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二月

  我們的山谷在一月的寒冷中就已經變得沉寂落寞。眼下,冰雪覆蓋更增添了一份額外的肅靜,整個地區彷彿與世隔絕。陰鬱美麗的盧貝隆山似乎為我們所獨有,只是在雪地上有時可以發現偶然經過的松鼠和野兔的足印。除我們之外,再沒有人類的痕跡。

  ※※※

  冰封雪埋的日子

  當地小報《普羅旺斯日報》的頭版通常刊登的都是些諸如本地足球賽的成績,地方小政客不著邊際的言論,以及發生在素有「普羅旺斯的芝加哥」之稱的卡瓦永(Cavaillon)小鎮上,號稱驚心動魄的超市搶劫案等無足輕重的瑣碎小事。偶爾也能看到一些當地人開著他們的小雷諾轎車,因試圖模仿一級方程式冠軍車手阿蘭.普羅斯特未遂而釀成的血案。

  二月初的一天,所有尋常新聞全都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頭版頭條與體育、犯罪、政治等一概無關。「普羅旺斯銀裝素裹!」標題赫然醒目,字裡行間潛藏著一分喜悅。而這種喜悅似乎多少都與下文中因為天氣反常而造成的種種事故有關。這類故事包括:母嬰深夜受困大雪包圍中的汽車,居然神奇地安然無恙;老人險些凍僵,幸得具有助人為樂之精神的警覺鄰居發現,方得脫險;直升機從風禿山凌空搶救被困登山者;郵差克服重重險阻,忘我遞送電費賬單等動人事跡;另外還有白頭老翁憶往昔冬日,崢嶸歲月的懷舊情懷。總之,關於這場大雪的文章幾天幾夜也寫不完。讀者完全可以想見寫稿的記者是如何摩拳擦掌地在文章中鋪灑驚歎號的情景。

  節日般熱鬧的新聞旁邊還附了兩張照片。一張是尼斯蔚藍的海岸邊,人行道上棕櫚樹覆滿雪花,像一列白羽織成的巨傘。另一張是在馬賽街頭,一個衣著臃腫的身影,用繩子努力牽動著一個帶滑輪的暖氣片在雪地中行走,活像拉著一條寧死不屈的狗在散步。報上見不到鄉村雪景的照片,原因是鄉間的道路全部被大雪封斷,而最近的鏟雪機具也在三百公里以北的里昂才有。習慣了在灼熱的柏油馬路上駕車奔馳的普羅旺斯人,即便是勇猛無畏的攝影記者,也不敢冒冰上華爾滋的危險,而寧可待在家中或隔壁的小酒館裡打發時日。不管怎麼說,冰封雪埋的日子畢竟不會太久。這是氣候偶爾的失常,就像老天爺不小心打了個噴嚏,卻使頂著風寒準備出門的人有了藉口,在咖啡裡多加一匙奶粉,或是喝一杯濃烈的酒,壯壯膽氣。

  ※※※

  沉寂落寞的山谷

  我們的山谷在一月的寒冷中就已經變得沉寂落寞。眼下,冰雪覆蓋更增添了一份額外的肅靜,整個地區彷彿與世隔絕。陰鬱美麗的盧貝隆山似乎為我們所獨有,只是在雪地上有時可以發現偶然經過的松鼠和野兔的足印。除我們之外,再沒有人類的痕跡。天氣稍暖時還經常見到全副武裝的當地獵人們,趾高氣揚地在山中巡視,現在連他們也深居簡出,完全屈服於大自然的威力了。我們也曾自以為聽到過幾聲槍響,後來發現,原來那不過是樹枝不堪白雪的重壓而折斷時發出的聲音。除此之外,周遭全然寂靜一片──馬索後來形容,那會兒靜得連老鼠放屁都聽得到。

  我們家的附近已經覆蓋了厚厚的積雪。在陣陣凜冽北風的助威下,雪漸漸堆積得淹沒了膝蓋。出門步行往梅納村(Menerbes)買一條麵包變成了一項歷時需近兩個小時的探險。來回的路上見不到一輛移動的汽車,蓋滿白雪的汽車比溫順的綿羊還老實而安靜地停在傍山的路旁。這種平日在聖誕卡中才會出現的風景感染了村裡的居民們,他們興沖沖地在光滑的街道上嘗試著行走和滑行,腳步錯亂,個個像醉漢溜冰。太陽終於從雲端深處探出頭來。村政府的清潔隊,實際上也就是兩個由普通掃把武裝起來的小夥子,在村中的幾個重要據點──肉店、麵包店、雜貨店和咖啡館前掃出一條無雪的道路,供人們進出。村裡人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慶賀彼此以堅忍不拔的精神度過了這場浩劫。一個腳踩滑雪板的人從市政廳方向出現,與村裡除他之外、唯一的輔助交通工具擁有者發生了不可避免的碰撞。那位仁兄在事故發生時,正得意洋洋地安坐在一輛古老的雪橇上招搖過市。可惜《普羅旺斯日報》的那位記者不在場,否則,他很可能會寫下這樣的標題:「大雪再次釀出重大車禍」。而他大可以坐在溫暖舒適的咖啡館裡現場報導整個事情的經過。

