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四月

  雖然還是早春,天氣已經相當暖和。一個星期一的早晨,陽光在七點鐘便穿透臥室的窗玻璃,喚醒了我們。

  我們覺得法國鄉村生活的每一天都新鮮有趣。

  時光過得很快,根本無暇多想別的。

  ※※※

  廣告界的風雲人物

  如紗的薄霧,在湛藍天空下籠罩著山谷的清晨。我們散步歸來時,狗兒們身上沾濕了露水,鬍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牠們先看到了那個陌生人,勇敢地撲上前去繞著他打轉,做出虛張聲勢的攻擊姿態。

  陌生人站在游泳池邊上,一隻手揮舞著一隻男式手提箱防範著狗兒的攻勢,往深水區愈退愈近。看到我們,他似乎鬆了一口氣。

  「這狗還好吧?沒有狂犬病什麼的吧?」聽這聲音,不就是打電話來的那位倫敦人托尼嗎?

  他攜著提箱跟進到屋裡,加入了我們早餐的行列。這位仁兄塊頭很大,腰腹部以上結結實實地堆滿了豐厚的贅肉。鼻梁上架著一副茶色眼鏡,頭髮刻意梳得蓬蓬鬆鬆,身上是一套灰色休閒服──不管天氣冷暖,英國觀光客在普羅旺斯總是喜歡這付打扮。坐定之後,他從箱子裡取出一個鼓脹的記事本、一支金筆、一條免稅香菸以及一個金質打火機。對了,他的手錶也是金的。我敢說他的胸毛之上一定還躺著一枚金墜子。他自我介紹說從事的是廣告行業。

  托尼簡短而自豪地述說了他的創業史。他自創廣告公司,在「艱苦的企業環境、血腥的同業競爭」中崛起,最近更以極好的價錢賣出了部分股份,並簽得一張五年的客戶合同。現在,他說,他終於可以輕鬆一下了。但是在別人看來,他可不像能放開公司和個人事業不管的人。他坐立不安,時時看看手錶,把桌上他那堆雜物來回擺弄著,不時調整調整眼鏡,深深吸一口菸,心煩意亂地扭動一下身子。突然,他猛地站起來。

  「我可以借用一下電話嗎?倫敦的區號是多少?」

  我和妻子早料到,他必將有此一問。英國來客總是這樣──進得門來,喝一杯酒或咖啡,接著就打電話回去,查看一下是否他前腳才離開,公司後腳就關了門。就連通話的內容,也不離我們早就聽熟了的那一套。

  「嗨,是我。對,我是從普羅旺斯打來的。一切都好吧?有沒有人留言給我?沒有?大衛沒回電話?可惡。聽著,我今天會在外面跑跑,但是如果要找我,可以打到──(你這兒電話號碼是多少?)記下了嗎?什麼?是啊,這兒天氣很好。我會再打給你。」

  托尼放下話筒,再度向我們表示他的公司營運正常,他不在幾天也勉強能夠維持。終於,他靜下心來,準備全心全意地和我們一道,進行購買房產事宜。

  在普羅旺斯購置房產可謂難矣。很多城裡來的大忙人,習慣了英明果敢、當機立斷的交易作風,在這兒卻往往因為某些細枝末節的小事而糾纏數月,使談判毫無進展,最終只好放棄。在購房談判中,往往有些事會大出購買者的意料。而這第一件就是實際價格總是高於廣告價格,這難免令人心生警惕,疑慮大起。其實,個中的主要原因是法國政府徵收八%的過戶稅,公證費用也很高。有時候,房屋代售公司的傭金還要由買方承擔,那又要加上三%到五%。運氣不好的話,買方在房價之外總共要另加十五%的價錢,才能應付掉所有的雜項支出。

  ※※※

  賣房有方,瞞天過海

  當然,這當中也有一種雙方心照不宣的欺詐手段,既可省錢,又可瞞天過海,逃過政府稅收這一關。這便是雙重價格法。有過這樣的案例──住在埃克斯(Aix)的商人韋法利先生,想把他繼承來的一棟鄉下老房子賣掉,要價一百萬法郎。這房子並非他日常所居,因此脫手時按法律要繳納不少的所得稅,這個念頭讓他想起來便心如刀絞。因此他決定,報給官方的所謂「書面價格」是六十萬法郎,而他也只好咬著牙根交上這部分的稅款。而其餘四十萬法郎他要求買方付現金,而且當面點清。他會向對方說明,這麼做對雙方都有好處。因為法律公證費也是依照書面價格抽取的。太棒啦!這樣的話豈非皆大歡喜。

