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在酷暑下開始出現龜裂,草木也放棄了繼續生長的嘗試。漫漫長日,往往只聽見屋外的蟬鳴和花間蜜蜂的低吟,此外便是泳池中水花四濺的聲音。這是一個適合遁入泳池,攀上吊床,或讀一本輕鬆讀物的下午。此刻,連時光的流動,似乎都是輕緩慵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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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的蔚藍海岸
我有位朋友在距聖特魯培(Saint─Tropez,蔚藍海岸邊的一座小城)僅幾公里遠的雷馬村租了一座房子。我們想見個面,卻誰也不願意頂著烈日開車上路,與脾氣暴躁的眾多法國司機爭搶。爭議的結果還是我先退讓了,於是說好到他那兒去吃午餐。
開車行駛了不到半個小時,我便感覺自己好像來到了一個旅行拖車的國度。大大小小各式旅行車成群結隊地向著海濱的方向前進,窗上貼滿了橙色、褐色的公路繳費收據,證明他們來自遙遠的地方。在高速公路旁的休息區,旅行車們集結成一團,陽光下,車頂上散發出熱騰騰的蒸氣。車主們置身後廣闊的鄉野於不顧,卻緊靠著公路支起餐桌和涼椅,呼吸著柴油機散發出的汙濁空氣,將來往穿梭的卡車盡收眼底。
我從高速公路轉到通往聖馬克西姆(Sainte─Maxime,聖特魯培附近的小城)的公路,發現前方排列著更多旅行商隊,在陽光下閃耀著刺眼的光芒,緩緩地向前蠕動。這讓我不得不打消了早點吃到午餐的念頭。最後這五公里走了一個半小時,總算是見到了蔚藍的海岸!
這裡曾經非常美麗。而現在,只剩少數幾個極其昂貴的地點仍然保持著從前的風采。但即使是這些地方,若是比起盧貝隆山區的寧靜空曠來,也顯得像個雜亂的瘋人院。過度的建築、過度的人潮和過度的消費完全破壞了這裡原有的景致──四處可見新搭建的別墅、露天燒烤牛排的大排檔、披薩小店鋪及號稱本地原產紀念品的小攤位,充氣橡皮艇隨意放置在海灘上,另外還有各色滑水課程、夜總會、碰碰車遊戲場……,加上到處張貼的宣傳海報,使這裡更像個什麼都有得賣的超級雜貨市場。
靠著這條蔚藍海岸線維生的人們,生意有著強烈的季節性。他們急著在秋季來臨前大撈一把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做法著實令人憤慨。服務生不耐煩地伸手討小費,商店營業員則緊跟在你身後催你盡快做出決定。等你拿出二百法郎的大鈔,他們又拒不肯收,說怕是假幣。一種不懷好意的貪婪心態彌漫在空氣中,像酒香與大蒜味一般強烈可聞。陌生人自動被當地人歸類為觀光客,一舉一動都受到極不友善的眼光監視,也許只是看在錢的份上,當地人才暫時做到勉強的忍耐。從地圖上看,這裡仍然屬於普羅旺斯地區的版圖,但卻絕不是我所熟知的普羅旺斯。
朋友住在雷馬村外的松林裡,房子坐落在一條長長的私人車道的末端,與三公里外海灘上的那片瘋狂地帶完全隔絕。對於我花了四個多鐘頭來完成原本兩個小時的車程,他絲毫不感驚訝。他告訴我們,如果想去聖特魯培鎮上吃頓晚餐,最好是在早上七點半以前就到那裡等候,才能保證找得到停車位,因為到海邊去的那段路程實在足以令人垂頭喪氣。誰要想從這裡跑到尼斯機場趕飛機,唯一能夠保證準時到達的方法就是搭乘直升飛機。
當晚,在迎著川流不息的旅行車流回家的途中,我不禁納悶:蔚藍海岸的夏天到底有什麼特殊的魅力,能夠年復一年地吸引那麼多遊客光顧呢?從馬賽到蒙地卡羅*,整條道路陷入癱瘓,而海灘上則白花花的一片,密密麻麻地攤滿了各式各樣的肥臀豐腰,綿延長達數公里。出於一點點私心,我暗自慶幸這些人選擇了那片汙濁的海灘來消磨假日,而不是來到盧貝隆山區這廣袤的鄉間,跟我搶奪與那些親切和氣的當地人共處的美好時光。
