酒。倒酒時,主人要我閉上眼睛;等到再睜開時,只見滿滿一大杯濃稠的黃色液體放在面前。我絕望地環顧全桌,每個人都以飽含期待的目光望著我,既不可能偷偷餵給狗兒,也沒辦法順著褲腿流進鞋子裡去,我只好一手緊抓桌緣以防不支倒地,一手持杯,閉著眼睛往喉嚨裡猛灌。

  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生。我原本以為酒會灼傷我的舌頭,甚至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讓它永久性地破壞我的味覺器官吧。結果證明,這是一隻魔術杯,而我喝下的只是空氣。這是我成年以來第一次因為少喝一杯酒而深感寬慰。旁觀的人們笑聲停歇之後,真正的勸酒再次構成威脅。好在主人家的貓咪及時伸出了援助之爪。為了追趕一隻飛蛾,牠從位於大衣櫃頂端的總指揮部一躍而下,跌落在餐桌上的咖啡杯和酒瓶之間,一時間搞得杯盤狼藉。這顯然是起身告辭的適當時機。我們腆著肚皮漫步回家,居然忘了天氣的寒冷。回到家已無力說話,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

  ※※※

  美食家傳統

  就算依普羅旺斯標準,這樣的一餐也絕非尋常家宴。在土地上工作的人們通常中午飯吃得比較豐盛,晚餐則簡單樸素。這種習慣健康又合理,但我們卻做不到。我們覺得豐盛的午餐只會讓晚餐的胃口更好。不過,這一定與我們住在盛產美味食品、居民精通飲食的地方脫不了關係。就拿肉販來說吧,光賣肉給你他是不會滿足的。儘管排隊等著買肉的人很多,他仍會長篇大論地告訴你,這肉要怎麼調理、上桌時用什麼餐具,搭配哪些食物和飲料等等。

  第一次遇到這情況,是我們上艾普鎮去買小牛肉,準備燉一鍋普羅旺斯式肉湯。有人指點我們去舊城區找一位肉店老板。據說他是個大行家,做事既認真又可靠。他的店面很小,他和老板娘卻長得牛高馬大,我們四個人已經足以把他的小店擠得滿滿當當。他專注地聽我們說明想做的這道名菜;我的感覺是,他好像已經聽說我們的打算了。

  老板義憤填膺般地摸出一把大刀來,開始使勁地磨,這使我們不由自主地嚇得倒退了一步。他說,我們算是問對人了,站在我們面前的,是堪稱本地區燉肉湯的第一高手。我們注意到,他說這話的時候,老板娘在旁邊仰慕地不住點著頭。為什麼這麼說呢?老板一邊在我們眼前揮舞著那二十五公分寬的利器,一邊解釋說,他本人曾就這道菜的做法專門寫過一本書,書中詳盡介紹了基本烹飪技巧之外的二十種其他方法。老板娘再次不住地點頭,像是位首席外科醫生身旁的資深護士,在手術前滿懷崇敬地將刀遞給醫生進行檢查。

  我們敬佩不已的樣子一定贏得了老板的讚許和動力,因為他接著就切下了一大塊小牛肉拋在案板上,語氣也變得更加權威起來。他俐落地把肉仔細切成小方塊,另裝了一袋子切碎的草藥,還告訴我們到哪兒去買最好的辣椒,並一再強調辣椒要四根綠的配一根紅的,這樣做出的菜才有美感。最後,他又把菜的做法複述了兩遍,直到確定我們不會犯下愚蠢的錯誤,這才滿意地和我們點頭作別。

  普羅旺斯的美食家遍地都是,而獨到的烹調技藝往往來自最意想不到的人士。我們已經慢慢習慣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法國人對食物的熱情,就像某些其他國家的人對體育和政治無比熱心一樣。話雖如此,當我們聽到擦地板的巴諾先生頭頭是道地評論三星級餐廳時,仍不免大吃一驚。巴諾每天來為我們清洗石質的地板,我們從一開始就看得出他是那種對自己的口腹之慾絕不草率從事的人物。每天中午準十二點,他都會換下工作服,到附近一家餐廳去消磨兩個小時。

