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杏花已經開始嘗試著爭奇鬥妍。白晝也變長了,黃昏裡的晚霞常常被夕陽渲染成壯麗的粉紅色,宛如在天空中綻放出層層波浪。普羅旺斯人以一種難於言表的旺盛鬥志迎接著春天,彷彿大自然給每個人都注射了一針興奮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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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到來農夫忙
屋外杏花已經開始嘗試著爭奇鬥妍。白晝也變長了,黃昏裡的晚霞常常被夕陽渲染成壯麗的粉紅色,宛如在天空中綻放出層層波浪。狩獵的季節已過,人們紛紛將獵犬拴好,把獵槍束之高閣,期待著六個月以後再行啟用。葡萄園裡又開始見到忙碌的身影,勤勞些的農夫已經開始修整土地,而散漫懶惰的農夫這時候也不得不慌慌張張地開始修剪葡萄枝──按理說,這本是十一月就該做的事。普羅旺斯人以一種難於言表的旺盛鬥志迎接著春天,彷彿大自然給每個人都注射了一針興奮劑似的。
市集的面貌也發生了急劇的變化。攤位上原本擺的釣魚用具、子彈帶、雨靴和清理煙囪用的長柄刷子等物,現在被各種各樣形狀古怪猙獰的農具所取代──鐮刀、鏟子、鋤頭、耙子,還有農藥噴灑器,如有野草或昆蟲敢於威脅葡萄的生長,這些東西會無情地揮灑下致命雨霧。
外面的世界充滿了生機與活力,隨處可見花的海洋,以及遍野的植物和新生的蔬菜。咖啡館紛紛把桌椅擺到人行道上來招徠生意,而少數特別樂觀的人已經開始從鞋店外形形色色的小攤檔上購買了平底的帆布便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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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漫的工匠們
與這種生機勃勃的情緒相反的是,我家廚房的改造工程開始變得停滯不前。受到初春信息的幾次催促之後,工人們像候鳥一樣遷徙而去,留下幾袋水泥、幾堆沙子,作為有朝一日還將重返的物證,表示他們到時一定完成工作的決心。工人們突然消失的現象在全世界普遍存在,不過,它在普羅旺斯的發生更有明顯的季節性。
每年的復活節、八月盛夏和聖誕節,本地一些別墅的主人會從巴黎、蘇黎世、杜塞爾多夫等地紛至沓來,過上幾天到幾週不等簡樸的鄉村生活。而每當他們到來之前,總會想到,別墅需要經過稍加整修之後,假期才能稱得上圓滿和愉快──比如,在浴室裡加裝一套淨身設備啦,在游泳池邊架上一支探照燈啦,在花壇裡重鋪一層花磚啦,給傭人房的屋頂換換屋瓦啦等等,操心的事情種類繁多。如果缺少這些必要的設施,他們怎能安享短暫的鄉居快樂呢?於是,他們紛紛在同一時間打電話給本地的建築商和工匠,提出要「在我們抵達之前必須做好」之類的指示。而這種指示的背後,通常都意味著慷慨豐厚的報酬。速度最重要,至於錢,根本不成問題。
這個誘惑無疑太大了。大家對密特朗總統剛上任時的景況都還記憶猶新。那陣子,財政緊縮,有錢人都死守著錢不肯輕易花掉一個大子兒。普羅旺斯的土木工程當然也跟著清淡下來。這樣的景況,天知道什麼時候又會再來?所以,有事做的時候就必須先接下來再說,比較不嘮叨的顧客便只好暫且擱在一旁,伴著休眠的水泥攪拌器和未完成卻遭遺棄的房間了。面對此情此景,有兩種方式做出反應,但都不會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但其一可減輕挫折感,而另一種方式則只能徒增煩惱而已。
我們兩種方式都嘗試過。起初,我們努力扭轉時間觀念,試圖依照普羅旺斯的習俗,耐心等待時光流逝。享受陽光吧,何必像城裡人那樣心急火燎?這個月,下個月,有什麼不同呢?來一杯茴香酒,輕鬆一下嘛。這法子管用了一兩週。但後來,我們注意到堆在屋後的建材已經逐漸變綠,開始長出野草來了。於是,我們決定改變策略,要求工人訂出一個確切的日期。而這段體驗對我們來說可以算是極具教育意義。
我們了解到,時間在普羅旺斯是一種極富彈性的商品,即使再清楚明確的詞彙也不足以界定它的真實含義。「馬上」可能是指今天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明天」則是說本週內不詳的某個時日;最富彈性的莫過於「半個月」這一詞語了,它也許是三個星期,也許是兩個月,甚至可能是明年,反正絕對不會是十五天的意思。
