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六月

  穿襪子這件事對我們來說,已經成為了遙遠的回憶。手錶躺在抽屜裡也很久了,我發覺,憑著庭院中樹影的位置,我大致可以估算出時間。但至於今日何日,我就不大記得了,反正也不重要。我感覺快要變成安分守己、無欲無求的院中蔬菜了。

  ※※※

  愛心的奉獻與美酒的饋贈

  本地的廣告業呈現出一派繁榮昌盛的景象。任何車輛,只要停留在市場附近超過五分鐘,當地的廣告人們便會將各種各樣的宣傳單一疊疊壓在你汽車的雨刷下。我們每次回到車上,都會收到琳琅滿目的各色消息──諸如,某處即將開業大吉,某處出現了不可錯過的大好機會,某處餐廳再次大特價,中間赫然還夾雜著色情服務的招貼單。

  其中有一個消息說,卡瓦永即將舉辦一場手風琴比賽。比賽中,將穿插「性感女郎的脫衣舞表演(出場十二次)」,以取悅嘉賓。一家超級市場熱熱鬧鬧地展開了「豬肉週」活動,宣稱豬身上每一個可以食用的部分,都將以令人難以置信的超低價拍賣。除此之外,還有滾球比賽、舞會、自行車競賽、犬類展、爆竹展和樂器演奏的宣傳單,以及迪斯可舞場聘專人主持節目的招聘啟示。一位據說是會煉金、能透視的法諾利夫人,邀你參加她的法會,號稱包你滿意而歸。夏娃姑娘形容自己美味可口,正等著與你的浪漫約會;而露絲小姐宣稱,她通過電話就能滿足你所有的遐想──而這項服務,露絲小姐得意地補充說,在馬賽已經遭到當局的嚴令禁止。

  有一天,我們突然發現一張極不尋常的充滿絕望和緊急口吻的傳單,索取的不是我們的錢,而是我們的血液。汙髒的傳單上講述了一個小男孩的故事。他正準備到美國去動大手術,但在入院以前,他需要不間斷地輸血,才能保住幼小的生命。傳單上醒目地寫著:「急需大量鮮血。」捐血站將於次日晨八時,在葛氏村(Gordes)的村公所設立。

  當我們在第二天早晨八點半抵達時,村公所裡已經人滿為患。十幾張床沿著牆壁擺放著,上面躺滿了人。從床上高吊的腳判斷,當地各個階層的人士都出動了──穿大號涼鞋的是小店的店主,穿高跟鞋的是年輕的女士,穿帆布短靴的是農夫,穿拖鞋的則是他們的妻子。年長的婦女一手緊抓菜籃,另一隻手則一張一弛地壓縮血液流入旁邊的塑膠袋。大家一邊輸血,一邊激烈地爭論著誰的血最濃、顏色最深、最富有營養。

  我們按照規矩,在一旁排隊等待做血液檢查。排在我們前面的是個矮胖的紅鼻子老頭兒,戴著一頂破舊的帽子,穿著一身工作服,饒有興趣地看著護士徒勞地與他拇指上的硬皮進行著搏鬥。

  「要不要我找個殺豬的來?」他問道。護士一咬牙,奮力地再次舉起手中的針頭。「媽的!」伴隨著老頭一聲慘叫,一滴圓鼓鼓的血珠出現了,護士迅速地導入試管,再加上一些液體,上下猛力搖動起來。一會兒,她的眼光從試管上向下望來,帶著一股不屑的神色。

  「您是怎麼來的?」她問老頭。

  老頭放下在口中吮吸的拇指,答道:「騎腳踏車啊。從安貝村(Les Anberts)一路騎過來的。」護士嗤之以鼻地說道:「您路上沒摔跟頭可真奇怪了,」她收回目光看著試管:「您喝醉了,知道嗎?」

  「不可能,」老頭說:「也許早餐喝的一點點酒讓我的鼻頭有點紅。早就習慣了,那算得上什麼。再說了,」他拿染血的大拇指在她的面前晃了晃:「加一點酒精,能讓血球密度更高。」

  顯然,護士沒有買他的賬。她請這老人再去喝點東西,這次是喝咖啡,要是能緩過來的話,正午以前再回來。他嘴裡嘟嘟囔囔著,搖搖晃晃地走了。受傷的大拇指舉在身前,像一面戰旗在迎風招展。