  這種方法實際運作起來,必須抓緊時機,還要得到律師或公證員的極大諒解。簽約時,買方、賣方和房屋仲介齊集公證律師處,由律師高聲唸出買賣合約,一條一條地唸。合約上註明的價格是六十萬法郎,但買主帶來的另外四十萬法郎這時也要交給賣方了。可是當著律師的面,這一切未免太不妥當。於是,律師此時便會突然內急,進入洗手間,而且一待就是半晌。直到估計著那頭錢款的數額清點得差不多了,律師才會再度露面,接過合約約定數額的支票,監督雙方簽字,絲毫不損其法律尊嚴。難怪有人不大厚道地說,在鄉下做公證律師,要具備兩項基本條件:一隻半瞎的眼睛和一個識時務的膀胱。

  在會見律師之前,或許尚有許多障礙有待克服。其中最常見的是多重所有權問題。法國法律規定,父母死後,遺產由子女共同繼承,每人所持份額均等。若要出售祖產,須徵得每位遺產繼承人的同意。子女愈多,協議愈難達成。我家附近一戶老農舍的情形便是如此。這座農舍世代相傳,如今為十四位堂表兄弟姊妹共有,其中有三位還有著科西嘉人的血統。據法國朋友說,科西嘉人是最難打交道的。每次有人開價要買,十四個人之中一般總是大約有九個人願意,兩個人拿不定主意,而三個科西嘉兄弟總是無一例外地反對。農舍至今也沒有賣出去。而且可以肯定地說,它還將要傳到這十四人的三十八個子女手上去。最後呢?也許會由一百七十五個互不信任的遠房親戚共同擔任業主。

  即使房屋產權單歸一人所有,比如馬索的房子,也不能保證交易能夠順利完成。那貪得無厭的農夫可能漫天要價,指望從此靠喝酒賭錢來打發下半輩子。不料來了個慷慨買主,一口答應他的價錢,他會立刻起疑心,認為其中有詐,天下哪有這等好事,一定是要價太低。他反悔不賣,思量了六個月,才以更高價格重新推出。之後,房主總在成交之前的最後一分鐘才若無其事似地說出一些好像無關緊要的小問題──諸如,柴房在賭牌時輸給鄰居了;根據古代流傳下來的傳統,附近農場的羊群原則上來說,有權可以每年兩次循著舊時的小路、通過目前廚房所在的位置;院子裡那口井的使用權自一九五八年以來便爭論不休,而今爭論更有升級的意思;也有可能是長期租種土地的那位佃農年老體衰,看樣子熬不過明年春天等等──總之,總會有些事能出乎你的意料之外。買主必須兼具耐心和幽默感,才通得過重重關卡,最終完成交易。

  ※※※

  同胞同心

  我們開車去拜訪一位我認識的房屋代理。一路上,我試圖向托尼解釋當地的種種狀況,但徒勞。他以一種自以為謙虛的方式告訴我們說,他可是個精明強幹的談判高手,經常與紐約廣告界那批難惹的傢伙死纏硬鬥,料想法國的小官僚或當地的農夫也占不著他的便宜。他的話開始讓我覺得,好像不該介紹這些既沒有汽車手機,又沒有私人商業助理的小人物給他認識。

  房產仲介是位女士,她來到辦公室的門口迎接我們。在落座時,她拿出厚厚兩大疊房產資料,資料中還附有照片。她不會講英文,托尼的法文在此時也變得非常有限。既然不能直接溝通,托尼索性當她不存在。目中無人的態度顯得蠻橫無理,更糟的是,他認為對方完全聽不懂,尖酸刻薄的髒話毫無顧忌地脫口而出。在這尷尬難堪的半小時裡,我忍受著托尼在翻看檔案時不斷迸出的「操!」「開玩笑!」等輕薄的言語,在其間的間歇處盡量把這些字句婉轉地翻譯成「他對價格感到驚異」之類的廢話。

  原先,托尼是打算尋覓一座不帶土地的村舍。他太忙,恐怕根本沒空料理庭院。可是翻閱房產資料之際,看得出,他的心態起了變化。想做普羅旺斯鄉紳,必須擁有幾畝莊園,地裡種著葡萄藤和橄欖樹。看完資料後,他已經開始煩惱網球場該建在何處了。頗令我失望的是,他竟然對三處房產表示出了濃厚的興趣。

  「我們今天下午就去看看。」他宣布。並在記事本上寫下,又抬腕看看手錶。我以為這動作意味著他需要借用代售員的電話,打個國際長途呢,卻原來這只是他的腸胃對他發出了某種訊號。「我們殺去飯館吧,」他說:「等兩點鐘再來。」他向房產仲介伸出兩根手指頭揮了揮,她微笑點頭表示明白。我們終於走出了這扇門,好讓那位可憐的女士自行安撫她受驚的心靈。