所以,我們學會了在討論期限問題時,必須能夠看懂對方的手語。當普羅旺斯人看著你的眼睛向你保證他本週二一定來敲你家門開始工作的時候,他手上的動作是至關重要的。若是平直不動,或拍著你的臂膀,他星期二大概會來;若有一隻手提升到胸前,手掌向下,左右搖擺,則表明,他有可能會把時間調整到週三或週四;若搖擺得厲害,變成晃動時,他的意思其實是下個星期,或天曉得什麼時候,全要看那些不在他控制之內的因素而定。這些否定式言語的手勢,似乎出自本能,因此比言語更能透露實情。有時,手勢之外還會加上一句奇妙的詞兒:「正常情況下。」這是應用極廣的托詞,值得為它投保。「正常情況下」,那是說天沒下雨,卡車沒拋錨,姐夫或小舅子沒把工具箱給借去等等情況。普羅旺斯建築工人好像把這句話當成合約中天經地義的一項條款,而我們卻越來越對這句話產生了無限的狐疑。
但是,雖然他們如此不守承諾,又從不肯打個電話說聲能不能來,我們對他們這種行為的憤怒卻從來不會持續太久。因為他們總是那麼和善,那麼開心;而且只要一開工,他們總是長時間賣力地工作,工作品質又無可挑剔。綜合評價起來,他們還是值得等待的。所以,我們漸漸修煉出一點點修養,開始學會依從普羅旺斯人的習慣行事。我們告訴自己,從現在起,只要對於希望達成的事根本不抱任何希望;那麼事情只要出現一丁半點的進展,我們就會喜出望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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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園沉思錄
福斯坦最近行為古怪。兩三天來,他駕駛著那輛鏗鏘作響的拖拉機,後面拖著一具金屬肚腸似的奇怪機器,在整齊的葡萄藤之間來回穿行。那機器不停地向兩邊噴灑出肥料似的東西。他時不時地停下車,走向一塊過去用來種瓜、現在長滿野草的荒地,先是從一頭打量一會兒那塊荒地,然後爬回拖拉機,噴灑一陣肥料,又停車走到荒地的另一頭去研究它,還不時地來回踱步,低頭沉思,抓耳撓腮。趁他中午回家吃飯的時間,我走過那片荒地去看看究竟是什麼東西使他產生了那麼大的興趣。可是在我眼裡看來,那就是一塊休耕的瓜田,地上除了野草之外,有一些去年用來保護作物的塑膠薄膜碎片,不過是普通的半畝荒地而已。據我猜測,福斯坦一定是認為地底下埋藏了什麼金銀財寶吧?我們自己已經在房子的旁邊挖出過兩枚拿破崙時代的金幣了,而據福斯坦說,這一塊地方可能還有更多財寶。可是一般的農民是不會把金子埋在農田裡的吧?藏在石板底下或沉入井中不是更安全?此事大有蹊蹺。
那晚,福斯坦偕同夫人安莉來訪,打扮得異乎尋常的整潔,白皮鞋、橘色襯衫,顯得頗有幾分商人氣質。他還隨身帶了一罐安莉燒的兔肉。啜了幾口酒之後,他神祕地傾身向前:「知道嗎,你們葡萄園裡種的葡萄生產的酒,就是著名的盧貝隆坡地葡萄酒,馬上就可以獲准擁有自己的品牌啦?」他靠回去,緩緩點著頭,在我們慢慢品味這條新聞的價值的同時,他不停地以十分肯定的語氣嘟囔著:「是呀」,「是啊」。確認我們已經完全吸收了剛才的新聞,福斯坦才慢條斯理地接著說下去:這就意味著酒價會提高,葡萄園的主人可要賺大錢了。而且,葡萄種得愈多,錢賺得愈多。
我們對此並無異議,福斯坦於是端起了第二杯酒──他喝酒乾淨俐落,總是比我預期的速度更早飲完──提出了他的建議。他認為我們的瓜田可以做更經濟有效的利用。在他啜了一大口酒的當兒,安莉從皮包裡取出一份文件,那是政府頒發的特別許可證,准許我們在瓜地上種植葡萄。在我們閱讀文件時,福斯坦在旁不斷地自責那塊地本來就不應該繼續種瓜了。種瓜既費時又費水,夏天山裡的野豬還經常跑來偷吃。就在去年,福斯坦的弟弟傑奇所種的瓜就被野豬吃掉了三分之一。好好的收成莫名其妙地進了野豬的肚子!福斯坦似乎一時沉浸在這痛苦的回憶中,直到一口喝下第三杯酒,才回過神來。
福斯坦接著說道,他不經意地已經計算過,如果不種瓜,我們那塊田可以插一千三百枝葡萄藤。聽到這話,我和妻子彼此會心地互望了一眼。我們都喜歡酒,也同樣喜歡福斯坦,而既然他顯然心意已定,我們對改種葡萄也就沒什麼意見了。福斯坦走後,我們也就沒有再去想這件事。福斯坦是人類之中的反芻動物,做事從不匆忙冒進。再說,在普羅旺斯哪會有什麼能夠快速完成的事情?也許明年春天他會著手進行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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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種植軍團
誰知第二天早晨七點鐘,一架拖拉機已經開始在瓜田裡進行翻土作業了。兩天後,插枝隊正式抵達。這是一支由五個男人、兩個女人以及四條狗組成的混合軍團。領隊的是葡萄種植專家鮑琪先生。他在盧貝隆地區種葡萄已有四十年的經驗了。鮑琪先生蹬著一雙帆布靴子,親自跟在拖拉機後面,深一腳淺一腳地推動小犁,以便確定犁線筆直,間隔恰當。他皮革一般堅韌的古銅色面龐上透著專注的神情。每條犁線的兩端各豎著一根竹竿,以麻繩連接,麻繩上每隔若干距離都畫上一定的記號。終於,整塊田地被切割成若干細長的條狀分布,可以插葡萄枝了。