  我們刺過手指,證明神智清醒,然後被帶到床位前。血管與血袋相連,我們按照程序握緊和放鬆拳頭。大廳裡洋溢著談笑之聲,平常在街上擦肩而過、互不相識的陌生人,這時由於奉獻精神的影響,忽然間成了好朋友。或許,這也與大廳盡頭那個酒吧檯多少有點關係。

  在英國,捐一大袋血得到的報償也就是一杯茶、一片餅乾。可是在這兒,針管一取出,我們就給帶到一張有義工提供服務的長桌旁。要來點兒什麼?咖啡?巧克力?牛角麵包?奶油蛋捲?火腿三明治?大蒜香腸?還是葡萄酒?多吃點!多喝點!好補充那些失去的血!把腸胃填飽!年輕的男護士忙著拔酒瓶塞,穿白長袍的主任醫師則祝我們胃口大開。從吧檯後面逐漸增高的空酒瓶看來,這場捐血運動不論在醫療上還是在社交上,都大獲成功。

  許多天之後,郵差送來一份官方辦的捐血雜誌《血球》,說那天早晨在葛氏村捐募到好幾百公斤的血。但另一個我感興趣的數字──那天喝掉了多少公斤的酒,雜誌上卻隻字未提。或許是被留作醫學界內部參考之用了。

  ※※※

  社交禮儀的困惑

  我們的一位倫敦律師界的朋友,身上保留了很深的英國人那種保守的氣質。坐在卡瓦永的「世紀末咖啡館」裡,他注視著窗外的人們那種他稱之為「青蛙般滑稽的動作」。這天是趕集的日子,人行道上人潮洶湧,大家推來擠去,一團混亂。

  「你看那邊,」一輛汽車在馬路中央驟然停了下來,駕車人下車來擁抱路上的老相識。「他們總是彼此傷害。看到沒有?男人跟男人親吻。多不衛生呀。」律師朋友對著啤酒噴氣。他嚴謹有度的禮儀觀被這越軌的行為激怒了。在可敬的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看來,這種行為真是太怪異了。

  普羅旺斯人喜歡身體的接觸,我也花了好幾個月才得以適應。和一般在英國長大的人一樣,我學會了很多社交禮儀規範。我學會與人保持距離,朋友見面時以點頭代替握手,親吻女士們如蜻蜓點水,公開場合不對狗表示親熱等等。初到普羅旺斯,對方猶如機場保安一般徹底的搜身式歡迎儀式,讓人真有些不知所措。現在,我不但甘之如飴,而且對這項社交禮儀的諸多細節備感興趣。肢體語言,實為普羅旺斯人際接觸的要素。

  兩個男人相會,握個手是最起碼的。即使手上拿了東西,也要騰出一根小手指頭握一握。手裡若是有點兒濕或有點兒髒,那麼就要出前臂或手肘來進行這個儀式了。騎在腳踏車上或開著車,並不構成你不與人作身體接觸的理由。所以,你常會在擁擠的大街上看到一幅幅危險的場景:一雙雙的手從車窗內伸出來,互相摸索搜尋。這還只是初步的、最起碼的動作。要是比較熟悉、親密的人見了面,需要比這更為強烈的表示。

  正如我們的律師朋友所見,男人之間會互相親吻。此外,他們還做出緊捏對方的肩膀,猛拍對方的背,拳打對方的小腹,緊擰對方的臉頰等一系列動作。碰到一個久未相遇的普羅旺斯老友,分手時你絕對可能已經被折磨得混身青一塊紫一塊了。

  女士相遇時受到身體損傷的可能性就小得多了。但是不熟悉禮節的人弄不清正確的親吻次數,也可能會鑄下社交大錯。我初學此道時,遇見女士總是先親一面。退後,觀察對方是否迎上另一面臉頰。後來有人告訴我,偽君子才只親一面呢,不然就是生性孤僻的可憐蟲。在這之後,我根據自己的親身觀察,總結出一套正確的程序:親三下,左─右─左。我在巴黎來的朋友臉上嘗試了這種禮術。又錯了。她說:親三下,是普羅旺斯人的粗魯習俗,文明人親兩下就夠了。下次我見到鄰居太太,親了她兩下。「不對,」她說:「應該是三下。」

