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八月

  普羅旺斯每年的八月都是以這種雜亂無章的方式開始的;而四週以後,返城大行動又會將同樣的鬧劇在相反的方向上重複演繹一遍。

  唉,八月的怪事就是多。

  好在這個月馬上就要結束了,我們的生活又可以回到原來的軌道:馬路上將不再塞車,餐廳也將不再人滿為患,而曼尼古希,也會重新穿著長褲來上班了。

  ※※※

  大明星碧姬.芭杜

  「聽說了嗎,」曼尼古希神祕兮兮地說道:「外面都在傳,說碧姬.芭杜在魯西隆村那邊新買了所房子。」他放下手中的鉗子,緊貼過來,謹防那位年輕的學徒也偷聽到芭杜小姐的私人計劃。

  「據說,她不想住在聖特魯培了,」曼尼古希說著,食指習慣性地伸出來,點到我的胸口,表明他告訴我的可都是掏心窩子的祕密。「這可怪不了她,」他的手指自信地在我胸口繼續點著:「你知道嗎,每年的八月份,隨便哪天都有五千個人偷偷摸摸地在海裡頭撒尿!想起來就覺得噁心。傻瓜才會下海游泳呢!」

  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表示對此等大不衛生的恐怖行為的無限憤慨卻又無能為力。

  當我們站在山區的陽光下,對不幸居住在聖特魯培岸邊的海洋生物深表同情的時候,曼尼古希那位更加可憐的學徒工吃力地扛著一隻鑄鐵暖氣片跋涉上門前的臺階。他的肩頭上像掛著一圈花環一樣吊著一串銅質管道配件,隨著蹣跚的腳步發出叮叮噹噹的悅耳奏鳴,同時映襯著他那件早已被汗水濕透的耶魯大學T恤,形成一幅意識流藝術家筆下知識與勞動緊密結合的絕妙畫面。就是不知道,如果耶魯大學同學會看到這幅場景的話,會作何感想。才忙了不一會兒工夫,曼尼古希的衣著已經向驕陽做出了重大讓步:他褪去常穿的厚長褲,換上與帆布鞋相配的咖啡色短褲,仍然難免汗流浹背。

  今天是我家盛大工程的開幕日,標誌著這一重大時刻的是屋前空地上通常只有廢料場中才能見到的景象:在一個油漬斑斑的工作檯周圍,散落的中央供暖系統的零件堆積如山,其中包括:一盒一盒的黃銅接頭和活塞,還有焊槍、瓦斯筒、鋼鋸、暖氣片、鑽頭,和一罐一罐好像黑蜜一樣的東西。這還只是第一批材料,其他如:水箱、燃料桶、鍋爐和火爐等物件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運到。

  曼尼古希特意領我參觀他那些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的各色零件,一邊介紹名稱和用途,一邊嘖嘖有聲地讚歎著:「嘿,瞧這品質,簡直太棒了。」接下來,我們穿越家中即將施工的房間,由曼尼古希逐一指出他準備在哪塊牆壁上大動干戈地進行外科手術。我此刻才真正開始意識到,今後的幾週,我們將生活在怎樣一個水深火熱和塵土飛揚的世界之中。這種覺醒的意識讓我幾乎產生了搬到聖特魯培去與那裡的幾十萬遊客共度八月的念頭。

  每個週末,數以百萬計的北方人都把南下的道路擠得水泄不通。據報導,高速公路靠近博納*的一段,堵塞的車流綿延整整三十五公里,一眼望不到盡頭。如果有誰能夠在一小時內通過里昂(Lyon)的那條隧道,便已經算得到幸運女神的特別青睞了。汽車水箱的溫度和人的脾氣在酷暑和交通堵塞的共同作用下以同樣迅猛的速度提升。倒是拋錨的卡車得以忙裡偷閒,著實享受了一把全年最愜意的週末。但緊接著,疲倦和焦躁自然而然地帶來了車禍和傷亡。普羅旺斯每年的八月都是以這種雜亂無章的方式開始的;而四週以後,返城大行動又會將同樣的鬧劇在相反的方向上重複演繹一遍。