*註:摩納哥大公國的一座城市。
※※※
恐怖的捕獸器
當然,不是所有的當地人都那麼和氣友善。這不,第二天早晨我就遇到了那麼一位。我看到馬索時,他正在他家附近那塊小空地上大發雷霆,兩隻腳瘋狂地在地上踢踏,一面痛苦地咬著他的山羊鬍子。
「你看到沒有?這幫壞蛋!他們半夜裡像賊一樣溜過來,一大清早又悄悄溜走了,把垃圾丟得到處都是。」他指著地上兩個沙丁魚罐頭和一隻空酒瓶,義憤填膺地說道。
從酒的品牌看來,不速之客無疑是他的宿敵──德國露營者。闖入了國家公園內馬索的私人領地,已經夠無恥的了;更有甚者,這些露營客竟然蔑視馬索精心設置的防衛系統,把他堆做界標的石頭推倒在一邊;連那塊發出「蝮蛇出沒」警告的牌子也不翼而飛了。這簡直是對馬索智力與尊嚴的公然挑釁,也難怪他會火冒三丈了。
馬索脫下叢林帽,一邊抓撓光禿的後腦勺,一邊思忖著該如何制止這種無法無天的罪行。不一會兒,好像有主意了。他站在路徑一側,踮起腳尖,朝自己家的方向張望;又走到路徑的另一側,重複同樣的動作,嘴裡唸唸有詞。
「可能管用,」他嘀咕著:「但是得把這些樹砍掉。」
馬索的主意並不複雜。在他的房子和那塊空地之間,有一小片樹林。他想把樹林裡的樹砍掉一部分。這樣的話,如果晚上有車上山,他就能看得見車燈,然後從他的臥室窗口放上幾槍,打退敵人的偷襲。但是,問題又來了。這片樹林極有價值,同時也為他有意賣掉的那所房子無形中增添了不少魅力。雖然目前為止還沒有什麼人來談買房的事,但馬索堅信,這只是時間問題,總會有伯樂式的人物會發現買下這所房子是多麼的合算。綜合各方面的考慮,樹林還是保留下來的好。
馬索重新陷入了沉思。忽然,他眼睛一亮,為什麼不用地雷捕獸器呢!看得出來,他喜歡這個主意。我聽人說起過地雷捕獸器。那是一種可怕的暗器,踩踏上去便會發出驚天動地的轟鳴聲,威力可以與小型地雷媲美。想到德國露營客被炸得血肉橫飛的情景,令我不寒而慄。但馬索顯然對自己能夠創造出這個構想感到十分得意,他繞著空地踱著步,估算著每隔三四公尺埋它一個,嘴裡興奮地發出地雷爆炸那一瞬間的「砰!」「砰!」聲。
我試探性地表示,本人相信他只是說著玩的,再者,不管怎麼樣,地雷捕獸器並不合法。聽了我的話,馬索停止了嘴裡的爆破作業,改用一隻手指輕輕敲打著一側的鼻子,顯出一副老奸巨滑的樣子。
「你說的也許對,」他說:「但法律並不禁止安放『埋有地雷』的警告牌呀。」他咧嘴笑了,雙手高舉過頭頂,發出一聲巨大的轟鳴:「砰!」
我暗想,二十年前,蔚藍海岸倒是需要你捨命保護的。可那時候,你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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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風流
也許是因為天氣太熱,才激發出馬索叛逆的本性。最近,每天早上十點鐘左右,氣溫就升高至三十℃以上。正午時分,天空已由蔚藍轉為熾烈的赤白色。未經任何思考,我們便隨氣溫調整了作息時間。每天一大清早,我們便爬起來,把費勁兒的事都趁著還涼爽的時候做完。正午到下午四點之間,我們絕不從事任何粗重活動,而是像狗兒一樣尋找能夠避開陽光的陰涼處。地面在酷暑下開始出現龜裂,草木也放棄了繼續生長的嘗試。漫漫長日,往往只聽見屋外的蟬鳴和花間蜜蜂的低吟,此外便是泳池中水花四濺的聲音。
遛狗的時間也已調整到早晨六至七點。牠們現在有了一種新鮮玩法兒,比追兔子、松鼠更有實際意義上的收獲。事情是這樣的,牠們在散步的路上遇見了的一個藍色尼龍袋,開始以為那是個什麼大型動物,所以,保持在安全距離以外,繞著它打轉,以不間斷的吠叫震懾對手。叫聲終於驚醒了那東西,先是一張滿是皺紋的臉從它的一端探出,稍頃,又伸出一隻拿著餅乾的手。從那時起,我的狗兒們只要在樹林裡發現睡袋,就像看到了豐盛的飯局。實在難以想像,那些可憐的露營客一覺醒來,看到近在咫尺的不是家人,而是兩張毛茸茸的面孔,心裡會作何感想。好在他們一旦心情平復,倒還表現得十分友善。