  現在,我每見到女士則密切注意她的頭部動作。親兩下之後,若頭部停止擺動,我就知趣而止。而我的頭總是隨時保持機動,以備對方又偏過頭去時,可繼續親第三下。

  我妻對此同感困擾。她是受禮的一方,有責任估計扭頭的正確次數,或究竟需不需要扭頭。一天早晨她在街上聽見一聲大吼,轉過頭去,看見泥水匠雷蒙向她走來。他忽然停步,雙手極盡誇張地在褲管上猛擦。我妻料想這必是要握手的準備,於是伸出手去。結果雷蒙撥開它,卻在她臉上熱烈地親了三下。所以,你永遠也猜不準對方會給予你什麼樣的禮節。

  見面禮結束後,談話便可以開始了。菜籃子啦,大包小包的東西啦,都得暫時放下來,如果是狗,就拴在咖啡桌腳,如果是自行車和工具,則需要讓它們倚著最近的牆站著。這一點很重要,因為一場認真而愉快的談話一定需要雙手並用,以表達語言的準確性。手勢可以作逗號,作句號,作感嘆號,甚至單純用來裝飾詞語。因為如果言談僅是動動嘴皮子,是不能讓普羅旺斯人滿意的。雙手於是加入,無聲地交換著意見。連肩膀都富於表情。普羅旺斯人的談話內容,你從遠處便可根據表情動作,略知一二。

  還有一種無聲的語言,是以擺手作為開始的。這是我們從家裡的建築工人那裡學來的。他們只是在談到時間或價格時,才用這種語言來表示否定。但這個手勢的實際用途無限寬廣,既可以用來形容你的健康狀況,也可以用來形容你與岳母相處和諧與否,你的事業進展,你對一家餐廳的評價,或你對今年甜瓜收成的預測。討論不怎麼重要的事情時,手只是隨便搖搖,輔之以眉毛輕巧地上揚。談到比較嚴肅的事情──如政治,某人的肝臟頑疾,本地賽車手在今年巡迴賽中獲獎的概率時,手搖的幅度就增大了。手緩緩地擺動,上半身隨之輕輕搖晃,嚴肅的表情則集中於臉部。

  警告或爭論時,使用的工具是食指,用法有三種:一動不動地直指對方的鼻尖,表示提醒對方小心;像節拍器一般在對方面孔下方迅速搖晃,則是提醒對方剛才所言完全錯誤;接下來他會陳述正確的理論,這時食指會由左右搖晃一變而為向前戳刺。若那不開竅的一方是男性,這一指便戳上他的胸肌並在那裡敲打數下;若對方不巧是女性,指尖便在胸前數公分處打住。

  談話需要突然結束時,需要兩個人的兩隻手來表現:一人左手手指伸直,從腰部向上迎擊對方下落的右掌──這是一個傳統和極端粗俗的上肢動作的限制版。在炎炎夏日出現交通堵塞時,你經常能夠看到那種未經限制的版本。互相爭吵的司機會特意從窄小的汽車裡跳出來,使身體能夠發揮出最大的自由來完成那個左臂向上揮斬、又被右手突然按住上臂停止的經典動作。

  在談話結束時,有一個表示注意保持聯絡的動作。中間三指蜷入掌心,手掌直立,大拇指和小指作電話狀,舉至耳旁。道別前,再握一次手。然後各自收拾自己的包裹、狗、腳踏車等。往前走不到一百公尺,遇到另一個熟人,一切又要重新來過。難怪有氧運動在普羅旺斯流行不起來,聊上十分鐘的天,運動量就足夠了。

  ※※※

  鄰城風光

  鄰近市鎮與村落的娛樂活動,我們參與的不多。每天找上門來的事就夠我們發揮冒險和探索精神了,使得普羅旺斯有名的景致反遭忽略──至少我們在倫敦的朋友是這麼認為的。他們以「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的惱人態度,不時提醒我們,我們的住處距離尼姆、亞耳和亞維依多麼的近,去野生動物保護區看火鶴或去馬賽港喝海鮮湯是多麼的方便。當我們坦白說一向只在家裡附近打轉時,他們都露出驚訝而不以為然的樣子。他們從不相信我們說的理由,如沒時間去別處,不想參觀名勝古蹟,無意當觀光客等等。不過有一個地方例外,有一個地方我們百去不厭──那就是埃克斯。