  狗兒們很快適應了雪地,牠們像小熊似地鑽進雪堆,染白了身子再鑽出來,然後在空曠的雪野上大呼小叫的蹦跳起來。牠們甚至還學會了滑冰。幾天以前我還打算好好清洗一番的游泳池,現在完全凍結成一塊藍綠相間的堅冰。這一發現讓狗兒們興奮不已,牠們先是放兩隻前爪上去看看,接著是小心翼翼地放上第三隻,終於最後一隻也跟上來了。突然,牠們的動作停住了,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想來,牠們一定是在思考,為什麼頭一天還是能喝的東西,第二天卻能夠站在上面了?但不一會兒,牠們的尾巴便又開始興奮地打起轉來,不久後,牠們滑冰的技術更是得到了飛躍式的發展。我以前總覺得狗的身體是依據四輪驅動汽車的原理設計的,每一隻腳都有同等的推進力。這會兒我才發現,我可能是錯了,狗兒們力量最大的也許還是後腳。牠們在冰上滑動時,前半身可能還在打算直線前進,但後半身卻會完全失去控制,尾巴左搖右擺,有時候幾乎還有翻車的危險。

  我們像是被放逐到景色如畫的冰海上漂流,放眼望去,景色令人心曠神怡。白天,周圍的一切都使人愉快。我們到遠處散散步,砍砍柴,再來一頓豐盛的午餐,絲毫不覺得冷。但到了晚上,即便穿著毛衣坐在火堆旁,再用更加豐盛的食物填充腸胃,還是能夠感覺到寒意不斷從腳下的石板和四周的石牆滲出,凍麻了腳趾、凍僵了肌肉。我們常常九點鐘就上床,而清晨坐在早餐桌上,一呼吸便形成一團霧氣。如果曼尼古希的理論正確,這世界比以前平坦了,那麼以後的冬天怕是都要像這麼冷啦。這會兒,我想我們已經不能再假裝自己住在亞熱帶,而應該清醒地認識到,是向中央供暖系統的誘惑投降的時候了。

  我打電話給曼尼古希先生,他不無擔心地問起我家水管的狀況。我告訴他,水管還好好地掛在那兒。「那我就放心了,」他說:「因為現在氣溫是零下五℃,開車太危險了,而我已經五十八歲了,還是待在家裡的好。」旋即他又說:「我在家裡吹笛子呢。」據他說,每天吹吹笛子,不僅能讓手指保持敏捷,還可以忘掉管道疏通工作的煩惱。接著,他開始大談巴哈、亨德爾等作曲家。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他的思緒引到我們需要暖氣這個世俗的問題上。終於,我們達成了協議,等馬路上的雪一掃乾淨,我就上他家去一趟。他家裡存有各式各樣的暖氣設備──用瓦斯的、用油的、最近更是引進了一種新式太陽能暖氣板,都可以展示給我看。我還可以順便見見他的老婆,一位出色的女高音。看來,我勢必要在眾多暖氣機和水龍頭的環繞中欣賞一場音樂會了。

  ※※※

  石桌方案的誕生

  對溫暖氣候的渴望讓我們聯想到夏日的美好時光,於是,我們開始計劃把有圍牆的後院改建成露天茶座。院子的一頭原來就有一個烤肉爐和一個吧檯,所缺的只是一張堅固耐用的大桌子。我們站在十五公分厚的積雪中,想像著八月裡在這裡吃午餐的情景:桌子應該至少有五英尺半見方,才坐得下八個古銅色肌膚的赤足漢子,放得下大盤大碗的沙拉、餡餅夾乳酪、橄欖油烘麵包,還有一瓶一瓶的冰鎮葡萄酒。北風呼嘯著吹掃過庭院,將院子裡的積雪揮灑得漫天飛舞。我們就是在這樣的情景中做出了決定:那必須是一張方桌,桌面應該是一整塊巨大的石板。

  盧貝隆山區盛產石材,種類很多,應用廣泛,令人歎為觀止。塔佛採石場出產的寒石平滑細密,色呈灰褐;拉考斯特村產的火石則粗糙質軟,呈乳白色。除此之外的石材尚有約二十種,顏色深淺與質地各異。從做壁爐和游泳池、砌牆、鋪地板,到花園涼椅和廚房水槽,都有合適的石材可用。在英國或美國可能會使用木材、鐵材或塑膠的地方,在這裡全部用石頭代替。據我們發現,使用石材的唯一的缺點是,冬天裡石頭是冰冷冰冷的。

  更讓我們驚奇的是石頭的價格。按面積計算,石材比油毛氈還便宜。這一大發現讓我們喜出望外,以至於非常輕易地就忽略了放置石頭的代價。我們決定不等大地回春,就在風雪漫天的日子裡,親赴採石場,尋找合適的石頭。朋友們向我們推薦了拉考斯特村一個叫皮埃羅的石匠,說他除了手藝好,價格也公道外,還很富有創意及個性。我們跟皮埃羅約好,第二天大清早八點半,趁著採石場還沒開工便去他那裡碰頭。