  據他評斷,這家餐廳的菜還不壞,但是,當然比不上雷伯鎮(Les Baux)的博馬奈餐廳。博馬奈餐廳經《米其林餐飲指南》*評定為三星級,在戈米氏指南(Gault Millau Guide)的二十級評分表中則列為十七級。據說,在那兒,他吃過真正鮮美異常的鱸魚。不過,羅阿訥(Roanne)的特魯瓦(Troisgros)餐廳菜色更佳,只不過位於火車站對面,房屋建築不如博馬奈美觀。特魯瓦被《米其林餐飲指南》評定為三星級,被戈米氏評為十九.五級。就這樣,巴諾一面跪在地上刷洗地板,一面向我們評價了法國最昂貴的五到六家餐廳,所有的餐廳都是他每年外出旅行時親身造訪過的。

  *註:Guide Michelin──法國著名餐飲旅遊指南數,分為綠色和紅色指南兩大系統,綠色的主要是景點介紹,紅色的以餐廳和旅館為主。

  他也到過英國,在利物浦的一家酒店裡吃過烤羊肉。那肉色灰灰暗暗,吃起來非但不夠火候,甚至連一點味道也沒有。當然啦,他深表同情地說,大家都知道英國人宰羊要宰兩次:第一次屠宰時奪去生命,第二次則是烹飪時奪去滋味了。我見自己國家的烹調術遭到如此侮辱,大感臉上無光,只好悄悄退出,留下他在洗洗刷刷中夢想著下次旅行和飲食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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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居的獵人

  天氣仍然寒冷。但在刺骨的寒意中,夜晚星光格外燦爛,日出的景象更是美不勝收。這天清晨,太陽顯得異常地低沉和碩大。迎著晨曦走去,遠山近樹不是一片耀眼的明亮便是陰影朦朧。狗兒們遙遙跑在我的前方,聽到牠們的叫聲後,要過上好一陣子才能看見引起牠們吠叫的原因。

  樹林裡有一處地層下陷,狀似深碗。上百年前,曾有個不明狀況的農夫在裡面蓋了一座房子,由於四周林木蔥蘢,房子總是陰陰暗暗的。我多次路過這裡,總是見到門窗緊閉,唯一有人居住的跡象僅是煙囪裡偶爾升騰出來的煙霧。屋外的院子裡,總有兩隻大狼狗和一隻黑色雜種狗在那裡徘徊、咆哮,揪扯著鎖鏈,要阻止任何人或動物經過。這幾條狗惡名昭彰,有一隻曾經掙脫索鏈,把安德烈老爹的腿咬開了一條大口子。我們自家的狗兒,在溫馴的小貓面前神氣十足,而一旦面對那些不懷好意的利齒,便明智地選擇了退避三舍的戰略。久而久之,牠們養成了繞道而行的習慣,選擇了屋旁一條陡峭的小山坡作為行軍路線。現在,牠們就站在那條陡坡的頂端,神經緊張地狂吠著。那是一種犬類在熟悉的領地遭遇不速之客時才會發出的聲音。

  我登上陡坡,晨曦耀眼奪目,但仍能依稀辨別出樹林中一個人的身影。他的頭頂在晨曦的照射下籠罩著一圈白霧,狗兒們在安全距離之外虛張聲勢地監視著。我走上前去,他向我伸出一隻冰冷僵硬的手。