  用餐時,我告訴托尼,下午我不陪他去看房子了。他表示驚訝,想不出我會有什麼更重要的事需要處理。但他隨即叫來第二瓶酒,然後對我說,鈔票是國際語言,相信沒有我也不會有困難。不幸的是,賬單送來時他才知道,不論是他的美國運通金卡,或是還來不及換成現鈔的旅行支票,飯館老板都不感興趣。最後,還是由我付了賬,並對有關「國際語言」這一話題發表了一些個人看法。托尼顯然並沒有被我的小幽默所感染,終於流露出了一絲身在他鄉而又「語言」不通的鬱悶。

  我走了,既慶幸解脫,又有些不安。與這樣的粗人相處當然不愉快,可他畢竟是我的同胞,身在異國,你會覺得自己對他多少負有一點責任。第二天,我打電話向那位房產仲介表達了歉意。「別放在心上,」她說:「巴黎人也好不到哪裡去。至少我聽不懂他都講了些什麼。」

  ※※※

  音樂與電力的關係

  最後確認溫暖的天氣會持續下去的標誌,是曼尼古希先生的衣著。他前來執行他的夏季計劃,為我們安裝中央供暖系統。他的羊毛軟帽換成了印有清潔衛生用具宣傳標誌的棉質氈帽,腳上穿的也不再是暖和的雪靴,而是換上了棕色的帆布軟鞋。他的學徒助手則是一身游擊隊員打扮,陸軍迷彩服外加叢林帽。兩人在我家的兩頭來回丈量著,曼尼古希同時就各項議題發表著長篇大論。

  音樂是今天的第一個話題。他和妻子最近參加了一場官方主辦的工匠午餐會,餐後安排了舞會,跳舞恰好是他的眾多才藝之一。「真的,彼得先生,」他說:「我們一直跳到六點鐘。我的腳力絕對不會輸給十八歲的年輕人。」我完全可以想像他擁著夫人、輕盈而精確地在地板上旋轉的瀟灑風姿。不知道他有沒有一頂專為這種場合預備的禮帽?他總不會光著腦袋跳舞吧!這樣想時我一定露出了笑意。「我知道,」他說:「你在想,華爾滋不是正經音樂。要講到正經音樂呢,就得聽大作曲家的作品了。」

  他接著闡述了一大套理論。法國電力局動不動就要斷電,斷電期間,他便靠吹笛子來自娛自樂。他那套驚人的宏論,便是在吹笛子時偶然想到的。「電力,」他說道,「是科學與邏輯的結合;而古典音樂呢,則是藝術與邏輯的結合。你相不相信?已經有人看出兩者之間的共通點了。試聽一下莫札特的作品,是多麼嚴謹而有節律啊,你不得不承認,莫札特如果當電氣師,一定極其出色。」

  我正瞠目結舌不知如何作答,學徒兄弟解了我的圍。他剛計算出我們的房子加起來一共需要二十部暖氣片。曼尼古希聽了,做出昏倒的樣子,一雙手猛力地在空中甩動,好像燙傷了指頭似地喊起來:「唉呀呀,那不是比裝中央空調系統還貴了嘛。」他開始說要好幾百萬法郎,看見我驚異的樣子,馬上減少了兩個零,說他先前用的是舊幣算法。即便如此,這仍是個相當大的數目。他不斷地強調角鋼的價格昂貴,再加上政府還要抽十八.六%的交易稅,這實際上也是不得已的一個價格。說到交稅,倒是讓他想起財務制度的不公平是多麼的可惡,充分表現出政客們的邪惡卑鄙。

  「你買個澡盆,」他拿手指著我說道:「得付交易稅,分文不能少。買個洗衣機,買個螺絲起子,也得交足全額的稅。可是買魚子醬呢,只須付六%的稅,因為魚子醬是營養品。那你告訴我:什麼樣的人才會買魚子醬?」我立即聲明我可從不買那玩意。「我告訴你吧。是那些政客、有錢人、巴黎的大人物──他們才是吃魚子醬的人。你看多氣人!」他一邊檢查學徒對暖氣的測量數據,一邊怒氣沖沖地詛咒起那些在巴黎縱情聲色的闊佬們。

  接下來的五六個星期,曼尼古希的光輝思想一直籠罩在我們家的上空。他拿著個差不多和他一般高的螺絲起子,鑿穿厚重的老石牆,弄得滿屋子塵土飛揚。同時邊做工邊發表他的宏論。我們聽講的興致不高,另外,這其中的過程漫長難熬,幾乎每個屋子都要經受一番同樣的折磨。我們只好安慰自己說,普羅旺斯的好處之一就是:整修房屋內部的時候,人可以住在戶外。雖然還是早春,天氣已經相當暖和。一個星期天的早晨,陽光在七點鐘便穿透臥室的窗玻璃,喚醒了我們。我倆於是決定正式開始我們的戶外生活。