小型貨車運來新鮮的葡萄枝,大約只有我的大拇指大小,上端塗滿了紅色的蠟。鮑琪先生親自在旁邊檢閱他的插枝裝備。我原以為會用機器插枝,結果卻只看到幾支中空的鋼管,和一個木頭做的大三角。插枝隊短暫地圍成一圈,接受任務分派,然後散開,各自組編隊形。
鮑琪像握著方向盤一樣手持那個木頭三角在前開路,在地上量出等距的三個點,並留下記號。他身後的兩個人便用鋼管按照鮑琪的記號打出葡萄藤將要生長的孔洞,而插枝和填土的工作則由後面的人來完成。福斯坦的太太和女兒負責運送藤枝,順便評論男人們頭上戴的帽子──尤其是福斯坦戴的那頂時髦的遊艇帽。狗兒們則歡樂地在每個人的腿邊躥來躥去,跟麻線糾纏不清。
工作時間長了,隊形漸漸散開,鮑琪竟領先後面的人兩百公尺遠。可是距離絲毫沒有構成聊天的障礙,而且還總是相去最遠的兩個人聊得最帶勁,直到位居隊伍中間的人一邊趕狗,一邊插進來抱怨說線不夠直。就這樣,聒噪不休的隊伍在田間不停地移動,直到大約下午三點鐘光景,安莉提來了兩隻大號的籃子,大夥兒才停工,開始坐下來享用普羅旺斯式的下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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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間小憩
大夥兒散坐在田地上方的草坡上,向籃中的食物發起了進攻。從遠處看來,這情景酷似布瑞松的素描畫。大籃子裡裝的是四公升的酒和滿滿當當沾糖油煎的法國麵包,顏色金黃,吃起來香脆可口。這時,安德烈老爹也來了。似乎他是來視察工作進展情況的。我們看見他一到田邊便挑剔地用手杖敲打著種植了葡萄藤的泥土,然後滿意地點了點頭。之後,老人走過來加入了大夥的行列。他先喝了一杯酒,隨後也坐下和我們一起曬太陽。善良溫和的老人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用沾滿泥巴的拐杖摩擦著狗的肚皮,開始問安莉今晚吃什麼。他想早點開飯,好接著看他最喜歡的肥皂劇《聖塔芭芭拉》。
酒喝光了。男人們伸伸懶腰,把牙縫裡的麵包屑剔乾淨,又回去工作了。傍晚時分,葡萄枝已經全部插好。原本崎嶇不平的瓜田現在平整無暇,新插的幼小枝條在夕陽下若隱若現。插枝隊開拔到我家後院,大夥兒一邊舒展著脊背,一邊再喝上幾杯茴香酒。我趁機把福斯坦拉到一旁,問他該付多少工錢。使用了三天拖拉機,再加上幾十小時的人工,我們想必要攤上一筆不小的數目了吧?福斯坦連忙解釋,急得把手中的杯子都放下了。他說,藤枝的錢我們是要付的,至於其他的就不用了。這山谷裡有一套合作制度,哪家的葡萄需要重新栽種時,大家就來義務幫忙。算起來誰也不吃虧。他說,這倒省了填寫發票、繳稅什麼的。他笑著用一根手指敲打著鼻梁,又以「小事一樁、不值一提」的語氣問道,趁著拖拉機和農夫們還都在這裡,要不要再種上二百五十棵蘆筍呀?第二天,蘆筍就種好了。我們那套「普羅旺斯凡事慢吞吞」的理論,此刻似乎已經宣告無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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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死捍衛家園
盧貝隆的春天流露出不同的聲息。獵人離去之後,潛伏了一冬的鳥兒便從藏身的林中鑽出來,用牠們悅耳的鳴叫取代了槍聲。我沿著山徑走向馬索家時,唯一刺耳的動靜是一陣猛烈的敲打聲。我暗想,會不會是馬索眼看觀光季節將至,決定趁機豎起「吉屋出售」的牌子呢?
我在他家附近的山徑上看到馬索時,他正端詳著在林間空地的邊緣打下的一根五英尺高的木樁。木樁頂端釘了一塊破破爛爛的錫片,上面用白色油漆胡亂地塗抹著:「私人領地!」山道上還躺著另外三根木樁和相同的告示,以及一堆大石頭。顯然,馬索是打算把這一塊空地封鎖起來。馬索抬頭朝我道了一聲早安,接著又拾起一根木樁,往地下猛力地錘打,彷彿那可憐的木樁剛剛問候了他的母親。
我問他在做什麼。
「擋住德國人。」他說著,開始動手推動石塊,在木樁之間排成圍籬。
他想要進行封鎖的這塊土地,並不在他家附近,而是位於山徑的另一邊,這裡不可能屬於他。於是我便提出,這塊地似乎屬於國家公園範圍。
「是沒錯,」他說,「可我是法國人,所以它屬於我,不屬於德國人。」說著,他又移動了一塊大石頭。「每年夏天他們都會跑到這兒來,支起帳篷,弄得樹林裡全是垃圾。」
馬索站起身,點燃一支菸,然後十分自然而順手地把空菸盒丟進樹叢裡。我問他有沒有想到過,要是多放幾個德國鬼子進來,說不定兒會有人看上他的房子呢!