奇怪的是,馬索只說對了一半。露營客大多的確是德國人,但他們並不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亂丟垃圾的人。每天清晨,在緩緩步入酷暑的驕陽之前,德國人總會將所有東西都裝進巨大的登山背包一起帶走。根據我對盧貝隆山區垃圾問題的微薄了解,法國人自己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只不過沒有一個法國人願意承認這一點罷了。他們總是將生活中的大多數麻煩歸結為外國人的不檢點行為,而在夏天,類似的怨言更是甚囂塵上。
根據他們的指控,比利時人開車時總是肆無忌憚地走在路的中央,害得那些以『小心謹慎』而馳名四方的法國司機都給擠到水溝裡去了。至於瑞士人和少數不露營的德國人,他們的罪名是:霸占旅館和餐廳,還哄抬房地產價格。再看那些可憐的英國人,唉,他們的消化器官是出了名的脆弱,總是莫名其妙地對著水溝和水槽嘔吐,極大地汙染了我們法國美麗的自然環境。一位法國朋友更是得出了這樣的結論:「英國人生來就具備得痢疾拉肚子的天賦。或早或晚,他們這方面的才華總會脫穎而出。」
以上對各國人士的指責多少有些事實佐證,才能得以廣泛流傳。我在亞維隆生意最好的一家咖啡館裡便親眼目睹了這麼一段插曲,證實了法國人對英國人腸胃的深切理解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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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桶風波
那是一對英國夫妻,帶著年幼的兒子在悠閒自在地喝著咖啡。這時,兒子提出要上廁所。父親聞言,眼光頓時從手上那份兩天前的《每日電訊報》上警惕地抬了起來。
「你最好先去看看浴室的情況,」他對孩子的媽媽說道:「還記得在加來*的那次嗎?」
*註:Calais,法國北部港口城市。
母親嘆一口氣,邁著義不容辭的堅定步伐向咖啡館後面的陰暗角落走去。很快,她便腳步零亂地再次出現了,臉上的表情像剛吞了一整個酸澀的檸檬。
「簡直太噁心了。羅傑千萬不能去。」
聽了這話,小羅傑反而立即對那個禁區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非去不可,」他甩出了王牌:「我要上大號。一定要去。」
「那裡面連一個馬桶座都沒有,只有一個洞。」母親的面部表情依然是那麼緊張。
「我不管,我要去。」孩子保持著勝利者的姿態。
「那你帶他去好了,」當媽的說道:「我可不想再去那個鬼地方了。」
父親不得已,只好磨磨蹭蹭地折起報紙站起來。只有小羅傑一個人興高采烈地跑在前面,拼命拖拉著他爸爸的手。
「你最好把報紙也帶去,」當媽的說。
「我回來再看。」父親不解其意。
「那裡沒有紙。」她咬牙切齒地輕聲說道。
「啊。這樣啊,那我得想辦法把連字遊戲給留下來。」父親見怪不怪地說道,顯然已經積累了一定的經驗。
幾分鐘過去了。正當我考慮要不要開口問問那位母親,在加來究竟發生了什麼重大事件的時候,咖啡館後面突然傳來一聲大叫。
「哇!」
羅傑逃難似地首先躥了出來,後面跟著他面色灰白的父親,手裡捏著殘餘的報紙。小傢伙聲嘶力竭地講述著他的遭遇,引得全咖啡館的人都停止了談話。他的監護人無奈地望著妻子,聳聳肩。不過是上一次廁所,英國人就有本事搞得轟轟烈烈。