  ※※※

  石材的世界

  遵照路標指示,我們從拉考斯特村彎上一條小道,穿過橡樹林,便來到一片開闊的曠野。這裡幽靜整潔,看起來絲毫不像印象中的工業礦區。正當我們打算掉頭回去的時候,卻差一點跌進我們要找的地方──一個散放著各類石塊的大坑。這裡堆放著各式各樣的石材原料,有的已做成墓石、紀念碑、花壇、帶翅膀的天使、小型凱旋門或者粗短的圓柱。一間小屋瑟縮在大坑的一角,窗戶上落滿陳年的石塵,早已經混沌一片了。

  敲門進去,發現皮埃羅正坐在裡面。他頭髮蓬鬆地隨意攤在頭頂,留著一嘴黑色的大鬍子,眉毛濃密而烏黑發亮,頗有一股海盜的氣勢。他一邊對我們的到來表示歡迎,一邊用一頂揉得不成形狀的呢帽撣去屋內兩張椅子上的塵土,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帽子放回桌上,蓋住那裡的一部電話機。

  「英國人,嗯?」皮埃羅顯然對我們早有耳聞。我們點點頭。他傾身過來,神祕兮兮地說:「我有一輛英國車,阿斯頓.馬丁老爺車,棒極了。」他把指尖放在唇邊略微思考了一下,這使得他骯髒的大手在他的大鬍子上留下了少許白色的石灰粉塵。接著,他便開始在桌上的紙堆裡東翻西找,掀得塵土飛揚。據他說,汽車照片明明就放在那堆圖紙下面。這時候,電話鈴驟然響起,皮埃羅飛快地從帽子底下掏出話筒,臉色愈聽愈顯得沉重起來。

  「又有人定做墓碑,」放下電話,他說道:「都是天氣不好。老年人受不了這鬼天氣。」他四下尋找那頂帽子,最終在自己頭頂上找到,並再次放回電話機上,像是要把壞消息遮蓋起來。

  他的注意力終於轉了回來,說道:「聽說你要一張桌子。」

  我已經把心目中的理想桌子畫成了一幅詳細的草圖,大小尺寸標明得清清楚楚。我對這張圖的製作相當自豪,至少我敢肯定,任何一個五歲左右的小孩子看到我的繪畫藝術,都一定會以為是一幅傑作。皮埃羅顯然與我們不在同一個認識水平上,他略微看了看我畫的草圖,又掃了一眼圖上的數字,搖了搖頭。

  「不行。這麼大的一塊石板,厚度得加倍。而且,用不了五分鐘,你的桌腳就會「砰」地一聲垮下來,因為你這桌面的重量起碼也得有……」他在我的草圖上潦草地進行了一些演算後,說道:「………三四百公斤。」他把紙翻過來,開始在背面一陣塗抹。「呶,你要的是這個。」他把繪好的圖樣推過來給我們看。的確比我畫的高明多了,簡直是一件完美的雕塑品:線條簡單,明了,比例精確。「怎麼樣,一千法郎,含運費。」

  我們敲定了價錢,我答應幾天以後把支票送過來。

  送支票的那天,已是傍晚時分。我發現皮埃羅整個人完全變了一個顏色,從頭上那頂呢帽到腳下的靴子,通體灰白,好像剛在粉糖堆裡打了個滾似的。他是我生平所見過的第一個因為一天的工作便老了二十五歲的人。據我們的朋友說,皮埃羅每晚回家,他太太都要用吸塵器吸遍他的全身。朋友們還說,他家所有的家具,從搖椅到浴盆,無一不是用石頭做成的。這些話我原來還將信將疑,但此時此刻,卻確信無疑了。

  ※※※

  奇異的虛幻世界

  普羅旺斯的深冬有一種奇異的虛幻氛圍。寂靜加上空曠,給人一種與世隔絕之感,像是脫離了正常的生活軌跡。人生活在這種特殊的氛圍裡,竟然會產生一種奇幻的心境。這時,即便在森林裡迎面遇見精靈,或在月圓的晚上看到雙頭山羊,我們似乎也不會覺得驚訝。這種感覺與過去夏天裡來度假的情形相比,自有另一番意趣。

  不過,對這裡的其他人來說,冬天可能意味著無聊、沮喪,甚至更糟──沃克呂茲省的自殺率據說是全法國最高的。住在三公里外的一個男子,便在某天夜晚懸梁自盡了。消息傳來,所謂自殺率對我們便忽然有了一種超越統計數字之外的震撼。

  地方上如果有人過世,商店和一些人家的窗戶上會貼出小小告示。教堂則會用鐘聲為死者送行。送葬的人穿著不經常穿的正式服裝,列隊緩步向山村墓地行進。墓園通常位於村子裡景致最好的地段。當地一位老人就這一點解釋道:「死人應該擁有最好的景觀,因為他們要在那裡待很久很久。」說罷,他為自己的幽默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笑得簡直岔了氣,以至於我一時間不禁擔心他是否大限已到,也會就此加入被葬者的行列。我告訴他美國加州的墓園是錢付得多風景便好,否則便蕭落冷漠。他聽罷並不怎麼驚奇。「到處都有傻瓜,」他說:「死人和活人都一樣。」