「帶帳篷來的德國人,除了白麵包以外什麼也不會買。」他嗤之以鼻地說:「你真該看看他們車裡帶來的東西,全都是德國香腸、德國啤酒、德國泡菜。什麼他們全都帶來啦。知道了吧?一群小氣鬼!」
馬索扮演起田園衛士兼旅遊業專家的新角色來,繼續向我說明普羅旺斯農民們的困境。他承認觀光客──甚至包括德國觀光客──的確給地方上帶來了些財富。有些外來戶在這裡購置房產,也為本地建築工人提供了就業機會。可是,看看他們把本地房產價格哄抬到什麼地步了吧!這簡直是一個陰謀!一般的農民根本買不起。我盡量避免談及馬索自己也想在房地產上大撈一票的事,只是聽著他嘆息這一切太不公平。一陣嘆息過後,他又開心地笑起來,給我講了一個買房子的故事,他對故事的結局十分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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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雞的故事
有一個農夫,垂涎鄰居的房產好多年了。不是因為房子好──那房子差不多只剩一片廢墟了──而是因為連著房子的一大片地。農夫出價要買,鄰居卻趁著房價上漲的機會,賣給了出價更高的一個巴黎人。
那年冬天,巴黎人花了幾百萬法郎整修了房子,還修造了游泳池。竣工之後,巴黎人帶著他的朋友們瀟瀟灑灑地南下,來度五月的第一個週末。他們都很喜歡這房子,也喜歡隔壁住的那個古板的老農夫,覺得他晚上八點就上床睡覺的習慣十分有趣。
可是第二天清晨四點,農夫家血氣方剛的大公雞便開始高聲啼鳴,一叫就是兩個小時。巴黎人跑來向農夫抱怨,農夫聳聳肩表示無能為力。這裡是鄉下,公雞打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接連幾天,公雞照樣天天清早四點起身報曉。終於有客人受不了,提早回巴黎補足睡眠去了。巴黎人再次跑來向農夫抱怨,農夫還是聳聳肩,示意愛莫能助。這次,兩人很不愉快地分手。
到了八月,巴黎人又帶了一大群客人來。公雞還是照老規矩,每天四點準時叫他們起床。下午想睡個覺吧,農夫又開始在他的屋裡做起了什麼工作,又是鑽頭又是水泥攪拌器的,吵得人無法入睡。巴黎人強烈要求農夫箝緊公雞的喉嚨,農夫照常拒絕。經過幾次激烈的爭吵之後,巴黎人一紙訴狀,把農夫告上了法庭,請求法院發布強制令,讓公雞閉嘴。但是法院最終判決農夫勝訴,公雞有權在每天清早繼續長鳴。
別墅度假從此成為這位巴黎人心頭永遠的痛,終於決定忍痛出售。農夫則偷偷透過一位朋友,買下了隔壁大部分的土地。
成交之後的星期天,農夫和朋友們舉辦了一頓豐盛的午餐來進行大肆慶祝,席間的主菜就是那隻大公雞。這時,公雞已經變成了美味的醉雞。
馬索認為這故事很棒──巴黎人大敗,農夫獲勝,得到更多土地,最後還有美食來點綴。一個精采故事該有的內容都具備了。我問他這是否是真人實事,他避開我的眼光,只是把山羊鬍子的末稍放進嘴裡吸吮著。
「總之,別招惹農夫。」他只是惡狠狠地說了這麼一句。我心中暗想,如果我是愛露營的德國人,今年夏天我就改上西班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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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潔專家
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每天都看得到大地返青的新跡象。不過,最典型的還要算我家的游泳池。在陽光照耀下,它猶如一塊巨大的翡翠點綴在後院中。是時候請游泳池清潔專家貝納攜同他的除藻設備來處理一下了。否則,那些水生植物恐怕會爬出池外,堵塞住家門。
在普羅旺斯,像這樣的一件工作是不能靠電話或口頭解釋就可以確定下來的。師傅一定得親自來勘察一遍,繞著需要解決的問題走一圈,然後帶著胸有成竹的神情點點頭,此外,還要坐下來小酌兩杯才能訂下正式動工的時間。除非遇到真正緊急的情況,否則這套熱身運動是無論如何不可省略的。
貝納來視察游泳池的那天傍晚,我正在刷洗長在水線上方的綠苔。他旁觀了一會兒,然後彎下腰來,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鼻子前面搖晃。我差不多能夠猜得出他吐出的第一個字會是什麼。
「不行,」他說:「刷解決不了問題,要治療。別擔心,我會拿一種藥來,保證藥到病除。」我們丟開綠苔,走到屋裡去喝上一杯的時候,貝納開始向我解釋他為什麼現在才來。他的牙痛,當地卻沒有一位牙醫願意給他治療,因為他有個壞毛病,總是禁不住咬牙醫的手。那是一種條件反射動作,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只要一發現嘴裡有一根手指在探索,他就會情不自禁地「咔嚓」一口咬下去。截止到目前為止,已經共計有奔牛村的一位和卡瓦永的四位牙醫慘遭過他的毒口了。於是,他不得不被迫去亞維依看牙,因為那兒的牙醫界還尚未聽說過他的大名。幸好,他找到一位善用麻醉藥的牙醫來對付他。醫生在動手術之前就把他麻翻了。事後,牙醫告訴他,他有著一口十八世紀的牙齒。