讓羅傑一家如此驚惶失措的設備,是一套「土耳其式馬桶」。那是一個淺淺的陶瓷盆,中間部分有一個孔洞,瓷盆的兩邊各有一個踏腳板。據說這是一位土耳其清潔工程師為了盡量讓人感到方便而特意設計的。法國人在此基礎上又加以改良,配備了高壓沖水裝置。用這種裝置噴射而出的水流往往具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使如廁者稍不留神,雙腳便會被水沖濕。前人總結出兩種避免水漫腳面的方法:第一,退到門口沒有水漬的地方再伸手拉沖水桿,但這需要一隻修長的手臂,同時還要注意必須保持身體平衡;第二種方法是,乾脆根本不沖水。而使用第二種方法的人,不幸甚為普遍。除了『土耳其式馬桶』外,有些廁所還安裝了自動節電裝置,從而使問題變得更為嚴重。這種裝置的電燈開關設在廁所門外,電子計時器會在如廁者進入三十八秒後自動關閉電燈,使屋裡陷入一片黑暗。此舉一石二鳥,既可節省寶貴的電力,又可防止有人占著茅坑不拉屎。如此絕妙的計策,世界上恐怕只有法國人才能想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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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馬桶
更令人驚訝的是,時至今日,仍然有人大批地生產製造著「土耳其式馬桶」。縱然是最摩登時髦的咖啡館,後面也極有可能隱藏著這樣一個恐怖地帶。沒想到,當我在電話裡向曼尼古希先生提起我的這一發現時,他居然跳起來為法國衛生設備奮起辯護。他堅持聲稱,高級的法國馬桶,其製作之精緻完美,能讓美國人也歎為觀止。他提議我們見個面,討論一下在我們家裝兩個什麼樣的馬桶,他手上有些樣品,保證我們看得眼花繚亂。
曼尼古希帶了一箱子的產品目錄來,統統傾倒在院中的大桌上,同時發表了另一篇令人困惑的有關直立式和水平式排泄法的見解。正如曼尼古希所說,馬桶的花樣繁多,可是式樣和色彩都過於大膽新潮──不是酒紅色就是杏黃色,上面還鐫刻著短粗的花紋。可我們的要求其實非常簡單,只要是樸素的白色那種就好。
「那太簡單了,」他說。現代法國衛生設備正經歷著一場大革命,設計師們紛紛採用新式樣、新色彩,而不再使用傳統的白色。不過,曼尼古希告訴我們不用擔心,他最近才看到一款,可能正是我們想要的。說著,他開始翻找他的目錄冊。
「這不是嗎,」他指花團錦簇中的一點白色,說道:「就是它。」「哇塞!精品馬桶啊!」他把目錄照片推向我們。照片上的馬桶亭亭玉立,嬌小動人,猶如羅馬時代的宮中花瓶。照片的下方赫然標示著出品人的大名:皮爾.卡登。
「看到沒有?」曼尼古希讚歎著說道:「這可是皮爾.卡登設計的呢。」確實如此,除了有卡登的簽名之外,它完美無缺。我們毫不猶豫地訂購了兩個。
一週後,曼尼古希打電話來,憂傷地告訴我們,卡登公司不再製造我們想要的那種馬桶了。
「這真是劫數啊,」他遺憾地嘆息道:「不過,別擔心,我會繼續幫你們留意的。」
又過了十天,曼尼古希再次登門時已經完全是一副勝利者的姿態。走上臺階時,他高舉著另一份新的產品目錄冊揮舞著。
「一樣高級!」他喊道:「一樣高級!」
皮爾.卡登也許已經離開了浴室,但另一位英勇的設計大師庫勒耶(Courreges)接替了他的位置。庫勒耶的一款設計與卡登極為相似,而且相當自制地沒有在上面簽名,使馬桶得以保持清白。我們向曼尼古希道賀,他也當仁不讓地獎勵了自己一杯可口可樂,仰起頭,一飲而盡。
「今天搞定馬桶,明天我們就開始裝中央供暖系統。」曼尼古希的興致很高,在攝氏三十三℃的陽光下,開始向我們訴說暖氣機開動起來屋裡將是多麼的暖和,順便也提到了他的整修計劃。根據他的計劃,幾個房間的牆壁要鑿洞,屆時一定會塵土飛揚,電鑽的噪音無疑將掩蓋住蜜蜂的嗡嗡聲和知了的鳴叫聲。按曼尼古希的話說,工程進行期間只有一樣好處:兩三週內都不會有客人,這是毫無疑問的。
※※※
班尼的風采