  我們去埃克斯總是走山路。迂迴曲折的山道通不過卡車,也不適合有急事待辦需要趕路的人。路上除了一間孤伶伶的農舍,養著髒兮兮的一群山羊之外,滿目所見便是陡峭的山崖、灰色的岩石與低矮的橡樹叢,在明亮異常的光線下,顯得線條特別清晰,光影特別分明。沿著盧貝隆山南側的山道來到山腳下,即可穿越法國第七號國道線了。這條道路是業餘汽車大獎賽車手們每天拼搏的戰場,也不知道已經剝奪了多少車手終身駕車的權利。想到這一點,我們在等待汽車空隙穿越的時候,心裡總是緊巴巴的。

  沿著通往埃克斯的大路走到盡頭,就到了全法國最漂亮的大街──米拉波林蔭大道(Cours Mirbeau)。這裡四季風景秀麗,但以春秋之間為最佳。每逢此時,街邊的懸鈴樹都會形成一條五百公尺長的綠色隧道,陽光透過茂密的樹葉間灑落下來,使盛夏的驕陽變得溫柔可愛。四座噴泉排列在整條大道的中央地段,馬路的寬度恰如達文西的美學理論,「道路的寬度要與兩邊房屋的高度相仿。」空間、樹木與建築的搭配是如此的完美,幾乎令人忘記了道路上汽車的存在。

  許多年下來,埃克斯的工作和嬉遊活動間逐漸形成了涇渭分明的界線。大街上樹影搖曳的一邊恰如其分地排著銀行、保險公司、房產仲介事物所和律師樓等,而陽光照耀的一面則是咖啡館的所在。

  我喜歡光顧過的每一家法國咖啡館。即便對小鄉村裡、蒼蠅比顧客還多的破爛小館子的感情,也是如此。我特別鍾愛散落在米拉波大道上的咖啡館,其中又以「兩個男孩」(Deux Garcons)咖啡館更令人留戀。這家小店的主人寧願將賺到的錢全部藏在褥子底下,也不願意拿出哪怕一分一毫對店堂進行整修。而正因為如此,也就使這家小店不像其他競爭對手那樣,弄得到處都是塑膠製品和稀奇古怪的燈具。其內部看起來好像還是五十年以前的樣子。

  天花板很高,幾十年來的成千上萬支菸燻火燎使它變成了淡褐色。吧檯是磨得發亮的古銅色,桌椅則顯得古香古色,不知承受過多少臀部和手肘的踐踏。服務生恰到好處地穿著圍裙和平底鞋招呼客人。這裡,室內陰暗而清涼,適合靜坐思考,再喝上一杯。此外,店裡還有個露臺,有時,有些精采的節目會在那裡演出。

  埃克斯是座大學城。漂亮的女生顯然喜歡在課餘時到「兩個男孩」的露臺上去坐坐,那裡到處是她們的倩影。我認為,她們來此更多的是為了受教育,而不是為了尋開心。她們一定是在修一門「咖啡館禮儀」的課程,該課程大約分為四部分。

  第一部分:抵達

  越引人注目越好。最好是坐在一輛顏色鮮豔的川崎七五〇摩托車的後座上。摩托騎士要從頭到腳一水兒的黑色皮裝,留著三天沒刮的鬍子。下車後還要站在人行道上揮別,目送他噼噼噗噗地駛下大道,去尋訪他們的理髮師。不過,這是奧佛涅(Auvergne)地方來的小女生玩的把戲。城裡深沉的女學生可沒空玩這一套,她們的心思集中在下一步驟。

  第二部分:進場

  在認出館內坐著熟人之前,太陽眼鏡可不能取下來。但也不能表現出是在找人的樣子。必須讓人以為你走進咖啡館,只是為了打電話給某個貴族身分的義大利籍追求者,而恰巧看見有朋友在座。太陽眼鏡這時候才可以取下來,而後才在朋友的再三勸說下,一甩披肩長髮,款款落座。