  ※※※

  週日集市

  晴朗的星期天我們總免不了要上一趟市場。這天,我們八點鐘就到了考斯特拉集市(Coustellet)。那裡已經排列著一行一行陳舊的卡車和小型貨車,車頭都擺著一張張可以任意伸縮的桌面,上邊擺放著各種貨物。一塊黑板上寫明今天的各種蔬菜價格。攤主們嘴裡嚼著剛從對面街上買來的熱騰騰的各式麵包,皮膚早在田地裡曬得黝黑。我們看到有個老人從褲袋裡取出一把木柄小刀,切下一片麵包,塗上新鮮羊乳酪,又從酒瓶裡倒出一杯紅酒。這就是他的早餐了。

  跟卡瓦永、艾普等地的每週集市比起來,考斯特拉市場顯得又小又不時髦。顧客都是挽著菜籃的本地人,而不是那些舉著相機的觀光客。只有在七八月,你才偶然會看到巴黎來的高傲婦人,穿著迪奧(Dior)的休閒服,牽著像她們一樣神經兮兮的小狗。其他時候,從深秋到早春,市場上基本都是本地居民,來買幾小時前才從田裡或溫室裡採摘下來的蔬菜水果。

  我們沿著一排一排的伸縮小桌漫無目的地閒逛。法國家庭主婦毫不留情的精挑細選讓我們既驚詫又羨慕。我們只要看看蔬菜的外表,便會決定買或不買,她們則不然。她們會用手使勁地捏茄子,拿起番茄來仔細地聞聞,啪地折斷不過火柴梗粗細的四季豆,還會帶著懷疑的眼光剝開翠綠的萵苣心察看。她們一路走,一路東一口西一口地品嘗各家的乳酪和橄欖──如果這些東西達不到她們個人的要求,她們會瞪一眼攤主,好像攤主成心在騙她們似的。然後,憤憤然轉到其他攤位去重複著同樣的舉動。

  在市場的一頭,葡萄酒合作社擺出的攤位處圍了一圈男人,每個人都滿含著一口新鮮登場的玫瑰紅酒。隔壁攤位是個女人,攤上排著各種大大小小的蛋,外加鮮活的兔子。再過去的攤位擺的是堆積如山的蔬菜和紫蘇,還有一罐一罐的蜂蜜,大瓶大瓶的橄欖油以及桃子乾、黑麥汁、鮮花和香草、果醬和乳酪──在旭日的映照之下,每樣東西看起來都令人垂涎欲滴。

  我們買了燒烤用的紅辣椒、棕殼的大雞蛋、紫蘇、桃子、羊乳酪、萵苣,還有粉紅色斑紋的洋蔥。直到籃子已經裝不下了,我們才過街去買長條麵包。餐盤上若有橄欖油、醬汁之類殘餘物的話,用這種麵包抹淨了吃是最美味的了。麵包店裡擁擠不堪,人聲喧嘩。暖烘烘的麵團味和杏仁香飄逸在店裡的每一個角落。排隊等候時,我們想起有人說過,法國人花在腸胃上的鈔票,一點兒也不比英國人花在汽車和音響上的錢少。這話在這裡得到了證實。

  每個人都好像在瘋狂大採購。一個圓胖快活的婦人買了六大條麵包──加起來足有三公尺長。除此之外,還有帽子大小的巧克力奶油蛋捲,外加一整個兒蘋果派,切得薄薄的蘋果片在中央鋪成一圈,表面塗抹了杏子醬,看起來亮晶晶的。這讓我們強烈地意識到,我們還沒有吃早餐呢!

  於是,決定用一頓豐盛的午餐來慰勞一下自己,內容有:烤紅椒拌橄欖油加紫蘇末、燻肉貽貝捲串燒以及沙拉和乳酪。春日的暖陽燻得我們昏昏欲睡,而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

  ※※※

  電話答錄機的妙用

  電話鈴聲如果在星期天中午到下午三點之間響起,對方一定是英國人。這已經是我們從生活中總結出的顛撲不破的定律。星期天的午餐,是法國人一週中最輕鬆愉快的一頓飯,他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在這種時候去打擾別人的。