可是,在這段震耳欲聾的隱居期即將來臨之前,我們還準備迎接最後一位客人。此君行止笨拙,經常惹禍上身,同時生性粗心而毛躁,總是不厭其煩地捲入一個又一個家庭財物破壞事件──不是打翻東西便是砸損物件。連他自己都毫不諱言說自己是「全世界最差勁的客人」。正因為如此,我們特地邀請他在這場大破壞之前光臨,好把他來訪期間製造的碎片殘骸統統埋葬在八月的殘垣瓦礫之下。他就是班尼,我相交了十五年的密友。我們雖然喜歡他,但卻也不得不提防著他。
預定抵達時間過了好幾個小時,他才從機場打電話來,問我可否開車去接他。據說出租汽車公司方面出了一點小問題,他被困在機場了。
我在候機樓上的吧檯找到班尼時,他正怡然自得地喝著香檳,翻閱著一本法文版的《花花公子》雜誌。班尼老兄年近五十,身材瘦長,儀表堂堂,上身著一件高雅的西裝,可惜襯衫上卻斑斑點點,汙濁不堪,高檔的西裝褲也像被燒焦了似的。「抱歉,把你給拖出來,」他說:「可是他們沒有車了。唉,還是先喝杯香檳吧。」
在我的催問下,班尼只好如實地講述了他的遭遇。而在我看來,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實在是太尋常不過了。班尼搭乘的飛機準時抵達,他預訂的一部敞蓬轎車也早已等候在那裡。午後明媚的陽光使班尼興致勃勃,他放下頂蓬,在上路前習慣性地點燃了一支雪茄。雪茄在路上宜人的和風吹撫下燃燒得很快。二十分鐘後,班尼便不得不帶著遺憾將即將燃盡的菸頭甩掉。至今他還能清晰地回憶起自己當時瀟灑的姿勢。漸漸的,他發現過往的車輛都開始向他招手致意,他遂也微笑著頻頻揮手還禮。心中暗想,法國人從什麼時候起變得這麼友善了。還差幾公里就要上高速公路時,他終於意識到車後起了火,都是那沒熄滅的雪茄菸頭掉在椅墊上惹的禍。按班尼自己的描述,他當時的頭腦異常地沉著冷靜,立即把車子停向路邊,很快便做出了站在前座上用尿液滅火的機智決策。而這也正是警察到來時發現班尼正在進行的工作。
「他們都非常客氣,」班尼說道:「還建議我把車子開回機場。倒是出租汽車公司的人十分頑固,說什麼也不肯再換一部車給我。」
他喝完啤酒,把賬單交給我。因為興奮緊張了一下午,他還沒來得及去兌換旅行支票呢。我們很高興見到班尼,他還是老樣子,依然那麼風度翩翩,依然笨拙得無可救藥,依然衣著體面但永遠手頭拮据。記得有一次受他邀請參加晚宴,我們都沒帶錢,結果我和妻子只得冒充他的女僕與跟班,事後再與他對分小費。跟班尼在一起,總是笑聲不斷,弄得一頓晚餐一直吃到凌晨時分。
接下來的一週還算風平浪靜。像班尼老兄這樣一位平時看個手錶都能把酒潑得渾身都是、褲子永遠比人先品嘗到飯菜的人來說,一週內只打破了一兩樣東西已經屬於奇蹟了。至於游泳時莫名其妙地把浴巾遺失在泳池裡、突然發現護照隨著髒衣服送進了乾洗店,以及有幾回以為自己吞下了黃蜂等小事,就更算不上什麼了。
班尼終於走了。我們懷著依依不捨的心情希望他不久後還能再來,以便接著喝光我們在他床下發現的四杯殘酒,並一道取走他那條明晃晃地遺留在衣帽架上的內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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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站咖啡店
奔牛村那家古老的車站咖啡店最先是貝納向我們推薦的。他鄭重其事地形容,那是一家舊式家庭餐廳,早在食物成為一種時尚、酒館開始賣鴨肉而不是賣牛肉以前,法國到處都可以看到這種餐廳的身影。「要去就快,」貝納說,「因為老板娘已經開始念叨退休了。別忘了帶上好胃口,老板娘喜歡看人吃得盤底朝天。」
奔牛村的車站已經關閉四十多年了,站前無人照管,道路布滿坑凹,從街道上看不出那裡面會有一家餐館──既沒有招牌,也不見張貼菜單。我們打這兒走過幾十回了,一向以為這棟房子裡無人居住,殊不知樹林後面還隱藏著一個停滿了的停車場。