  第三部分:親吻儀式

  親吻在座的每一個人,至少兩次,通常三次,某些特殊的情況下可以多達四次。被親吻的人要保持端坐不動,以便讓新來者彎下腰來,一一啄食,同時藉此機會甩弄驕人的長髮,在不經意間擋住服務生的去路,巧妙地讓他們知道這裡多了一位客人。

  第四部分:餐桌禮儀

  落座之後,應該把太陽眼鏡推到頭頂,以便仔細觀察映照在窗玻璃上自己的身影。這倒不是因為自戀,而是檢查自己的面部表現是否得當,諸如,點菸的姿勢,用吸管喝薄荷茶的樣子,或捏起一塊方糖的優雅動作等等。如果這些表現都符合規矩,眼鏡便可微微向下調整,讓它滑落在鼻尖,這樣會使她看起來更加俏皮可愛。這時候,注意力才會轉移到在座的其他人身上。

  這樣的課程從早上十點鐘左右,反覆進行到晚上七八點,我百看不膩。我原以為,在熱烈從事社交研究之餘,一定有些空檔讓她們做些學術工作吧。可是,我從來看不到咖啡桌上擺過任何一本教科書,也不曾聽見有誰談起高等微積分或政治學什麼的使整個咖啡館的氣氛失色。學生們全心專注於儀表風姿,而整條米拉波大道也因此被點綴得生機盎然。

  花上大半天的時間一家接一家地「泡」咖啡館,倒是永遠不會讓人厭煩。但既然我們前來埃克斯的次數並不多,早上我們便盡量擠出一點時間,去義大利路酒販那裡取一瓶燒酒,去馬賽路向保羅先生買一些乳酪,去看看精品店的櫥窗內新到了什麼貨色,再去花市湊湊熱鬧,去美麗的噴泉邊沉思默想一會兒,然後在中午以前趕到老顧餐廳(Chez Gu),以免無座之憂。

  埃克斯儘管有很多比老顧的飯館大、裝潢漂亮、口味又好的餐廳,可自從我們在一個雨天鑽進老顧飯館後,便成為他的忠實顧客。老顧親自招呼客人,親切殷勤又多話,嘴上的山羊鬍子是我所見過的最寬、最濃、最意氣風發的鬍鬚類毛髮。它不斷頑固不化、百折不撓地向老顧的眉毛挺進靠攏。老顧的兒子負責點菜,廚房裡則只聽見一位可能是老顧夫人的女人扯著宏亮的嗓門在指揮一切。客人主要是當地的生意人,阿格尼斯學校的女生們和拎著滿滿當當的購物袋、牽著短腿愛犬的精明的當地女子。偶爾也會出現一些鬼鬼祟祟、想必從事什麼不法勾當的男女,放著桌上的美味佳肴不吃,在那裡竊竊私語。酒是以陶罐裝的,包括三道菜的豐盛一餐只須八十法郎,所有的座位在中午十二點半以前一定客滿。

  每次來這裡,我們都想迅速簡單地打發掉一餐。但在喝了第一罐酒之後,往往便會忘乎所以,互相勸慰說這是假日,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要趕回去,也沒有急切的商務約會等著去赴,何不盡情享受一番呢。明知身邊的這些人飯後都要回到他們各自的工作崗位,而我們卻可以再續上一杯咖啡,考慮接下來要做什麼,這讓我們心中竊喜。

  埃克斯還有很多好看的地方,可是一頓飽餐使我們懶於活動,胃裡的乳酪如果再經歷一下午的悶熱,恐怕也會在我們回家的路上展開報復。不如看看城外的一個葡萄園吧,那是我一直想去探訪的地方。不然,就去我們進城時注意到的一個令我們產生好奇的地方,那裡像是一個中古時代的垃圾場,散放著許多巨大的古物和殘破雕像。在那裡一定可以找到我們一直想要的古董和石製花園長椅,說不定人家為了處理廢品,還情願倒掏腰包讓我們把它搬走哩。

  ※※※

  滿是寶貝的「廢料場」

  在七號國道旁,有個叫做「廢料場」的地方,寬大得像一座巨大的墓地。在這個極力防範盜賊、防盜器材銷量居歐洲第一的國家,這裡不同尋常地完全對外開放,沒有圍欄,沒有警告標示,沒有一條拴著的凶惡狼狗,也沒有標識主人名號的牌子。我們停車時心裡想,做生意的對外不設防,這需要怎樣的一種信賴精神啊。但很快,我們就明白了為什麼主人會如此放心──所有展示品都重達五噸以上,要有十個人外加一付液壓絞盤,才搬得動。另外,還需要一輛重型卡車才運得走。