  我真後悔拿起了話筒,電話那頭兒是那做廣告生意的托尼。從電話裡的聲音聽來,他的人近在咫尺。

  「想到該跟你這個根據地聯絡聯絡。」我聽著他深吸一口菸的聲音,心裡打定了買一部電話答錄機的主意,專門對付這種喜歡在星期天騷擾我們的人。

  「我找到一所不錯的房子。」他沒有停下來聽聽這項重大宣布的反映,因此也就沒注意到我的心猛地一沉而發出的聲音。「離你那裡有一段距離,不過,倒比較靠近海邊。」我告訴他,我為他感到高興,同時表示,他離海邊愈近愈好。「還需要大量的整修,所以,我不準備付他們開出的價錢。我想我可能得從英國帶一批熟悉的工人過來做這事兒。上次,他們整修我的辦公室,從頭到尾只花了六星期。是愛爾蘭人,不過工作做得可真棒。像我現在看上的這個地方,他們一個月就能搞定。」

  我倒很想鼓勵他這麼做。可以想像,一群愛爾蘭工人,一旦嘗到在普羅旺斯做工的甜頭──和煦的陽光,大口大口暢飲價格便宜而又味道甘甜的當地葡萄酒,外加大把大把的怠工機會,屋主又遠在千里外,不會有人時時刻刻地挑毛病──何樂而不為呢。我幾乎能夠預見,愛爾蘭人會把工期一直拖到十月,說不定八月間還會把全家從英國接來讓大夥兒好好度個假。那樣的話,我就有笑話可看了。不過,我最終還是老實地告訴托尼,他最好還是雇傭本地工人的好,而且應該請一位建築師,由他負責召募工人。

  「我用不著什麼建築師,」托尼毫不遲疑地說:「我知道該怎麼裝修。」他當然知道。「舉手之勞的事,幹嘛要花大錢請建築師?」好啦,看來我是什麼幫也不上忙了,他什麼都知道。於是我問他何時回英國。「今晚就走。」沒等我再說什麼,他便開始向我宣讀他那個記事本中記載的忙碌日程。週一要見客戶,接著去紐約三天,在米爾頓.凱恩斯開業務會議。他滔滔不絕地說著,表明自己乃是不可或缺的行政主管。「總之,」他說:「我會跟你連繫。一兩週內我還不會下手買那房子,不過一旦簽約,我會馬上告訴你。」

  妻子和我坐在游泳池邊,納悶我們怎麼總躲不開厚顏無禮之人的糾纏。到夏天,這種人來得還會更多,他們要吃要喝要住,游了幾天泳之後,還會要我們送他們上機場。我們自認並非孤僻遁世,但與托尼短暫接觸的經驗足以提醒我們:往後的幾個月內,我們需要堅定的立場,靈敏的反應,以及一部電話答錄機。

  ※※※

  私人領地,內有蝮蛇

  馬索一定也意識到了夏季的來臨。因為幾天後我在林中看到他時,他正忙著加固防止露營者入侵的圍籬。在寫著「私人領地!」的幾塊牌子下方,他又釘上了一連串簡短但凶險的警告語,「當心!內有蝮蛇!」這是一個絕妙的警告方式。充滿了威脅恐嚇的成分,卻又不像「內有惡犬」、「當心觸電」或「武裝人員巡視」之類的說法需要眼見為證。再不怕死的露營者,在夜晚鑽進睡袋以前,恐怕也得考慮考慮,睡榻之下是否還躺著一位當地最原始的原住民。我問馬索,盧貝隆山區真的有蝮蛇嗎?他搖著頭,對於外國人的無知再度表示惋惜。

  「是啊,」他說:「不算大啦,」他用手比了比,三十公分長的樣子。「可是你如果被咬,四十五分鐘以內就得趕到醫生那兒,否則……」他做了個鬼臉,頭歪向一邊,舌頭伸出來吊在嘴邊。看到我驚懼的表情,馬索說得更加起勁了。「人家說,男人要是被蝮蛇咬了,必死無疑。可是女人要是被蝮蛇咬了……」他傾身向前,挑動著眉毛說道:「死的是蝮蛇。」看到他的話產生了效果,他樂得嘴都合不攏了。興之所至,還遞給我一根粗大的黃色香菸。「以後可要注意了,沒穿上結實的靴子,可千萬別上山散步。」

  據大學者馬索說,盧貝隆蝮蛇通常會避開人類,只有在受到騷擾時才會發動攻擊。一旦被蛇追趕,馬索的建議是作之字形跑動,而且最好往上跑,因為蝮蛇發怒時,在平地上短距離直線衝刺,速度快得驚人。我下意識地向四下張望了一圈,馬索見狀,哈哈大笑起來,「當然啦,你也不妨學學農夫的本事,一把抓住牠的七寸要害,捏得牠嘴巴大張,往牠嘴裡猛吐一口唾沫,啪的一聲!牠就一命嗚呼了。」他示範著吐了一口濃痰,正中他養的一條狗的腦袋。「但最好還是帶個女人同行。女人沒男人跑得快,蛇會先咬到她的。」說完這些話,他得意洋洋地回家吃早餐去了,留下我孤零零一個人,小心翼翼地在樹叢中摸索前進,一面走一面練習吐痰功夫。