  「早安,」那人將菸蒂從嘴角抽出,自我介紹道:「我叫安東.馬索。」

  馬索一身戰時打扮。身穿一套泥汙斑駁的迷彩外套,戴著叢林野戰軍的帽子,子彈帶斜掛在肩上,用單手擎著一支獵槍。他臉上的膚色和紋理恰像一副倉促起鍋的牛排,鼻鋒突出,下面是一綹凌亂的、被菸燻黑的山羊鬍子,赤黃的眉毛密密麻麻地遮蔽了部分灰藍的眼睛。這副尊容就算不笑,也已經足夠驚世駭俗了,不期然笑起來,更是露出一口能讓最樂觀的牙醫感到絕望的爛牙。話雖如此,他卻給人一種狂野的溫和親切之感。

  我問他是否有所收獲。「一隻狐狸。可是太老啦,不能吃。」他自己顯然並不滿意,聳聳肩膀,點燃了另一支香菸。那是一種又粗又長的老牌勃耶德香菸,用米黃色的菸紙包裹著,在清晨的空氣裡點著後,散發出一股篝火燃燒的氣息。「不過,」他說,「至少牠不會再招惹得我的狗在夜裡吵個沒完沒了啦。」他朝樹林裡那座房子點了點頭。

  我說他的狗好像很凶,他聞言得意地笑了。「頑皮而已,」他說。「那怎麼會有一隻掙脫索鏈,咬傷了老人家呢?」「哦,那個啊,」他搖搖頭,像是觸動了痛苦的回憶。「問題在於,」他說,「你永遠不要背對著一條調皮的狗,而這恰恰是那可憐的老人犯的錯誤。那可真是一場災難啊。」一時間,我以為他在為安德烈老爹受傷的事遺憾。老爹那次傷得可不輕,到醫院去打了好幾針,也縫了許多針不說,腿上還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傷疤。可是我錯了。馬索真正遺憾的是:他不得不去買一條新狗鏈,而狠心的鐵匠竟然為此敲詐了他二百五十法郎。這痛苦比狗咬的齒痕更深。

  為了不讓他繼續傷感,我換了個話題,問他是否真的痛恨狐狸?他似乎很驚訝有人提出這種愚蠢的問題,瞪了我好幾秒鐘沒回答,好像懷疑我在開玩笑。

  「英國人不吃狐狸肉嗎?」我腦海中立刻浮現出反獵殺協會成員寫給泰晤士報的文章。文中一致聲討這種沒有體育精神、而且顯然是來自異邦的不道德行為。

  「不吃。英國人會穿著紅色上裝,帶幾條狗,騎上馬去追逐狐狸,追到了,就砍掉牠的尾巴。」我盡量追索著記憶中的片段。

  他微微昂起頭,表現出一副震驚的模樣:「你們這些英國人可真奇怪。」接著,他興高采烈地用誇張至極的手勢向我說明,文明人是如何對付狐狸的。

  ※※※

  馬索的獨門技藝

  首先,找一隻年輕的狐狸,要準確命中頭部,因為頭上可沒什麼好吃的。子彈若打在狐狸身上可食用的部分會造成傷口,而且使狐肉變硬不好吃。馬索說著向我展示他那隻狐狸身上的兩個彈痕。我猜這一定是反面教材了。

  接下來,要剝去狐皮,肢解成數塊。馬索作了個用手砍下自己胯骨的動作,又做了幾個拉扯的手勢,以使我能夠了解取出內臟的過程。

  清理好的狐肉,放在流動的冷水中浸泡二十四小時,除去狐臊味。擦乾後,再用袋子裹起來,在屋子外面吊一夜,如果那天晚上有霜凍就更好了。第二天早晨,把狐肉放入砂鍋,淋上狐血和紅酒混合液,加入藥草、洋蔥和蒜頭,文火慢燉一兩天(馬索抱歉地說他不能確切地說是一天還是兩天,因為那要根據狐狸的大小和年齡而定)。