  如果誰有心建造一座仿凡爾賽宮的大庭院的話,在這兒一個下午就能買齊所有需要用的物件。想要一個由整塊大理石鑿成的浴缸?那邊的角落裡就有一個,活塞孔內已經長出荊棘來了。需要一座通往門廳的樓梯?那兒有三座,長度各不相同,舊石頭被磨成優雅的弧度,每一層階梯都有一張餐桌大小;宛如巨蛇的鐵欄杆躺在旁邊,有的柱頭還雕成鳳梨狀;現成做好的整個陽臺,飛簷上小天使足有肥碩的成人那麼大,彷彿得了腮腺炎似的嚷著嘴;陶土做的雙耳瓶,喝醉酒似的東倒西歪;磨坊輪盤、廊柱、頂梁,還有底座,這裡的石器琳琅滿目,應有盡有。唯獨就是沒有庭院用的長椅。

  「您好。」一個年輕人從一座大雕像後面走出來,問我們想要什麼。長椅?他把食指蜷成鉤形放掛在鼻梁上思索著,然後抱歉地搖搖頭。他這裡沒有長椅,倒有一座精緻的十八世紀露臺,巨石刻製的。如果我們的花園夠大的話,他還有漂亮的仿羅馬式凱旋門,十公尺高,兩輛古戰車可以並列通過。他說這種東西很少見。一時間,我們腦海中浮現出福斯坦草帽上環繞著一支橄欖樹葉編成的花環,每天早晨駕著拖拉機穿過凱旋門前往葡萄園的景象,不禁悠然神往。還是妻子率先冷靜下來,告訴我這二百五十噸重的東西不合實用。我們抱歉地告別那個小夥子,向他保證,如果有朝一日我們想買一座城堡的時候,一定會來找他。

  ※※※

  英國來訪的泰德與蘇珊

  回到家,電話答錄機眨著紅色的小眼睛迎接我們回來,表示有人對它說過話。共有三條留言。

  首先是一個法國人的聲音,我聽不出他是誰。他疑慮重重地獨自訴說著,似乎不肯相信他是在和機器講話。我們在電話答錄機中要求來電者留下聯絡電話,這讓他覺得好笑極了。我已經在跟你講話了,為什麼還要告訴你我的電話號碼?他在答錄機中等待著回答,沉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誰在聽電話?怎麼不回答?」沉重的呼吸聲持續著。「喂?喂?媽的。喂?」答錄機設定的錄音長度到了,他的咆哮聲突然中斷。我們再也沒有聽到他的音訊。

  接著是狄第埃的留言,輕快而條理分明地通知我們:他準備率領其他工人,恢復在我家的工作,接著敲打樓下的兩間屋子。「正常情況下」,他們明天一定會來,不然就是後天,還有,我們想不想多養幾隻小狗?母狗潘妮在古德村遭遇了激情,懷孕了。

  然後是一個英國人的聲音,我們記得在倫敦見過他,只記得他是個愛說笑的樂天派,其他就一無所知了。不過這一點馬上就要改變了,因為他和妻子很快就要來拜訪。他沒說何時來,也沒留下電話號碼。也許,他們是那種雲遊四海的英國遊人,會在某一天中午時分突然出現,來與我們共進午餐。我們已過了一個月清靜無為的日子,家中既少訪客,也無工人,可以接受有人來家做客小住。

  他們在夕陽即將落幕時分抵達,正趕上我們正在庭院中準備晚餐。他們是泰德和蘇珊,滿含歉意,又興致勃勃。普羅旺斯讓他們興奮,拉大嗓門大談這個初次遊歷的地方,我們的房子,狗,我們自己,一切的一切,在他們眼中也都非常好。見面才幾分鐘,他們便說了好幾遍「棒極了」。他們的愉悅讓人心情輕鬆,他們說話像演對口相聲,一搭一檔全無間隙,完全不需要也不容我們插嘴。