我雖然不清楚十八世紀的人類牙齒到底是何尊容,但貝納說笑之際露出的牙齒襯著黑鬍子倒顯得潔白而又健康。他極有魅力,雖然在普羅旺斯出生長大,卻絕不是個土包子。他喝的是威士忌而不是茴香酒,而且是愈陳年的愈好。他還娶了一個巴黎女子,我們猜想他家的衣櫥一定是由這位女子負責掌管的──在他身上,我們見不到一樣這裡常見的帆布靴、藍色舊褲子和褪色磨損的襯衫。貝納先生打扮得整潔俐落,從腳下的軟皮鞋到臉上的名牌太陽眼鏡都顯得與眾不同。我們實在想像不出,在他必須拿著消毒水和長柄刷為我們人類重返游泳池而辛勤工作的時候,會穿著什麼樣的服裝。
春季大掃除的日子到了。貝納大步流星地躍上門前的臺階,還是戴著那副名牌太陽眼鏡,身上穿著灰色法蘭絨長褲和花色鮮豔的運動衫,手裡還滴溜溜地轉著一把傘──那是為氣象報告說今天可能會下的那場小雨準備的。他得以保持優雅閒適的祕密在他身後出現了,那是一個邋邋遢遢的小個子,有幾分吃力地拎著消毒水罐子、長短刷子和抽水機。他叫蓋斯通,是真正要工作的人,而貝納只負責指導監督而已。
過了幾個鐘頭,我決定出去看看工作的進展情況。天空正下著毛毛細雨,全身濕淋淋的蓋斯通正在與那堆彎曲如蛇的水管糾纏不休。而貝納那邊,漂亮的運動衫安然無恙地穿在身上,他正在雨傘的遮護下悠閒地發號施令著。這不正是我一直在苦苦尋覓的指揮天才嗎!如果說還有誰能幫我們把門口的石桌搬到院子裡去的話,那這個人一定非貝納莫屬了。我恭敬地請他從游泳池暫時移駕,隨我去研究一下石桌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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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不可洩露
已經與野草糾纏成一片的石桌,看起來比以往更大、更加穩如泰山地盤踞在那裡。貝納並沒給嚇倒。「不要緊,」他說:「我知道有個人,半小時就可以搞定它。」我的腦海中馬上浮現出一個巨人大汗淋漓地像拾起一枚銅板一樣地舉起厚重桌面的情景。可惜實際情況極其平淡無奇,貝納說的那個人不過是有一輛小型鏟車而已,很窄,正好能夠通得過後院的門。好極了!聽起來,這事很容易解決。
貝納打電話給小鏟車的主人。不到半小時他便趕到了,急切地想把他的新機器派上用場。他量過院門的寬度,估計了石桌的重量,然後保證道:「沒問題,我的鏟車搞得定。」只是有一件,院門的門檻要移開一下──移開五分鐘就好了──這樣高度才夠。我看看門檻,也是石頭做的,四英尺寬,九英寸厚,深深地埋在靠屋子的這面。就連我這個外行人也看得出來,這事非大動干戈不可。於是,桌子只好還是停在它搬來我家後一直待著的地方。
這玩意兒現在開始讓我們日復一日地產生強烈的挫折感。眼看著天氣熱起來了,適宜庭院用餐的季節就要到了,這可是我們在英國以及在整個冬季夢寐以求的季節呀。可我們還能在哪兒安放大碗的白菜肉捲呢?更不用說鋪排一頓五個大菜的午餐了。我們幾乎真的要打電話給採石場的皮埃羅,問他是否真能介紹我們認識卡卡松尼的橄欖球隊。這當兒,隨著一聲尖銳的煞車聲和一隻塵垢滿身的長耳獵犬的出現,天意降臨了。
狄第埃這些日子來一直在聖雷米修繕一所房子。有一天,一位穿制服的警察來找他,說他有一堆浸染了歲月滄桑,長著青苔的石頭,不知道有沒有人願意買了去砌牆?據說這些石頭能夠讓新房子馬上古意盎然。狄第埃檢視了他冗長的待辦工作表,恰巧其中有一項是替我們砌一堵前院牆,他因此特來問問我們的意思。雖然警察先生堅持要求付現金,但是狄第埃認為這樣的石頭不可多得,值得買下。
其實,只要能讓狄第埃一夥回來工作,就算是買半噸鳥糞我們也在所不惜。我們早想請他們幫忙搬桌子,現在正好是天賜良機。於是我說:「好啊,石頭我們買了。不過,你們能不能幫忙搬一下桌子呢?」他看了看桌子,莞爾一笑:「七個人,」他說:「我星期六帶兩個人運石頭來,其餘的人你去找。」就這麼說定了,不久我們就會有桌子可用了!妻子開始籌劃今年第一次的露天聚餐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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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漢與石桌的較量
我們用美食誘騙來三位還算壯實的年輕人。在狄第埃帶著助手到來後,我們七個人便圍攏在方桌旁,往手掌上吐一口唾沫作為動工儀式,開始討論如何完成這趟十幾碼遠的旅程。這種情況下,每個法國人都是半個專家,各種理論紛紛出爐。有人提議應該將石桌放在圓木之上,利用滾動的圓木進行傳輸;有人則認為應該把它放在一塊木板上,我們只需要推拉木板就行了;還有人說大部分路程可以動用卡車來推。狄第埃等大家充分發表完自己的見解之後,命令我們每兩個人一邊,抬起桌子,而他自己則獨當一面。