  很久以前,吃狐肉要配麵包和炸薯條。現在時代進步啦,改良式燉鍋能把肉燒得不油不膩,只需配上馬鈴薯就行。

  說到得意之處,馬索神采飛揚,唾沫四濺。他告訴我,他一個人住在這兒,冬天裡很少有人做伴。在山裡過了半輩子,他現在考慮是不是要搬到村子裡去住,跟大夥兒在一起。當然,這座房子漂亮,安靜,冬季的西北風吹襲不到,夏天正午的炎陽也曬不到,他在這裡度過了許多年快活的日子,要離開還真捨不得,會讓他心為之碎的。除非──他凝視著我的眼睛,灰藍色的眼睛中泛著誠懇的淚光──除非是看在我面上,讓我的朋友買下它。

  我向下面望去,看見那搖搖欲墜的建築零亂地矗立在樹影之中,三條狗拖著鏈條無休無止地來回踱著步,像三隻流浪的幽靈。在整個普羅旺斯只怕再難找到比這更讓人不願意住的房子了:沒有陽光,沒有風景,也沒有空間的感覺,而且內部一定既潮濕又陰森。我實在不忍心掃了這位初次見面的朋友的興,於是答應馬索會把這事放在心上。他向我眨眨眼睛,說道:「一百萬法郎,最低價。」好像我已經占了大便宜。此外,馬索還表示,在他離開這天堂一角之前,我若想知道有關鄉村生活的任何細節,他都願傾心相告。他熟悉森林裡的每一寸土地,例如:蘑菇長在何處,野豬到哪裡喝水,打什麼獵物用哪一種槍,如何訓練獵犬等等,只要我想了解,他沒有不知道的。我對他的友好表達了謝意。「這沒什麼。」他說著,蹣跚地步下山坡,向他那價值百萬的「豪宅」走去。

  我告訴村子裡的一位朋友,我遇見了馬索。他笑了。

  「他有沒有教你怎麼燒狐狸?」

  我點點頭。

  「他有沒有向你推銷他的房子?」我又點點頭。

  「這個傢伙,滿嘴胡說八道。」

  我倒不在乎。我喜歡他。我有一種感覺,覺得他能為我提供充滿幻想、且具有高度可疑性的各種信息。有了馬索指引我領略山村狩獵的樂趣,又有曼尼古希先生負責在科學領域對我進行教導,現在,我需要的就只是一位宦海領航員了。我衷心地希望有人能夠指引我渡過法國官僚機構濃霧迷漫的水道。這水道之錯綜幽深,迂迴曲折,足以讓一顆芝麻大綠豆膨脹成攔路巨石。

  ※※※

  法蘭西的官僚模式

  買房子時,手續繁雜冗長就已經應該讓我們心生警惕了。我們想買,房主要賣,價錢雙方一致同意,事情照理說不是很簡單嗎?可是,我們卻馬上被迫參加了法國人熱衷的文件搜集運動。需要出生證來明確證明我們的存在;需要護照說明我們是英國人;需要結婚證書才能用兩個人的名義合買房屋;要前次婚姻的離婚證書用以確定目前的婚姻有效;提供文件證明我們在英國有固定住所(我們的駕駛執照上明明白白寫著地址,卻被判定證據不足;有沒有更正式的文件,像是電費收據之類的,可以證明我們真的住在那兒呢?)。雪片般的各式證明和文件於是在英國與法國之間飛來飛去,資料巨細靡遺,只差沒要血型證明和指紋列印。終於,當本地律師把我們一生的紀錄都搜羅到一個檔案夾裡的時候,房子可以過戶了。

  想來,我們受到官府這等盤查,是因為我們兩個外國人蓄意要買走法國的一小部分,於是,國家安全當然必須得到最大程度的保障。那麼,比較不重要的業務應該辦得快些,文件也不要那麼多了吧?帶著這個念頭,我們安心地去購買汽車。