我們在一輛當地救護車和一輛水泥車之間把車停穩,很遠之外便聽到餐館敞開的窗內傳出鍋碗瓢盆的交響曲和嘈雜的人聲。餐館距車站約五十公尺遠,四四方方地挺立在那裡,顯得樸實無華。門上幾個手寫的大字:「車站咖啡館」,因為年代久遠,已經褪色,不仔細看幾乎認不出來。
這時,一輛小型雷諾貨車開進停車場,兩個身著工作服的男子跳下車,走到外牆邊一個老舊的水槽,用木架子上的黃色陳年香皂洗了洗手。端著還在滴水的雙手,他們用手肘推開門,徑直走向酒吧末端掛在鉤子上的毛巾。看得出,他們已經是常客了。等他們擦乾手,兩杯酒和一瓶水已經擺在桌上恭候了。
餐廳很大,通風良好。前廳相對陰暗,後廳則十分敞亮。後窗外是一片田野和葡萄園,綿延到遠方朦朧而高大的盧貝隆山。正午其實才剛過幾分鐘,餐廳裡至少已經有四十人在用餐了。普羅旺斯人什麼都可以耽誤,唯獨午餐是必須準時的,彷彿每個人的肚子裡都有一個定時器。人們的格言是:正午進餐,刻不容緩。
每張桌上都鋪著白色的紙桌布,擺著兩瓶沒貼商標的酒,一瓶紅色,一瓶粉色,那是兩百公尺外對街上的奔牛村合作社自己生產的。這兒沒有菜單可看,老板娘每週一到週五製作五種不同菜式,她做什麼,顧客就得吃什麼。她的女兒送上一籃柔軟好吃的麵包,順便問我們要不要喝水,如果要添酒可以隨時告訴她。
大多數顧客好像彼此都認識,吃飯之餘還不忘了隔著餐桌相互調侃。一個胖大個兒被指為正在減肥,他聽了佯作氣憤地停下手中的刀叉,怒目圓睜地盯住聲音傳來的方向,以示抗議。我們忽然發現我們的電工和為我們鋪石階的布魯諾也在一個角落裡同桌吃飯,接著又認出另外兩三張面孔,自從我們家第一次停工以來就再也沒見過他們。這幾位的面頰都曬得通紅,顯得既健康又輕鬆,彷彿剛剛度假歸來。其中一位顯然也發現了我們,向我們喊道:
「我們不在,家中清靜多了吧?」
我們表示,八月份復工時,希望他們都能來。
「正常情況下我們一準兒去。」他的手搖擺著。我們明白:怕是又指望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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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清淡飲食
老板娘的女兒送上第一道菜,解釋說,因為天氣熱的緣故,今天安排的是分量較少的清淡食品。她放下一隻橢圓形的盤子,上面鋪著香腸片、燻火腿、小黃瓜、黑橄欖,外加胡蘿蔔醃製的酸辣泡菜。還有一大片塗香腸吃的奶油。主食是一籃麵包。
這時,兩個穿夾克的人帶著一條狗走進來,占據了最後一張空桌。老板娘的女兒輕聲向我們介紹說,其中年長的一位據稱曾是派駐中東某國的大使,可是位貴客呢。現在那位貴客就坐在泥水匠、水電工和卡車司機中間,拿起一小片香腸餵他的狗。
盛在玻璃碗中送來的萵苣沙拉曾一度讓我們以為是這頓午餐的謝幕演出,誰知不久,又端上一盤拌了番茄醬的麵條和一份淋了濃汁的洋蔥豬排。我們想,如果這還算暑天的清淡食品的話,真不知道冬天裡老板娘會給客人們都吃什麼。我們此刻真心希望她能夠打消退休的念頭。說話間,老板娘已經收拾完廚房中的一切,在門口的吧檯後坐定。她是個矮小但勻稱的女人,頭髮仍然烏黑而濃密,看樣子再做上一輩子也沒什麼問題。
老板娘的女兒過來收拾了桌子,把剩下的紅酒倒進我們的杯子,未等我們吩咐便又拎來一瓶紅酒,外帶一碟乳酪。早到的客人已經紛紛離座準備回去工作了,他們心滿意足地抹著鬍子,詢問老板娘明天打算給他們吃點什麼。「快走吧,總之虧待不了你們。」她得意地說道。
吃完乳酪,我已是強弩之末。而對美食從不拒絕的妻子,則又要了一塊檸檬蛋塔。餐廳裡這時開始彌漫著咖啡香和菸草的味道。午後的陽光照進窗口,把在那邊吸菸的三個人頭頂的煙霧透映成淡藍色。
我們點了咖啡,順便要求結賬,這才發現,這裡不用賬單,客人離去時要自己走到吧檯前付款。我們的餐費是每人五十法郎(包含酒水),外加四法郎咖啡錢。無怪乎這地方會天天客滿。
出於切身利益的考慮,我們在離開前特意關心地詢問老板娘是否真有退休的打算?