石桌發出一陣無奈的吱呀聲,被拔出了地面。我們蹣跚地移動了五公尺,人人咬牙切齒奮力作戰,狄第埃仍不住嘴地指揮著方向。又前進了五公尺,到了門檻。這時候,我們不得不停下來,側轉石桌以便穿越門廊。可真重啊!大家汗流浹背,腰酸背痛。我在想,我們之中應該至少有一個人已經開始認識到,他做這種工作恐怕年紀似乎顯得稍微大了些。可是如今,勢如騎虎,桌子已經側放著,準備向庭院一寸一寸推進了。
「現在,」狄第埃說道:「到了有趣的階段了。」桌子的前方和後方只能各站得下兩個人,其餘人等只好從旁推一把或拉一把,粗重工作全部集中在那四個人身上。我們拿兩條粗大的皮索穿過桌下,各人再往手心裡吐了些唾液,準備開始動手了。妻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溜進了屋,我想她一定是害怕看到四個男人同時被砸碎腳趾或被勒斷手臂。狄第埃囑咐道:「不管怎樣,絕對不可以鬆手。預備──起!」伴隨著一陣陣關節嘎吱嘎吱作響的聲音和只有大象才發得出的粗重喘氣聲,桌子總算緩慢地通過門檻,進入庭院了。
眾人紛紛開始清點擦傷和扭傷之處。現在只剩下桌腳還沒有搬動了,不過那東西重不過三百磅,相形之下,不足掛齒。當然,還要把桌腳和桌面用水泥接合起來,最後再舉一次重,把桌面抬上去擺正。又一陣緊張的忙碌後,這一切終於結束了。可是狄第埃還不滿意,他認為桌子放偏了那麼一丁點兒。首席助手艾里克於是奉命鑽到桌子底下去,用脊背頂住桌面,校正了位置。在這個過程中,我的一顆心一直懸著,尋思著在我為房子投保的合同裡有沒有寫明物件倒塌砸傷人命的條款?看到艾里克最終從桌下探身出來,我總算長舒了一口氣,至少他並沒有表現出受傷的跡象。不過,狄第埃突然笑嘻嘻地說道:「我的人要不是受了內傷,動作應該比現在快很多呢!」我衷心希望他這話只是在開玩笑。
大家開始坐下來喝啤酒。此刻看來,這桌子還真是挺不錯的。恰如二月間的那個飄雪的下午我們腦海中想像的模樣。大小適當,與庭院石牆的古樸彼此映襯,相得益彰。大夥兒身上的汗跡和血汙很快就會風乾,到那時,午餐也該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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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同黃金的松露
想像著花園用餐的妙處時,只有一件事令人稍感遺憾,那就是沃克呂茲省特產的新鮮松露菌。這種其貌不揚但滋味鮮美的蘑菇,價值可比黃金。可惜,它們不久就要下市了。
松露的世界高深莫測,外行人可以在卡潘特拉斯附近的村中咖啡館裡窺視到一點端倪。在那兒,早餐時分熱鬧非凡,但若是有陌生面孔出現在門口,嘈雜的交談聲會立即終止。屋外則有些男子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緊張兮兮地吸著鼻子,半晌才把他們小心翼翼捧著的一堆沾滿泥土、長了肉瘤似的東西拿出來過秤。接著是銀錢交割──厚厚一疊髒兮兮的鈔票,都是一百、二百、五百法郎面值地大鈔。賣方舔濕拇指,再三清點。外人這時最好不要窺探,否則,可能會招致不友好的對待。
這只是初步交易。之後,松露會經過一個漫長的旅程,出現在三星級餐館裡,或是巴黎一些極其昂貴的熟食店裡。可是,縱使在我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從那些指甲縫裡塞滿泥汙的男子手中購買松露──他們的口鼻經常噴出昨天吃的大蒜味,身旁的汽車滿身凹洞、喘息不已,盛裝松露所用的多是舊紙袋或塑膠袋而非豪華手提箱──價格也「絕對不菲」。松露通常論公斤出售。按一九八七年的時價,一公斤松露在鄉村產地至少要賣到兩千法郎,而且只收現金,不收支票。發票或收據當然更不會有了,採菇人才沒興趣參加政府主持的所謂「所得稅」那類坑人的遊戲呢。
我們即便以起價每公斤兩千法郎計算,經過小商販,中間人一路哄抬,等它抵達它的精神歸宿──豪華餐館的廚房之時,身價可能已經翻了一倍。至於在「富香(Fauchon)」之類的高級餐飲店,一公斤松露至少得賣到五千法郎。不過,好在那兒的人肯收支票。