  ※※※

  深冬裡的一絲暖意

  日子一天天過去,卻一點也沒有冰融雪化的跡象。不過,農夫們已經駕駛著拖拉機把路面清出兩條黑色的軌跡,汽車可以在兩側雪堆之間單線行駛。我因此有緣見識到法國人開車的習性和風範──極有耐心,甚至可以說是固執,與他們參加賽車時的那份勇往直前和毫不畏懼的雄風相去十萬八千里。我是在村外的馬路上目睹了這種景況:一輛車沿著路中央的清晰軌跡小心行駛,另一輛車這時從對面開來,兩車鼻子對鼻子停住,互不相讓,誰也不肯冒陷入積雪之險讓到路旁。司機們只是隔著擋風玻璃互相瞪視,默默期待第三輛車開到自己身後,形成數量上的優勢,勢單力孤的對方便不得不退後,讓路給多數者先行。

  我旁觀了一陣,便自顧自輕踩油門,往曼尼古希先生珍藏著暖氣片的家駛去。他在貯藏室的屋門口迎接我,羊毛軟帽拉下來遮住耳朵,圍巾直纏到下巴上,戴著厚厚的手套、足蹬長靴,一副用個人絕緣法的科學手段力抗寒潮的模樣。在他稱讚了我家的管道,我也對他的笛子絕技表示仰慕之後,他引我進屋,檢閱整齊排列的各式管狀物,和堆放在牆角、用途不明的各種器械。曼尼古希宛如一臺活動式錄放機,滔滔不絕地講述每一個機種的功能和熱能,這些大大超乎我理解能力之外的東西。我只得如聞梵音,諾諾不已。

  不知過了多久,天使梵唱終告結束。「好,就是這樣啦。」曼尼古希說完,期待地看著我,好像全世界的中央供暖系統已經全部擺在面前任我挑選。而他則相信我已掌握了全部資料,抉擇必然明智無比。我無言以對,只好問他自己家裡裝的是哪一種。

  「啊,」他拍打著前額,故作欽佩地說:「這可真是個聰明的問題。賣肉的自己吃哪一種肉呢?」留下這個懸而未決的問題,他逕自帶我到隔壁他的住家。真的很暖和,甚至有點令人昏昏欲睡。曼尼古希三下五除二地脫去兩三層衣物,誇張地抹著額頭,同時把帽子上翻,露出耳朵。

  他走過去,拍拍暖氣頂部:「摸摸看,鑄鐵的喲,可不是他們現在用的那種廢料。還有鍋爐──你一定要看看鍋爐。不過請注意,」他忽然停頓下來,用他那隻演說家的手指戳戳我,說道:「這可不是法國貨。只有德國人和比利時人才真正會造鍋爐。」我們進入鍋爐室,那上了點年紀的機器正靠著牆邊噴雲吐霧,氣勢不凡,引得我不禁由衷地稱讚了一番。「有了它,就算外面溫度降到零下六℃,室內也總能夠保持在二十一℃。」說到這兒,他故意推開屋門,放進一點點零下六℃的空氣。這位天才演說家非常善於因地制宜地運用各種實物範例來表達自己的理論和思想,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是個愚不可及的孩子(不過談到鉛管啦、暖氣啦什麼的,他對我採取這種方式倒還真是對症下藥)。

  見過了鍋爐,下面該回屋去見見曼尼古希夫人了。她是個個頭矮小的女人,說話聲很大,但很動聽。她問我要不要來點藥草茶、杏仁餅乾,還是一杯葡萄酒?我其實真正想要的,是觀看曼尼古希先生戴著軟呢帽吹笛子。可是,看來這事兒得改天再說。我今天需要考慮的問題還真不少呢。告辭出門,我抬頭望向屋頂,竟然發現那使用中的太陽能暖氣板也已經被凍得結結實實。不禁突生一個念頭:應該還是裝鑄鐵暖氣更保險吧。

  ※※※

  石桌的魅力

  回到家,赫然發現一件形如史前巨石的東西安置在車庫外。我訂製的桌子送來了。一.五公尺見方,十三公分厚,巨大的基部呈十字形。它被安放的位置與我們期望的位置雖然相去僅十幾公尺,搬運起來卻不啻十幾公里之遙。院門不寬,容不得任何機械運輸工具進入,高高的院牆和傾斜的廊簾也讓起重機毫無用武之地。皮埃羅說過,這桌子會重達六百到八百磅左右。在我看來,它可遠不止此數。