  「我們是不是來得不巧?我們是典型的不速之客,對不對?」

  「絕對是的。你們一定最討厭這樣的客人了。要是能喝上一杯的話就妙透了。」

  「親愛的,你看那游泳池,多漂亮啊?」

  「你們知道嗎,梅納村的小郵局有一張小地圖,專門指示到你家的路?他們叫你們『那家英國人』。地圖就放在他們的櫃檯底下。」

  「我們本來早就該到了的,只是我們在村子裡撞倒了一個可愛的老頭……」

  「……嗯,其實是他的車子……」

  「是啊,是他的車子,可是他真客氣,親愛的,是不是?而且其實也沒有真的撞到,擦了一下而已。」

  「所以請他到咖啡館去,喝了一杯酒。」

  「喝了好多杯吶,是不是啊,親愛的?」

  「還請了他的幾位滑稽的朋友。」

  「總之,我們現在來啦。我得說,這裡實在棒極了。」

  「我們就這樣闖了來,也真虧得你們高人雅量不見怪。」

  他們停下來喝口酒,喘喘氣,在院子裡四處走走,不時由鼻孔中發出讚歎之聲。我那特別細心留意別人是否吃飽的妻子,注意到泰德的眼光停留在我們尚未開動的晚餐上。於是她詢問他們,願不願與我們同桌共食。

  「只要絕對不給你們添麻煩就好。一片麵包,一塊乳酪,就可以了。也許再來一杯酒。」

  泰德與蘇珊坐下來,繼續談話。我們搬出香腸、乳酪、沙拉,還有一些蔬菜烘蛋,淋上新鮮熱番茄醬。他們吃得如此歡天喜地,讓我不由得懷疑他們上一頓是多久以前吃的,下一頓又打算到什麼時候開始。

  「你們在這兒準備住在哪兒?」

  泰德斟滿酒杯。「呃,我們還沒預訂旅館呢。我們這些人總是這樣,全無計劃。」

  接著,他們表示想找一間小客房,只要乾淨,簡單,離我們住的地方不遠就好。因為,假如我們還能忍受的話,他們盼望第二天再來瞻仰一下我們的房子。一定有好幾家小旅館,我們可以推薦給他們的。

  是有幾家這樣的旅館,可是現在十點都過了,普羅旺斯人差不多該上床了。這時候去敲打人家關好的窗,鎖上的門,驚醒旅館看門的狗,得算不識時務了。我們於是提議,泰德和蘇珊最好在我家過夜,明早再去尋個旅館。他們彼此互望了一眼,爭相開始表示感激之情,這種感激之聲一直持續到他們的行李都給搬上二樓客房。他們從客房窗口道了最後一聲晚安,但直到我們準備就寢時仍聽到他們唧唧啾啾在房中說個不停。他們真像兩個興奮的孩子,我們想,留他們住幾天一定會很有趣的。

  三點剛過,狗吠聲吵醒我們。是客房傳出的怪聲吸引了牠們的注意。那是一種呻吟聲加上廁所的沖水聲,似乎有人病得很重。

  我一向不知道別人生病時該怎麼做才好。我自己呢,生病時寧可一個人靜靜地躺著。總記得多年以前,一位長輩告訴過我:「不要當著人嘔吐,好孩子。沒有人想知道你吃過些什麼。」可是這個世界上的確也有些人生病時喜歡有人陪伴在旁,給予同情的安慰。

  呻吟聲持續不斷。我跑上樓去,詢問需不需要幫忙。泰德憂愁的臉出現在門口。是蘇珊吃壞了肚子。她的腸胃很敏感,又玩得太累了。沒什麼好辦法,只有等她自己的腸胃自行調理疏通了。這時候蘇珊又大聲嘔起來。我們只好回去睡覺。

  狄第埃如約前來,七點鐘剛過,傾倒砂石的巨響便在門外響起。工人們拿著大錘和鐵釘乒乒乓乓亂敲。狄第埃的助手把一包包的水泥拋入攪拌器,讓它開始轉動,這又產生了一陣持續的轟鳴聲。我們的病患者蘇珊摸索著緩緩走下樓梯,眉頭在嘈雜聲和明亮的陽光中緊蹙著,但她卻堅持說她可以吃早餐。事實證明她錯了,沒多久,她便不得不匆匆離席衝進浴室。這是一個無風、無雲、天空晴朗澄藍的美麗早晨。我們卻四處奔波著找願意出診的醫生,又到藥房去買退燒藥。