為什麼有人肯花這麼大價錢吃這種東西,而且行情有漲無跌呢?原因有二:首先,世上再沒有比新鮮松露的氣息更清香、滋味更鮮美的東西了;其次,法國人雖然費盡心機,至今仍然沒法用人工栽培出這東西來。他們不死心。在沃克呂茲省,常可見到田園中插著養松露用的橡木,旁邊還豎著「閒人匆近」的警告牌。然而,養殖松露這回事,似乎只有大自然手中才握有不傳之秘方。松露因此更加顯得珍貴難求了。在人類破解大自然的祕密之前,要想不花大筆鈔票便能享受松露之美,似乎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自己去探索它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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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菇秘訣
我們十分幸運,能夠得到高人免費指導尋找松露的訣竅,此君就是泥水匠雷蒙。他差不多可算是我們的常駐顧問了,閱歷豐富,樣樣精通。在塗抹水泥的空檔,他一邊喝啤酒,一邊慷慨地講授了正確方法。至於該到哪兒去找,他倒沒提。話說回來,關於這一點,沒有哪個採菇人會透露的。
雷蒙說,採松露全靠時機、專業知識和耐心。另外,要帶一隻豬或是一條經過訓練的獵犬,不然,帶一根手杖也可以。松露長在地下幾公分處的橡樹或榛樹的根部。每年十一月到次年三月是松露成熟的季節,只要你所攜帶「儀器」的鼻子足夠靈敏的話,便可以循著香味兒找到它。最擅長找松露的是豬,牠天生喜歡那股氣味,在這方面,牠的嗅覺強過狗。不過豬可不會搖著尾巴,指點給你看牠找到了什麼。相反,要是讓豬發現了松露的所在,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吃掉它。正如雷蒙所說,在一隻發現美食而陷於狂喜的豬面前,你沒辦法跟牠講道理。牠是絕不會被你引開注意力的,而且,牠的體型龐大,你不可能一手推開牠,另一手還有餘力去採摘吧。憑著相當於小型牽引機的蠻力和堅定不移的意志,豬會誓死不讓地與你爭奪松露的所有權。考慮到存在這樣的難題,就難怪雷蒙說大家現在寧願用輕巧聽話的狗兒了。
狗沒有豬對松露的直覺天賦,所以,必須經過嚴格的訓練才能夠開始工作。雷蒙認為用香腸訓練法最有成效。切一片香腸,跟一朵松露揉在一起,或將香腸片浸入松露汁中,讓狗兒逐漸聞到松露味就聯想到美食。如此循序漸進,如果你的狗夠聰明,胃口又好,當然也可加快訓練速度,不久,牠就會和你一樣熱愛松露了。這時,便可帶牠去進行實戰演習。只要訓練井然有序,你的狗秉性也確實適合這份工作,而你又知道上哪兒去找松露菌,你就等於擁有了一駕絕妙的寶藏探測器。每當牠開始用爪子開始在樹下挖掘之時,你就用一片帶松露味的香腸誘開牠,再剩下來,你要做的就是探尋夢想中屬於你自己的黑金了。
不過,雷蒙自己後來採用的是另一種方法,即手杖法。為了示範給我們看,他把假想出來的細竹竿放在身前,躡手躡腳地在廚房裡比劃起來。用這種方法,你首先還是得知道什麼地方可能會有松露菌,其次,必須等候適當的天氣。在陽光能照射到橡樹根部的日子裡,你要小心翼翼地靠近你理想中的橡樹,以手杖小心撥打樹基。如果見到受驚的蒼蠅筆直地從裡面飛出,就作個記號,從那裡往下挖掘。這是因為,蒼蠅喜歡在松露上產卵(而此舉無疑為松露增添了某種特別的風味),有蒼蠅飛出,表示下面可能有松露存在。沃克呂茲省的農夫如今採用手杖法的大有人在,因為攜著拐杖漫步山野不至於像牽著一頭豬那般令人生疑,而這樣更容易保守「菇在何處」的祕密。凡是採菌者一定都不希望別人發現自己的財源所在。
搜尋松露要碰運氣,結果不可預期。但比起松露的買賣和運銷,還算是件直接了當的工作。雷蒙以調查記者的姿態,將銷售過程中的種種狡詐向我們和盤道出,陳述時,還不時用眼神示意、用手勢提醒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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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露交易中的陷阱
雖說在法國有無物不可食的說法,但也總有等級之分。例如:橄欖以尼永(Nyon)*出的最好,芥末數第戎(Dijon)*產的為佳,瓜是卡瓦永的甜,奶油是諾曼第的妙。而味道最鮮美的松露呢,大家公認來自佩里格(Périgord)地區,那裡出產的松露價格自然也高些。可是你在該區松露集散地卡奧爾(Cahors)購買的松露,又焉知不是數百里外沃克呂茲省最先出土的呢?除非你熟知供應商,認為他誠信不欺,否則你是沒法確定的。根據雷蒙的內幕消息,佩里格地區售出的松露,五十%是別處出生的「冒牌貨」。
*註:尼永(Nyon),瑞士西部沃州的一座城市,屬於法語區。
*註:第戎(Dijon),法國東部城市。
另外,松露在離開土地被送上磅秤這一過程中,有時會莫名其妙地增加了重量。這有可能是賣菇人在外面額外增加了「禮品包裝土」;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松露內部增加了什麼特別重的東西──外表看不出來,用刀子從中間一劃,才露出內藏的細小金屬條。「這些人,是多麼厚顏無恥啊!」就算你決定放棄新鮮松露的風味,改食罐頭製品,也不見得更有保障。有謠言說,貼著法國商標的罐頭,有些裡面裝的其實是義大利或西班牙產的松露菌。這種說法如果屬實,那麼它一定是歐洲共同體市場國家之間,獲利最豐而又最見不得人的合作勾當了。