  當晚,皮埃羅打來了電話。

  「怎麼樣,桌子還不錯吧?」

  「是啊,桌子很棒,不過有個問題。」

  「你們把它擺好沒有?」

  「沒有,這就是問題所在。你有沒有什麼好建議?」

  「多找幾個人幫忙,」他說:「想想金字塔是怎麼建成的。」

  「那當然。如果我們能夠找到一萬五千多個埃及奴隸,這事兒不消片刻便能辦成了。」

  「好吧,如果你們實在沒有好辦法,我倒是認識卡卡松尼城的橄欖球隊。」他大笑著掛斷了電話。

  我們無計可施。只好又走到後院去瞻仰那龐然大物,設想著要多少人才能把它搬到院子裡去。六個?八個?必須側著搬,同時保持充分平衡才通得過院門。我們腦中簡直可以想像人們被砸斷腳趾、還有人力盡腸脫的景象。這時我才恍然大悟,為什麼在我們選定放置這個巨大紀念碑的地方,以前的房主只擺了一張輕便、可折疊的桌子。我們別無良策,只得回到屋裡,在爐火前斟上一杯酒,尋找靈感。至於桌子,就留在外面吧,料想沒人偷得走。

  ※※※

  廚房的改造工程

  人算不如天算,援助人員不久便意想不到地出現了。早幾週我們決定改建廚房,為此與建築師進行了多次商談,期間掌握了許多法文的建築術語,從廚櫃、加高、天花板、垃圾管道,到粉刷、鋪石板、上工字小梁和未加利用的角落空間等,不一而足。起先我們熱情萬丈,到後來卻因改建計劃一再受阻而漸漸興味索然了。廚房始終原封未動,內中的原因包括:天氣不佳而延期施工,泥水匠去滑雪度假了,磚石工騎摩托車或者玩足球摔斷了手臂,還有材料商冬季懶得出門等等。建築師是從巴黎移居而來的,他警告過我們,在普羅旺斯蓋房子好比進行冗長的防禦持久戰,長日無聊,只會偶然被爆發的槍戰打斷一會。現在,我們陷入西線無戰事的階段已經很久了,正期待著槍戰發生。

  攻擊部隊終於抵達,帶來了震耳欲聾的機械聲。那是一天清晨,曙光剛剛劃破黎明的昏暗。我們睡眼惺忪地跑出屋外,想看看是什麼東西倒下來了,卻模模糊糊辨認出一輛卡車的輪廓,凸露出載運的長條材料。一個公牛似的壯漢從駕駛座上跳下來,顯得心情非常愉快。

  「是梅爾先生嗎?」

  我回答道:「是我,沒錯!」

  「太好了,動手修廚房吧!」

  後面的車門打開,一隻長耳獵犬先跳了下來,後面跟著三個男人。工頭兒走上前,一陣刮鬍子水的香味緊跟著撲面而來。他胡亂握著我的手,自我介紹並引見他的夥伴:他叫狄第埃,這是助手艾里克,還有那壯實的年輕人是學徒克勞德。芳名叫潘妮的那隻母狗,當即在屋前撒了一泡長尿,宣告工程正式開始。

  我從沒見過建築工人這麼拼命的,每一件工作都在高速中進行。太陽還沒完全露臉,梁木已經豎起,厚木板的斜坡也已鋪成;再過幾分鐘,廚房的窗子和水槽都不見了。十點鐘,第一層石子地面已經平整鋪好,狄第埃開始向我們解說施工計劃。他敏捷強悍,留著小平頭,腰桿兒挺直,像個軍人。我可以想像他如果在軍中擔任士官長,會怎樣操練那些懶散的海外軍團士兵們,直到他們哭著求饒為止。他說話衝擊力強,話語間夾雜著許多擬聲字如tok,crak,boum等法文裡用來形容撞擊或破裂的字眼。而此刻,他將這兩種情形發揮得淋漓盡致。

  天花板要拆,地面要墊高,廚房裡所有的陳設都要移出去,這可是一次大工程。經由那剛才還是窗戶的洞口。一面三夾板的薄牆豎了起來,封住了通往其他房間的通道。至於飲食大計,只好轉移到後院的烤肉爐那兒了。

  看著三位工匠心情愉快地使用大錘殘酷地粉碎著一切,是一件令人心驚肉跳的事。他們在掉落的石塊和懸垂的梁柱之間敲打、吹口哨、唱歌、講髒話,只在中午時分才不大情願似地停下來吃飯。不過,吃飯時,他們也投注了同樣的熱情,風捲殘雲,一掃而光──為他們準備的可不是寒酸的三明治,而是大籃的雞塊,以及用全套的瓷器和餐具盛著的香腸、酸菜,外加沙拉和麵包。他們都不喝酒,這一點頗讓我們寬慰。否則,一把將近四十磅重的大錘子握在了一個醉醺醺的工匠手裡,想起來就膽戰心驚?他們清醒的時候就夠危險的了。

  午飯後,重新開工,一直到將近七點,他們沒有休息過一次。我問狄第埃,他是不是經常一天工作十到十一個小時。他說,只有冬天才如此。而在夏天,他們通常每週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十二到十三個小時。我告訴他,英國人做工時開工遲,收工早,中間還停下來好幾次,喝點兒茶,吃點兒點心。他樂了:「這日子可真好打發。」他問我有沒有認識的英國建築工人願意和他一道工作一段,沒別的意思,就是來體驗體驗。我心中暗想,這樣的人怕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了。