她停下手中擦拭吧檯的動作,似乎陷入了往日的回憶。「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她感慨道:「家裡要我決定是下田務農還是進廚房幫廚。打那時候起,我就討厭種田,工作又累又髒。」她垂下眼去看了看保養得很好、白皙年輕得讓人驚訝的雙手,接著說道:「所以,我選擇了下廚。結婚以後我們就搬到這兒,已經燒了三十八年的菜。夠久了。」
我們充分表達了我們的遺憾。而她只是輕鬆地聳聳肩。「是人總會有厭倦的那一天。一退休,我就搬到奧倫奇(Orange)去。我想住在有陽臺的公寓裡,安安靜靜地曬曬太陽。」她說著抬眼望向窗外的陽光,彷彿看到了那個遙遠而悠閒的自己。
兩點鐘了,大廳空落落的只剩一個滿臉風霜、兩鬢斑白的老人,正拿方糖往咖啡裡放。一切顯得那麼安逸和溫馨。我們感謝老板娘讓我們享受了這麼好的一頓午餐。
「小菜一碟兒。」她笑了。
午後的普羅旺斯像個巨大的蒸籠。在強烈的陽光照耀下,泥土中所蘊藏的最後一點水汽也被逼無奈地升騰起來,在空氣中翻滾,使我們好像穿行在一個漫長的海市蜃樓幻象之中。路邊的葡萄葉無精打采地蜷縮在藤蔓上,農家的狗也變得默然無聲,整個鄉野變得出奇的靜謐,像是杳無人煙的荒漠。這是一個適合遁入泳池,攀上吊床,或讀一本輕鬆讀物的下午,一個難得沒有工人也沒有客人的下午。此刻,連時光的移動,似乎都是輕緩慵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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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球大賽與美麗的騙局
傍晚十分,豐盛的午餐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我們忍著下午曝曬後刺痛的皮膚,開始籌備每週例行的運動賽事。法國滾球(boules)是我們來到法國後的一個重大發現。在我們眼中,它簡直可以說是人類所發明的最有趣的一種運動。有些與我們頗有同感的朋友早些時候下達了戰書,相約每週會戰一次。我倆當然決定義不容辭地在球場上為捍衛梅納村的榮譽而戰。
很久以前,我們在普羅旺斯的一個假期裡,看見一個老人在魯西隆村(Roussillon)郵局下方的球場上,跟人打了一下午的滾球,爭爭吵吵,其樂無窮。於是,我們便也買了一套球具,帶回英國。可是這項運動不適合在潮濕多霧的英國玩,我們只好長期把它封存在蛛網密布的儲藏室裡。搬來普羅旺斯之後,我們拆封的第一樣東西,就是這套球具。光滑而結實的球面,恰到好處地握在掌心;鋼製的球體,沉重而有光澤。互相碰撞時發出「啵!」「啵!」的聲音,聽起來十分過癮。
我們注意到,有一群人每天在奔牛村教堂邊的球場上打球。他們絕對是個中高手,從六公尺外便可準確無誤地擊中你腳趾邊停放的鋼球。我們白天專心偷學師藝,晚上回到家便照貓畫虎地鑽研球技。我們還注意到,真正的高手出球時屈膝而蹲,手指彎曲抓球,掌心向下。這樣,球拋出時,手指的摩擦力導致球體高速旋轉,看上去虎虎生風,頗有氣勢。我們同時學到的還有高手們的風範,如:根據鋼球拋出瞬間的感覺或發出慨歎,或興奮地大吼。若是球的落點距離目標太近或太遠,則或瀟灑地聳聳肩或誇張地做出詛咒。沒過多久,除了手上的準頭欠佳外,我們儼然也成了此道高手。
有兩種基本出球法──滾地球和高飛球。擲高飛球的用意是把對手的球撞開。我們曾親眼看到有些人百步穿楊的絕技,但無論我們在家如何勤學苦練,要想加入一場像奔牛村球場經常舉行的那種級別的比賽,恐怕非多年苦修而不可得。
但滾球其實是一種很容易入門的遊戲,初學者打第一隻球的時候,就能樂在其中。首先,要把母球──一隻木製小球──擲上球場;然後,參賽者各持三支鋼球,輪流投擲。每一回合結束,誰的鋼球最接近母球,誰就是贏家。為了防止混淆,各人的鐵球上都印有不同的花紋。比賽的計分方式有好幾種,每個地區的玩法和規則也各不相同。因此,只要東道主隊能夠處心積慮地謀劃,在比賽中便可大占便宜。
這天傍晚的球賽是在我家院中進行的,自然就要遵照我們盧貝隆山區的規矩。具體規則如下:
一.不飲酒者,取消參賽資格。
二.提倡富有創意的作弊、取巧。
三.有關誰的主球比較接近母球的爭議,必須經由爭吵才能決定。任何一方都沒有終裁權。