  我們看上的是一輛很普通的雪鐵龍雙門式轎車。這款車二十五年來很少變更設計,因此,每一個村落裡都找得到它的零件。它的機械構造不會比縫紉機複雜多少,任何一個稍微稱職一點的鐵匠都懂得修理。它既便宜,最高速度也不會太快,除了防震彈簧像是麵粉做的,使人坐在上面會產生一種暈船的感覺之外,它相當漂亮而又實用,並且車行剛好有現貨。

  業務員看著我們的駕照:歐洲共同市場的國家通用,公元二〇〇〇年以後才到期。然而,他聳聳肩,萬分抱歉地抬起頭來,說道:

  「不行。」

  「不行?」

  「不行。」

  我們搬出祕密武器:兩本護照。

  「還是不行。」

  我們開始東翻西找各種可能的文件。他會要什麼呢?結婚證書?英國那邊的電費收據?都不是?我們放棄了努力,抬頭問他,除了錢之外還需要什麼才能買到車呢?

  「你們在法國有地址嗎?」

  我們取出地址遞給他,他小心翼翼地抄在銷貨單上,檢查了一遍又一遍,唯恐第三張複寫紙看不清楚。

  「你能證明這是你們的住址嗎?有沒有電話費賬單?水電費賬單?」

  我們解釋說,因為剛搬進去,還沒收到任何賬單。他解釋說,要有地址才能發行車證,沒有地址就沒有行車證,而沒有行車證就沒有車。

  幸好,他推銷員的本能壓倒了對官僚主義的偏好。他傾身向前,提出了一條解決之道:只須提供房屋買賣契約書,一切便可圓滿完成,我們就可以有車開了。契約書在律師那兒,距汽車公司足有十五英里。我們跑去拿了來,耀武揚威地放在他桌上,另附支票一張。好啦,現在可以把車開走了吧?

  「可惜,還是不行。」原來我們還得等支票兌現,即便是在本地銀行辦理,這也大約需要四、五天時間。

  「為什麼本地銀行開的支票需要那麼久才能兌現?我們能不能一起到銀行去,當場辦理兌現呢?」

  「對不起,這我們可辦不到。」

  現在是中飯時間。法國在兩方面領先全球──官僚主義和美食主義,現在兩者聯手,使我們陷入了莫大的困境。

  這次經驗讓我們變得有點神經質。有好幾個星期,我們出門一定攜帶所有證件,見到任何人都趕緊出示護照和出生證明,也不管對方是超級商場的收銀女郎,還是幫我們運酒上車的合作社老頭,而對方也總是對我們的文件甚感興趣,因為證明文件在這裡是神聖而值得尊敬的。不過他們也不懂我們為什麼帶著證件到處跑,經常聽人問道:「是不是在英國都得這樣呢?英國真是太奇怪,太無聊了。」面對以上問題,我們只能無奈地聳一聳肩。在這裡,我們對這個動作已經練得滾瓜爛熟了。

  ※※※

  朦朧春意

  寒冷的天氣一直持續到一月底,之後,天氣明顯地轉暖了。我們期待著春天,而我,更急著想聽聽專家怎麼預測。於是,我決定去請教那位林中賢者。

  馬索習慣性地揪著他的小鬍子,沉吟著,表示是有春天的跡象可循。像是怕我質疑他的論斷,馬索緊接著隆重推出了令我印象深刻的老鼠學說。根據馬索的觀察,老鼠能比精密的人造衛星更早察覺出春天的到來。這幾天,他家屋頂下的老鼠便異常活躍,事實上,有一天晚上還吵得他簡直睡不著覺,朝天花板開了好幾槍才讓牠們安靜下來呢。

  馬索在展示了他博大的動物學知識之後,又向我顯示了他對天文學的精深研究。他說,新月就要出現了,而每年這個時候,新月也常常會帶來變化。根據這兩個明顯的預兆,他預測今年的春天會來得早,也來得暖。我聽了急忙趕回家,看看院子裡的杏樹有沒有開花的跡象,同時開始考慮是不是該清洗清洗游泳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