  收工之後,我們夫婦二人按北極探險隊員的標準用重重衣服武裝了自己,開始準備我們在臨時廚房的第一頓晚餐。這裡有烤肉爐和冰箱,吧檯後還有一個洗手池和兩個瓦斯爐座。基本道具倒還齊全,只是沒有牆壁。在這種零度以下的天氣裡,一面牆的存在對我們將是一個多麼大的安慰啊。還好,葡萄藤枝在爐子裡燒得旺旺的,燉羊肉的香味混合著迷迭香的氣息飄散在寒風中,紅酒在身體裡緩緩地變成熱流,我們漸漸開始覺得自己既耐霜寒,又富於冒險精神了。這份錯覺一直持續到吃完飯、該去洗碗碟的時候才驟然消失。

  ※※※

  來自故鄉英倫的聲音

  春天到來的第一個信息,既沒有展現在鮮花盛開的枝頭,也並非來自馬索家屋簷下的老鼠,而是來自英國。抑鬱的一月過去了,倫敦的人們開始研究度假計劃,你想像不到會有那麼多人把普羅旺斯列入計劃之中。電話聲愈來愈常在我們剛坐下來進晚餐時響起──打電話的人漫不經心地忽略了法國與英國之間的時差。話筒內經常會傳來一個個似曾相識的人語調輕快的詢問。有人甚至還問到我們是不是已經開始游泳了。我的回答盡可能地含糊其辭。因為如果據實告訴對方我們正坐在冰天雪地之間,聆聽寒風從廚房的窗洞呼嘯而入,而屋外臨時搭建的三夾板牆隨時有傾覆的危險,則無疑便會破壞了他們的幻想。我們一致認為,這樣做是不道德的。

  電話內容大多有著固定的模式,很快就變得可以預測了。首先,對方會問,復活節或勞動節(或其他任何對方心目中的理想日子)我們在不在家。這一點確定之後,接下來便是我們已經聽怕了的句子:「我們正考慮那時候來玩……」句尾留下一段空白,滿懷希望地停在那兒,等待任何一個微小而友善的回答。

  這些人在我們居留英國的那麼些年裡,從來沒有想到過去看我們,現在卻忽然表現出對我們的極端熱情,這很難讓人覺得是一種榮寵。然而,我們卻不知如何應付──對享受陽光之後還要求免費食宿的這些厚臉皮的傢伙,一般的社交推辭令是不管用的。「你們那星期恰好另有客人?沒關係,我們延後一週來。」「你家有好多建築工人在施工?不要緊,反正我們白天都待在游泳池裡。」「什麼?你們在游泳池裡養了食人魚,車道上挖了大坑,坦克車都掉得進去?你現在吃全素,一點葷都不沾?你怕你家的狗身上帶有狂犬病毒?都沒有關係,我們不介意!」不管我們製造什麼樣的障礙,對方都會找到相應的理由加以克服。真可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們把有人要來騷擾的事告訴較早遷來此地的人們。原來他們個個都已身經百戰,說,遷來的第一個夏天,總是猶如生活在地獄一般。那以後,你就學會了拒絕。否則,你會發現自己從三月的復活節直到九月,彷彿經營著一家小旅館,只是絕無利潤可言。

  說得有理,現實卻令人無可奈何。這一點,更讓人沮喪。我們只有神經緊張地等候一次次電話鈴的響起。

  ※※※

  工匠們盡顯英雄本色

  我們的生活因建築工人的出現而發生了改變。早上,只有在六點半前起床才能吃一頓安靜的早餐。稍有遲延,廚房傳來的音響便會阻止一切的交談。一天早晨,螺絲起子和錘子叮噹作響,不絕於耳,我明明看到妻子的嘴唇在動,卻一個字也聽不到。最後,她只好遞過一張字條:趁著灰塵沒掉進杯子,趕快把咖啡喝了吧。

  不過,工程確有進展。廚房被剝成空殼之後,工人開始以同樣的喧囂展開重建工作。所有的材料都經由木板搭成的斜坡,從離地三公尺高的窗口運進來。他們力大無窮,而狄第埃似乎一個人便可以充當一架起重機的功用。在把裝滿濕水泥的獨輪手推車推上斜坡時,他一邊的嘴角銜著菸,另一邊嘴角卻怡然自得地吹著口哨。我實在難以想像,這三個人在如此侷促的空間、寒冷的天氣或者其他惡劣的環境下工作,居然仍能保持絕對愉快的心情。

  當廚房的結構初具規模時,第二批增援部隊開到了。他們對房屋進行了一番簡單的審視,然後便開始在廚房狹小的空間中各施絕技,大顯神通。他們中有泥水匠雷蒙、油漆工馬斯托、瓷磚工特律斐、木匠詹奇,當然也少不了那位親率學徒、耀武揚威地前來助陣的水管師傅曼尼古希先生。他們常常六七個人同時聚在碎石破磚之間,七嘴八舌地爭論哪一天誰該來當班。這時候,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建築師克里斯蒂安才能夠充任他們的調節人。