  ※※※

  南下的遊客部落

  復活節假期到了,我們家的三十餘棵櫻花樹在同一時間競相開放。從馬路上望過來,房子好像漂浮在一片粉紅與白色交織的海面上。許多開車路過的人都特意停車拍照,有些人還探頭探腦地沿著車道往上走,直到聽見狗吠,才掉頭回去。有一夥人特別大膽,竟開著一輛瑞士牌照的車子,直抵我們屋前。我不得不出門去詢問他們有何貴幹。

  「我們要在這裡野餐,」開車的那位告訴我。

  「對不起,這兒是私人住宅。」

  「不,不,」他揮動一張地圖說:「這兒是盧貝隆。」

  「不,不,」我指著背後的群山:「那兒才是盧貝隆。」

  「可是我的車開不上去啊。」

  他最終還是悻悻地把車開走了,在我們努力栽培的草皮上留下深深的車轍。旅遊季節就這麼開始了。

  復活節那個週日,山上村子裡的小停車場擠得滿滿的,沒有一輛車掛的是本地牌照。觀光客在窄街小巷裡獵奇尋趣,往人家家裡好奇地張望,在教堂前面擺姿勢拍照。成天閒坐在雜貨店隔壁門坎兒上的小夥子,伸手向每個過路人要十法郎,說是沒錢打電話,然後用收到的錢跑到路邊的咖啡館享樂一番。

  「進取咖啡館」多年來一直堅持不懈地維持著其醜陋的面貌。無論哪位室內設計師看到它,一定都會大失所望,惡夢不斷──散落在各處的桌椅搖搖晃晃,全不搭配;牆上的陳年古畫更是早已辨不出本色;廁所裡雜亂的水流聲更是聲聲入耳,而一個破落不堪的冰淇淋櫃就擺放在廁所旁邊。咖啡館的老板十分粗魯,甚至連養的狗都醜陋不堪。然而,就在廁所的另一側,是一座鑲有玻璃窗的陽臺。那裡視野開闊,端杯啤酒坐在那兒,不僅可以觀賞遠山近村的景色變化,還可以把阿爾卑斯山收進眼底。桌上有一張手寫的字條,警告你不得把菸蒂丟到窗外,因為下面是一家露天餐廳,顧客曾經對此抱有怨言。但你只要遵守了這條規則,就沒有人會來打擾你。本地的客人都坐在吧檯邊,陽臺是觀光客才去的地方。復活節的週日,陽臺上人潮洶湧。

  那裡匯聚著來自五湖四海的遊客。荷蘭人都清一色地穿著登山靴,挎著登山包;德國人則是一身珠光寶氣,像是要赴宴會;巴黎人臉上都透著明顯的傲氣與精明,謹慎地檢查著手中的玻璃杯,唯恐有細菌漏網;還有一個英國人,蹬著一雙沙灘鞋,敞開上班穿的那種條紋襯衫領,在用袖珍計算機仔細計算著這趟度假的花費,而他的老婆則忙著寫準備寄給家鄉鄰居們的風景名信片。老板的狗在桌間追來趕去,搜尋掉落的糖粒,嚇得那些乾淨俐落的巴黎人直往後退。收音機播放著一位女高音歌手的歌曲,卻註定敵不過廁所裡傳出的混合音響。吧檯上這時響起一片酒杯碰撞的聲音,原來是本地客紛紛準備結賬,已經到了回家吃午飯的時間了。

  咖啡館外,三輛車糾結成一團,車主衝著對方大聲咆哮著。其實,只要其中有一輛車後退十公尺,這個結就打開了。可是法國人認為開車讓路在道德上無法接受,正如他們喜歡隨地停車、在危險彎路上任意超車一樣。好像那才是法國人應有的作為。他們常批評義大利人開車橫衝直撞,我倒認為,夜晚餓著肚子在一〇〇號公路上飛馳的法國人,才是最不要命的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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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報杆和駐蟲的故事

  我離開小村,駕車回家。恰好遇到本季第一宗車禍剛剛在這條路上發生──一輛白色標緻舊型車,屁股撞上一根木製電報杆,並把它折成兩段。左右並無其他車輛,道路也平坦乾淨,真叫人想不通這車屁股怎麼會如此惡狠狠地咬到電報杆上去的。一個年輕人站在路中央,撓著腦袋,看見我停下了車,他咧開嘴笑了。