  在以後的四五天裡,我們漸漸與藥劑師混熟了。倒楣的蘇珊仍在與腸胃作戰。大蒜使她的膽汁分泌異常,本地出產特別濃厚的牛奶讓她的大腸騷動不已。橄欖油、奶油、水、酒,她全不適應,在太陽底下待二十分鐘就能曬出水泡。她對南方過敏。

  這情況並不罕見。依北方人的體質,每當受到普羅旺斯的震撼──每樣事物都會讓人感到血脈賁張;氣溫高可超過攝氏三十七℃,低又低到將近零下三十℃;雨下起來狂放不羈,能把路基都給沖走,高速公路也不得不關閉;西北季風最是殘暴不仁,冬天嚴寒刺骨,夏天乾熱炙人;而食物則口味濃烈,習慣清淡飲食的腸胃根本無法消受;酒的後勁大,易入口、但酒精含量高,不像陳年老窖那麼精雕細琢。食物與氣候和英國大不相同,要花上一段時間才能適應。普羅旺斯沒有溫和的東西,別人也可能和蘇珊一樣被擊倒。她和泰德終於抵擋不住重重打擊,動身前往比較溫和的環境去休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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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享普羅旺斯

  經過這個插曲,我們才意識到自己是多麼幸運。我們有山羊般的體質,皮膚又經得起風吹日曬。我們的作息方式也已經隨著氣候而改變,會把大部分時間花在戶外。早上穿衣打扮三十秒就夠了,早餐吃新鮮無花果和甜瓜,清掃之類的瑣事盡量趁陽光還未炙熱以前完成。到每天十點鐘左右,游泳池邊的石板便已經發燙,而同時,池水卻還冷得讓人入水時凍得直發抖。不知不覺間,我們還養成了地中海人睡午覺的好習慣。

  穿襪子這件事對我們來說,已經成為了遙遠的回憶。手錶躺在抽屜裡也很久了,我發覺,憑著庭院中樹影的位置,我大致可以估算出時間。但至於今日何日,我就不大記得了,反正也不重要。我感覺快要變成安分守己、無欲無求的院中蔬菜了。與現實世界的偶然接觸,僅僅限於在電話中與遠方辦公室裡的人交談。他們總是羨慕地問起天氣如何,我的回答則讓他們鬱鬱不樂。他們寬慰自己的方法是警告我會得皮膚癌,又說太陽曬多了頭腦會遲鈍。我並不與他們爭執,他們也許說得很對。只不過,變笨也好,增添皺紋也好,可能得癌症也罷,我從來沒像現在這麼快樂幸福。

  工人們做工時把衣服放下到腰際,和我們一樣享受著夏日的好天氣。他們對熱浪的最大讓步,是午間休息的時間拉長了些。我們的狗分秒不差地監控著,一聽到食籃打開,盤碟刀叉擺放的聲音,立即拼命地奔過庭院,占據餐桌邊的有利位置,這是從前只有我夫妻二人進餐時,牠們從來沒有的表現。牠們耐心守候著,帶著謙卑的表情,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著人們吃下的每一口。這一招百試不爽。午餐終了,牠們也便潛回花叢下的隱密處所,偷偷嚼著平時只有我們才吃得到的起司什麼的美食。狄第埃解釋說,那是不小心掉下桌的。

  房屋改建工作據說是完全依照進度進行的──也就是說,從工人們復工那天算起,到我們可以搬進去住為止,每個房間的整修需要三個月。如此計算的話,曼尼古希答應給我們裝的暖氣機,到了八月間怎麼說也該裝好了。若是在其他在天氣沒這麼好的地方,所有的等待都可能讓人氣悶煩躁。在這裡卻不會。陽光是極好的鎮靜劑,漫漫歲月幾乎是無知無覺中便歡樂地流逝了。生活是如此的美好,其他任何事物都無需牽掛。我們聽說,一直到十月底,大概都會是這樣的好天氣。我們還聽說,七月和八月間普羅旺斯人多嘈雜,許多聰明的本地人都躲避到相對安靜寬敞的地方,比如說,到巴黎去了。我們暫時還沒有這個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