  我們心中突然浮起一個念頭:如果這些人能夠騰得出一點點時間,憑他們強壯的筋骨,一定可以把石桌搬進院子裡去。我一提出這個要求,立刻得到他們的合作。「何不現在就動手?」他們說。是啊,為什麼不呢?我們爬出廚房的窗洞,圍在鋪了一層白霜的石桌旁。十二隻手緊緊抓住桌板,十二隻臂膀同時發力往上抬,可這塊倒楣的頑石居然絲毫不動。每個人都狐疑地咂著舌頭,繞著桌子打量。最後,還是曼尼古希一語道破天機。這石頭是透水的,他說,像海綿一樣吸滿了水。水結成冰,石頭跟著也被凍住,和地面連成了一體。天哪!那可是無論怎樣也奈何它不得了。看來,只有等它自然解凍了。也有人陸陸續續提到用焊槍燒、用鐵鍬鏟等一系列優劣難辨的點子,但曼尼古希出面「嘰哩呱啦」地說了些什麼,制止了爭論。我雖然聽不懂,但多少也能猜得出,那大概是「胡鬧」之類的意思。隊伍散去了,而我也只好把心願暫時重新擱置在心底。

  ※※※

  酒美菜香人好的伊鳳阿姨餐廳

  週一到週六,家裡都充斥著噪音和灰塵。於是,星期天便像沙漠中的綠洲,備受歡迎。我們可以奢侈地在床上酣睡到七點半,直到狗兒們吵著要出去散步為止;我們隨時可以交談,而不必走到屋外,尋個安靜的角落;我們還可以安慰自己,距混亂與騷擾的結束又近了一週。不過,有一件事我們做不到。由於廚具不足,我們不能像一般法國人那樣花很長的時間烹調一頓盛宴來慶賀週末。於是,我們以臨時廚房太簡陋為藉口,欣然養成了週日外出就餐的習慣。

  身為美食愛好者,我們不時參閱各類對餐館的評介,而且愈來愈信賴戈米氏指南。米切蘭雜誌的美食指南也是無價之寶,在法國旅遊不可不隨身攜帶它。美中不足,它只列舉了各家餐館的價位、級別和當家菜,猶如有骨無肉。戈米氏指南則不然,它會告訴你有關廚師的各種信息──多大年紀,在哪兒學的手藝,是否已成大師,目前是停滯不前還是仍在不斷進取。書中甚至還談到了廚師們的妻子,告訴你她們會是笑臉相迎還是冷若冰霜。如此,你就能了解這是一傢什麼樣特色的餐廳了──窗外有沒有好風景,有沒有漂亮的花園陽臺。作者評斷餐館的服務和顧客水準,議論價格高低和氣氛好壞,還常常詳細討論菜單和酒單。書中所述不見得絕對正確,作者一定也無法避免個人偏見,但內容確實十分精采、引人入勝。同時,由於是用法文書寫,對於這種語言的初學者(譬如說我)來說,絕對是難得的課外讀物。

  一九八七年版的戈米氏指南介紹了五千五百家餐館和旅店。我們發現,有一家本地餐館居然也赫然名列其中。看來非得去拜訪一下不可。餐館坐落在蘭貝斯村(Lambesc),距此僅半小時的車程。廚師是位女子,根據書中的描述,她「善做普羅旺斯最著名的佳肴美點」,烹調手藝「富於陽光的熱力」,而她的餐館最初是由一間磨坊改造而成的。這些評語無疑已經充滿了誘惑,但最讓我們感興趣的更是廚師的年齡:她已經八十歲了。

  開車到蘭貝斯那天,是多雲有風的天氣。晴朗的日子如果待在家裡,會讓我們深感內疚。對當地人來說,這個星期天蕭瑟而又淒涼,街道上還鋪著一層薄薄的陳年積雪。村民們從麵包店買了麵包,都是抱在胸前急匆匆地往家裡趕,雙肩盡力瑟縮向前以禦風寒。而這恰恰是享用豐盛午餐的理想天氣。

  我們來得很早,拱圓形屋頂的大廳裡空空蕩蕩,靜謐無聲。大廳中陳列的家具是漂亮的普羅旺斯古董,厚重,黝黑,光可鑑人。大餐桌的擺設錯落有致,桌與桌之間的空間恰到好處,讓人絲毫不會感到擁擠。這種奢華的氣派通常只在豪華的大餐館裡才會見到。廚房傳出人聲和鍋鏟的鏗鏘聲,香味撲鼻而來,使人饞涎欲滴。顯然,營業時間還沒到。我們踮起腳尖,打算悄悄地退出去,先找家咖啡館喝點東西再來。

  「是誰呀?」一個聲音說道。

  廚房裡走出一個老人,打量著我們,門口射進來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我們告訴他我們預訂了午餐的桌位。