  我問他有沒有受傷。他說道:「我沒事,但車子恐怕報銷了。」我回頭看看上半身彎向車頂的電報杆,要不是幾根電話線吊住它,它早就倒下了。我看它也一樣報銷了。

  「我們得快走,」年輕人說:「不能讓別人知道這事兒。」他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唇上。「你能不能送我回家?就在路那頭。我得去找輛拖拉機來。」他上了我的車,肇事原因立刻清楚了。他一身酒氣,彷彿剛在酒裡泡過似的。他向我解釋為什麼得急速而且祕密地把車吊走。郵局若知道他撞壞了電報杆,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不能讓別人知道。」他重複著說道,邊說邊加強語氣似的打了兩個酒嗝。

  我把他送到,自己則返回家中。半小時後,當我又開車回去看看拖吊工作是否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時,發現車子還在那兒,旁邊圍了一群農夫,七嘴八舌地爭吵著。馬路上另有兩部小汽車和一輛拖拉機,擋住了路面。我正看著,又有一輛車開了過來,司機在車裡拼命地按起喇叭,催拖拉機讓路。開拖拉機的人手指著肇事殘骸,聳聳肩膀。喇叭聲再度響起,這次,響個不停,回聲振動山谷,相信在兩公里外的梅納村都聽得到。

  騷亂又持續了半小時,標緻車終於被拖出溝渠,神祕車隊消失在通往本地修車廠方向的路上,留下電報杆獨自在微風中哀號。郵局一週後派人來換裝電報杆,又吸引了一小群人圍觀。郵局的人問一個農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農夫一臉無辜的樣子聳了聳肩。「誰知道?」他說:「也許是蟲蛀的吧?」

  ※※※

  賓主對話

  巴黎來的一位朋友,一臉茫然審視著他面前的酒杯,彷彿杯子裡的酒趁他不注意的時候人間蒸發了。我為他重新滿上,他這才靠回椅背,抬起臉,朝向陽光。

  「在巴黎,我們還開著暖氣呢,」咂了一口冰涼的甜酒,他接著說道:「雨下了好幾個星期。我現在可知道你為什麼喜歡這裡了。不過告訴你,我可不適應住在這裡。」

  飽餐一頓之後,沐浴著午後的陽光,他看起來適應得很呢!但我沒有與他爭論。

  「你一定不會喜歡過這種日子,」我說:「你說不定會被曬出皮膚癌,另外,酒喝得太多,也可能得肝硬化。就算你剛剛學會適應這兒的生活,可能就會開始想念巴黎戲院的樂趣了。再說,你在這兒成天都幹什麼呢?」

  他懶洋洋地斜眼看了我一眼,戴起太陽眼鏡說道:「一點不錯。」

  與很多來客的對話經常重複著同樣的問題:

  「你不想念朋友們嗎?」

  「不想,他們會來這兒看我們。」

  「你不懷念英語電視嗎?」

  「不懷念。」

  「英國總有什麼東西是讓你懷念的吧?」

  「橘子檸檬果醬。」

  接下來會是他們真正想問的問題,通常都以半開玩笑半認真的方式提出,「你們成天都幹些什麼呢?」

  我們巴黎來的這位朋友,在這個問題上換了一種方式問道,「你們不覺得無聊嗎?」

  我們從來不會感到無聊。恰恰相反,我們忙著呢。我們覺得法國鄉村生活的每一天都新鮮有趣。我們享受著慢慢改造家裡的生活環境的樂趣,以使周圍的一切都按照我們的生活方式而存在。我們設計花園,種植草木;計劃著鋪建一座法國滾球場;另外,我們的法語也有待進一步提高;同時,還有那麼多村落、葡萄園和市場等著我們去開發、去欣賞。時光過得很快,根本無暇多想別的。卻又偏偏總有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來打破我們的正常生活。上星期就充滿了這類小插曲。

  ※※※

  鄉村生活中的小插曲

  先是星期一,郵差先生上門來。他顯得很不高興,匆忙地握了握手之後,便單刀直入地問我,到底把信箱藏到哪裡去了。時間已近正午,他還有好些信要送,要是總跟信箱捉迷藏的話,這信可怎麼送得完呢?我說我並沒有把信箱藏起來,它不就在車道盡頭嗎,穩穩當當地掛在鋼柱子上嗎?「沒有,」郵差說:「被人拿走了。」

  沒辦法,我只好跟他一道走下去,又一起在道旁的樹叢裡搜尋了五分鐘,看是不是給撞掉到哪兒去了。還是沒有。若不是那根鋼柱還豎在地面,此處完全看不出曾經擺過信箱的痕跡。「你看吧,」郵差說:「我就說嘛。」會有人偷信箱嗎?簡直難以置信。還是郵差先生見多識廣。他說:「這是常有的事,這裡的人有點malfini。」「malfini是什麼意思?」我問道。「就是神經病。」他沒好氣地說。