儘管詐欺手段連續不斷,儘管價格一年比一年漲得離譜,法國人仍然抵擋不住松露馨香的誘惑,總是掏空口袋也要吃到它。而我們,當聽說本地一家我們偏愛的餐館正在供應本季最後的松露菌之時,也忙不迭地像所有法國人一樣趕去品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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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最後的美味
麥克餐廳是卡布雷爾村(Cabrires)的小飯館兼休閒中心。因為裝潢不夠華麗,所以尚未引起米切蘭指南的注意。老人們在前廳玩紙牌,食客在後堂吃飯,互不干擾。老板是主廚,老板娘則負責招呼點菜,家中其他人等跑堂打雜。這是一家很舒適的街頭小館。主人沒有什麼雄心大志,非要把手藝不錯的主廚捧響成為明星,把可愛的餐廳變成昂貴的飲食廟堂。
老板娘安排我們坐下,並送來飯前酒。我們問起松露如何,她轉動著眼珠,露出一副近乎痛苦的表情。一時間,我們還以為松露已經賣完了呢。經她解釋,才知道這不過是她對人生許多不公平事物的一貫反應。
她的丈夫麥克喜歡烹調新鮮松露。他有穩定的供應源,也像一般人一樣用現金付賬,一樣拿不到發票。他認為這筆費用得算進經營成本裡去,不能作為附加利潤賣出,因為沒有書面文件證明買進價是多少。同時,即便客人們不停地盯著點食松露,他也不肯大幅度調整菜單上的定價,以免得罪店裡的常客──冬天裡的顧客都是本地鄉民,相當計較價錢。而肯花錢的大爺們通常要到復活節以後才會南下。
這就是問題所在。老板娘拿來一隻銅鍋給我們看,裡面盛著價值數千法郎名副其實的松露。我們不禁問她麥克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她做出了一個經典的聳肩動作,眉毛肩膀同時上揚,嘴角則向相反的方向一撇,說道:「這樣他才高興吧。」
我們叫了松露烘蛋,多汁、飽滿、鬆鬆軟軟的,每一口都吃得到那珍稀如金的深黑色小玩意兒,這怕是冬季最後的絕美滋味了。我們用麵包把盤上餘汁都擦淨吃掉,盤算著若是在倫敦,這樣的一餐得花多少錢。結論是,我們可真沒少賺。在普羅旺斯進行任何一點小小的揮霍前,只要想想倫敦,我們立刻便會釋然。
麥克走出廚房來向顧客致意時,注意到我們光潔的盤子。「好吃吧?松露?」好吃極了,我們說。他告訴我們,賣松露給他的那個人──此項行業中的一個老惡棍,剛剛給人搶了。搶去的硬紙盒裡,裝著超過十萬法郎的現金,可是這傢伙不敢報警,怕警察問起這大筆錢是從哪兒來的。現在,他正哭窮呢。明年,他抬高售價是一定的了。「人生就是如此。」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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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擔心,我會找到你家的
一回家,就聽見電話鈴聲響個不停。這是我和妻子都深感厭惡的聲音,每次圍繞由誰接聽的問題,我們總要互相推諉一番。我們對打來的電話總是持悲觀態度,鈴聲總在不合時宜的時間響起,又總是措不及防地把你帶入不可預期的談話之中。信件就不同了,收信是很愉快的事,至少你有時間考慮怎麼回答。可是現在,大家都不肯寫信了,人們都太忙,總是日理萬機的樣子,偏偏又開始不信任那些遞送賬單倒從不失誤的郵政局。而在這裡,我們則學會了不信任電話。
我無精打采地拿起話筒。
「嘿,夥計,你那裡天氣如何?」聽不出這是誰的聲音。
我回話說天氣很好。這句話一定具有關鍵意義,因為對方此時才自我介紹說他叫托尼。他不是我的朋友,甚至連朋友的朋友也不是,只不過是某個相識的相識。「我想在你們那兒找一所房子,」他的話簡潔明了,這是一種經理們在使用汽車電話向妻子們交代家務事的時候慣用的語氣。「想到你老兄可能幫得上忙。我打算在復活節之前南下,免得趕上擁擠的交通和上漲的房價。」
我說可以告訴他本地一些房地產經紀商的名字。「恐怕有點問題,」他說:「我不會講法語。點菜或許還可以,說到別的就不行了。」我建議他找一個會講英語的經紀人,不過看來這一招也不靈。他說:「我不想只找一家公司,免得被套住。我要貨比三家。」
談話至此,對方已在暗示要我為他做點什麼。而我既毫無此意,此時便該說些狠話,讓對方打消這個念頭。誰知,我連這個機會都沒有抓住。
「我得走了。總不能聊一夜啊。下星期我到你那裡後,有得是時間詳談。」接著他吐出了那串可怕的、讓我心中殘存的希望徹底破滅的字句:「別擔心,我有你的地址,我會找到你家的。」
電話掛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