  「那麼,請坐吧。你們總不能站著吃啊。」他輕快地朝空著的桌子揮了揮手。我們順從地坐下。他步履蹣跚地拿來兩份菜單,也在我們身旁坐下。

  「美國人?德國人?」

  「英國人。」

  「很好,」他說:「戰時我和英國人並肩作過戰呢。」

  我們覺得自己像是通過了第一場測驗。只要再答對一題,就能有幸看到老人一直抓著不放的那份菜單。我問他可否推薦什麼拿手菜。

  「樣樣都好,」他說:「我太太做的菜沒有不好的。」

  一對新來的客人使我們意外地提前得到了菜單。老人起身去招呼他們,不得不將菜單留在桌上。我們興奮地指點著「燒小羊肉」、「紅燜牛肉」、「木耳炒牛柳」,還有一道「主廚奇想」,卻不知是什麼。老人回來坐在我們身旁,一邊聽我們點菜,一邊點頭。

  「哦,這道菜就是主廚最拿手的例盤,從來就沒有變過。」他說:「就像男人都喜歡奇思怪想一樣,永遠也不會改變。」

  我請他在上第一道菜時來半瓶白酒,以後再來些紅酒。

  「不對,」他說:「你們這樣點酒水有問題。你們該喝維善(Visan)產的隆河坡地紅酒。好酒和好女人都產在維善。」他說著站起身來,從一個黑色的大櫥櫃裡掏出一瓶酒來。

  「就是這個。你們一定喜歡。」(後來我們發現,每位客人桌上都擺上了這種酒。)

  這位全世界最老的領班走進廚房,把我們點的菜單拿去傳達給大約是法國最老的現役主廚。我們彷彿聽見廚房裡有第三個人的聲音,卻見不到其他服務員。於是,我們不禁開始猜想,這兩位年齡加起來超過一百六十歲的老人,如何能應付長時間的辛苦工作呢。而且,賓客漸多時,上菜並未延誤,也沒有哪一桌遭到冷落。老人以他一貫遲緩而莊嚴的方式周旋往來,不時坐下來與客人交談幾句。一道菜做好了,老太太會按響廚房裡的一個鈴鐺,她的丈夫便會暫時停下聊天,故作惱怒地把眉毛揚一揚。如果他還坐著說個不休,鈴聲會再次響起,帶幾分堅持的意味。這會兒,他便不得不起身離去,嘴裡還不忘記嘀咕著:「我來了,我來了。」

  食物恰如戈米氏指南誇讚的那般美味,老人推薦的酒也妙不可言。我們真的非常喜歡。當老人送上浸了藥草和橄欖油的乳酪切片時,我們已經把酒喝完了。我還想再來半瓶,他不讚許地看著我,說道:

  「等會兒誰開車?」

  「我太太。」我早有準備。

  老人這才走到黑櫥櫃前。「沒有半瓶酒,」他說:「但你只能喝到這兒。」他的手在新拿出來的那瓶酒的中段比劃了一下。

  廚房的鈴聲不再響起,主廚老太太終於從廚房走了出來,問大家是否吃得愉快。她那被爐火燻得紅通通的臉上掛著微笑,看上去只有六十歲。夫婦倆幸福地站在一起,他則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頭上。她開始興奮地談論起屋裡的古董家具,說那可是她的嫁妝,老先生則不時從旁打趣。看得出,這老兩口融融樂樂,非常喜愛他們的工作。離開這家餐館的時候,我們不禁感到,歲月的逝去也許並不那麼可怕。

  ※※※

  春天降臨普羅旺斯

  泥水匠雷蒙仰面躺在一個搖搖欲墜的工作檯上忙碌著,他身下一臂之遙就是我家廚房的天花板。我欠身遞上一罐啤酒,他側過身,用一隻手肘支撐著身子仰起脖子往肚裡灌。這樣的姿勢不管是喝東西或是做工都好像很不舒服,但他說他早就習慣了。

  「反正,」他說:「你總不能站在地板上把水泥往上甩吧。給基督大禮拜堂油漆天棚的那位老兄──你知道嗎,那個義大利人──他一定這樣仰著幹了好幾個星期呢。」

  雷蒙喝完今天的第五罐啤酒,遞下空罐子,打了個嗝繼續開工。他做事雖然緩慢,但極富韻律,泥刀一下一下地在天花板上來回塗抹著水泥,之後用手肘充當滾筒,在水泥上平滑地推來拉去。他說,完工以後,天花板看起來要像一百年以來一直就是那樣的才算過關。除了泥刀和自己的眼睛以外,雷蒙不用其他任何曲直測量工具,他說他的眼睛一準錯不了。一天晚上,在他收工回家後,我用水平儀細心檢查他的成績:果然平直無暇,而又確乎出於人手,非任何機器所能為。我服了,這人是個藝術家,有資格消耗大量啤酒。

  微風從廚房牆壁上的窗洞鑽進屋裡,竟帶著幾分溫柔。聽到滴滴答答的水聲,我走出屋外,發現季節已經變換,院外的石桌正不斷滲出水來。可以肯定的是,春天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