  我把他請回屋裡,勸他喝杯酒消消氣,也好談談裝個新信箱的事。他很樂意賣一個給我。我們談好,新信箱應該設在舊水井旁,高約七十公分,這樣,他坐在郵車裡就可以把信丟進信箱。這麼一說,去水井旁勘察一番,再量量尺寸什麼的就顯得順理成章了。等到一切進行完畢,已經到了午餐時間,而郵局的正常業務,通常要等到兩點鐘才會繼續進行。

  幾天後,一陣汽車喇叭聲把我從屋中召出,我看見狗兒們圍著一輛嶄新的白色賓士車亂轉。駕車人顯然不敢輕易離開相對比較安全的座椅,但還是冒險地放下半邊車窗。我往車裡看去,裡面坐的是一對個頭矮小、皮膚棕黑的夫婦,神情緊張地衝我笑著。他們先是誇獎了一番我家狗兒的威猛,然後提出可否容許他們出來。兩人都是一身城裡人打扮,男的西裝筆挺,女的斗篷、帽子俱全,腳上穿著名牌皮鞋。

  您在家,這真是太好了,他們說。您的房子可真漂亮。您在這兒住很久了嗎?沒有?那您一定需要幾張真正的東方地毯了。好像今天我十分走運,他們剛從亞維依參加完一個重要的地毯展銷會回來,有幾張特選地毯,剛好沒賣掉。本是要運回巴黎去的,有品味的巴黎人一定搶著買。但這夫婦二人決定繞到鄉間小道逛逛,是命運帶領他們最終來到我的面前。為了紀念這偶然的緣份,他們願以「極動人的價格」,讓我挑選他們的精選商品。

  光潔俐落的小個子向我述說大好消息的時候,他的妻子已經把地毯搬下車,在車道上極富藝術性地鋪展開來,同時嘴裡大聲讚歎著每一塊地毯:「啊,真是美!」「看看它在陽光下的色彩!」「這一塊──噢,我還真捨不得賣呢!」她快步走過來,加入我們談話的陣容,名牌皮鞋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該介紹的都說完了,她和丈夫滿懷期待地望著我。

  普羅旺斯人對於賣地毯的人沒有好感。形容一個人是「地毯商」,等於是罵他狡猾,甚至是無恥小人。也曾有人告訴我,流動的地毯商常是小偷的同夥,先來刺探一下你家中的虛實。他們手裡的地毯也可能是假貨,或是偷來的。

  可是我看不出這兩個人像騙子,同時也覺得其中的一塊小地毯好像確實很不錯。我真不應該把這想法說了出來。聽了我的話,那女子飛快地瞟了她丈夫一眼,臉上馬上浮現出一種演練純熟的驚訝表情:「真了不起!」她叫起來:「先生的眼光真準。這塊也是我們倆人都最偏愛的。但為什麼不再買一塊大些的呢?」啊啊,我說,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但這一點小障礙馬上被他們排除到一邊去了。他們表示我可以開支票,不過,付現金另有折扣就是了。我又看了一眼地毯,我家的一條狗正不爭氣地躺在上面,微微打著鼾。那女子更加得意地說道:「您看,先生,您的愛犬已經為您挑選好了。」我屈服了,很不在行地討價還價了不到三分鐘,就以原價的五折成交。我回屋取出支票簿來填寫,那兩人也連忙湊過旁邊來仔細地參看,叮囑我不要填收票人的名銜。終於成交完畢,他們向我保證,明年還會再來拜訪。走的時候,他們的汽車小心翼翼地繞過我新買的地毯和在上面熟睡的狗。而那位夫人微笑著,坐在地毯堆中,像女王一般雍容華貴地向我揮著手。他們的訪問,耗去了我整個早晨的時間。

  本週最後一樁插曲則不太愉快。一輛卡車來運送砂石,在倒車至他自己選定的卸貨地點時,後輪忽然陷了下去。一陣噼啪聲過後,卡車向後傾斜,一股刺鼻但十分熟悉的氣味兒彌漫開來。司機下來查看損壞情況,不假思索地吐出一句在那當兒使用最恰當的字眼:「媽的!」原來,他的車撞到化糞池裡去了。

  「所以你看,」我對巴黎來的那位朋友說:「新鮮事兒總是一樁接著一樁,永遠不會有無聊的時候。」

  他沒有回答。我推推他,伸過手去摘下他的太陽眼鏡,刺眼的陽光喚醒了他。

  「啊?什麼?」他迷濛著雙眼,驚詫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