四.夜幕低垂時比賽終止。但此時若無人明顯居於上風,大家必須摸黑繼續比賽,直到借助手電筒的微光判出勝負,或母球不知遺落何方為止。
我們還煞費苦心,在球場上設計出一些不易察覺的斜坡和凹洞,為客隊布下陷阱,又故意把球場地面弄得凹凸不平,只有這樣,在技高一籌的客隊面前,我們才稍有獲勝的機會。此外,我還特意掌控了紅酒的分配權;如果客隊一時間準頭奇佳,我會立即奉上大杯美酒;至於酒精對於擲球的準頭會產生什麼樣的深遠影響,我可是深有體驗。
客隊成員中,只有一位從沒玩過滾球的十六歲女孩,其餘三位的球齡至少均在六週以上,實力不容小覷。比賽之前是例行的球場檢視。不出所料,他們對於球場地面的不合規格深表不滿,還抱怨說西斜的陽光晃得他們睜不開眼睛。同時,他們一定是識破了我們的詭計,嚴正要求比賽期間禁止任何狗兒進入球場。終於,在伸出汗濕的手測試了風速之後,比賽正式開始。
滾球賽遵循的是一種獨特而緩慢的節奏。一球擲出後,比賽便暫停片刻,以便讓下一名投手上前進行實地考察,以決定下一球是該採用高飛法撞擊前一球呢,還是用滾地法繞過其他的障礙,去貼近母球。看清楚了,投手會不慌不忙地再踱回來,一邊思索攻擊的方法,一邊再酌上一口美酒。決定做出了,投手便優雅地放下酒杯,然後以同樣舒緩的節奏,彎腰屈膝,驀地將球擲出,然後目送球在空氣中嘶嘶劃過,砰的落地,經過喳喳的滾動,直到終於靜止。整個過程中,沒有一個動作是急促的,因而簡直沒有運動受傷的可能(只有班尼是個例外。他在所打的第一場也是最後一場球中,擊碎了一塊屋瓦,砸傷了自己的腳趾)。
爾虞我詐和陰謀詭計彌補了球賽缺乏激烈衝突的不足。當晚的比賽雙方各顯其能,花招層出不窮:有熱心提供對方蹩腳建議的;有一個「無心」疏忽,將對手的球踢出老遠的;也有無中生有地指責對方超越發球線的;還有揚言狗要跑進球場的;而我們則利用地形熟悉的心理優勢尖叫著警告對方草叢中有蛇。輪到一方投手擲球時,另一方必定從旁鼓噪,不是批評他姿勢不當,便是故作殷勤地頻頻敬酒,以達到騷擾對方意志的目的。球賽如此進行了半天,一點也看不出勝負的跡象,大家索性先停下來欣賞悅人的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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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陽似血
房子西面的群山之巔並肩聳立著兩座高大的山峰。此時此刻,火紅的殘陽恰好落在兩峰之間形成的V形地帶,展現出大自然絕妙的對稱美。然而,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不到五分鐘,壯觀的美景便消失在我們面前。而我們也回到現實的如火如荼的戰鬥中,繼續在初上的星光下展開搏殺。估量鐵球與母球的距離,此時顯得益發困難,也更易引起爭議。正當我們在一片吵鬧聲中準備渾水摸魚地提出和議之際,那位首次玩球的十六歲女孩子,卻把三隻球全部打到了母球身邊。青春加上純果汁,就這樣擊敗了我們這群處心積慮、頭重腳輕的老手。
接下來的晚餐在庭院中進行。石板地在我們的赤足下散發著太陽的餘溫,配合著酒意,熏得人飄飄欲仙。燭光忽明忽暗,映著紅酒與古銅色的笑臉,使我不禁產生了一種人生如此,夫復何求的感慨。藉著酒意,朋友告訴我們,他們的房子八月份將出租給一家英國人,而他們自己則要前往巴黎住上一個月。他們深恐我們還不了解狀況,於是進一步告誡式地解釋說:到了八月,全巴黎的人都會南下普羅旺斯。此外,還有不計其數的英國人、德國人、瑞士人和比利時人會蜂擁而來。到了那時,周邊的道路將變得水泄不通,市場和餐館也會爆滿,往日寧靜的鄉村將變得嘈雜不堪,而每個人都會毫無例外地變得油嘴滑舌。這樣的警告我們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了。但就馬上就要過去的七月來看,情況遠比預想中的好。我們有理由相信,八月應當也不難輕鬆裕如地應付過去。我們屆時會拔掉電話插頭,躺在後院的游泳池畔,聆聽大音樂家曼尼古希先生指揮鑽孔機和吹氧焊槍演奏出的交響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