  *註:Beaune,由巴黎通往蔚藍海岸的高速公路的中轉站。

  大多數「入侵者」都會超越我們而直奔蔚藍海岸,但也有成千上萬人特意湧進盧貝隆山區。他們改變了當地市場和村莊的風貌,也增添了本地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咖啡館常客發現他們經常坐著的地方現在已經被大批的外國人占領,只好站在酒吧邊,抱怨度假季節的種種不便,諸如:麵包店裡的麵包一早就被賣光,觀光客將汽車從早到晚地堵住住家的門口不說,還徹夜不眠地喧嘩等等。另一方面,本地人也不得不點頭嘆息著承認觀光客確實為地方上帶來了巨大的財富。不管怎麼說,大家倒也一致同意,這幫八月的過客也不那麼討人厭。

  他們皮膚白皙,穿著光亮的鞋子,提著嶄新的購物袋,開著咋眼的汽車。你不可能認不出他們。他們帶著觀光客特有的眼光,在拉考斯特村、梅納村和奔牛村的街巷間往來穿梭,有的人還盯住當地的村民端詳和拍照,彷彿他們也是古老村景的一部分。每天傍晚,在梅納村邊的古城垣上,都可以聽到有人大聲讚頌大自然的美麗景色。其中,一對英國老夫妻在眺望山谷時發出的評語最得我心。

  「落日的景色真是美不勝收。」她說。

  「是啊,」她的丈夫答道:「與小村相映襯,特別動人。」

  ※※※

  八月笑語

  此時,就連平日老實敦厚的福斯坦也突然變得幽默起來。葡萄園的工作目前已暫時告一段落,眼下除了坐等秋天葡萄成熟之外,他整天無所事事。於是,福斯坦成了我們家的常客,還經常用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英國式的笑話逗大家開心。一天早上,他故作神祕地問我們:「猜猜看,什麼東西能在三小時內,由死老鼠的顏色變成死龍蝦的顏色?」他在問這個問題時,因為極力控制著自己不因為可笑的答案而笑出聲來,故而肩膀不住地抖動。未等我們細想,他已經憋不住,搶先把答案說了出來:「答案就是度假的英國人!」唯恐我未能全盤理解這笑話的精髓,他又詳細解釋道:「英國人只要稍稍一曬太陽,皮膚立刻會紅得發亮。別說曬太陽了,就算曬月亮也能把他們給烤紅。」腦子裡對比著英國人和龍蝦的共通之處,福斯坦笑得前仰後合。

  早上還頗為詼諧幽默的福斯坦,等到我們傍晚再見到時已經變得十分莊重肅穆。他鄭重地告訴我們,從蔚藍海岸方面傳來了壞消息,格拉斯附近發生了森林火災,卡納爾航空公司出動了飛機進行救援。據說這種滅火方法是從鵜鶘身上獲得的靈感:飛機先是拖著一個龐大的水箱出海去,裝上滿滿一箱水回來,再澆在熊熊燃燒的大火上,既節省時間,又節省能源。但不幸的是,有一架飛機竟把一個正在海裡游泳的遊客也一併裝進水箱,丟進了森林大火之中,活活地把他「火化」了。

  我們感到悲傷之餘,連忙回家查看《普羅旺斯日報》,希望能夠了解更多的細節。但奇怪的是,這麼大的悲劇,報紙上竟隻字未提。我們又去敲另外一位朋友家的門,問他可否聽說過此事。他聽了我們的敘述微笑著搖搖頭,似乎很有趣地看著我們說道:「這是八月的老段子了。每次發生火災,都有人造這種謠。去年他們說被抓起來的是一個滑水的,明年或許該輪到尼斯哪家大酒店的門衛了。福斯坦是在逗你們玩兒呢!」就連老實巴交的福斯坦都學會戲弄我們了,我們真不知道還能相信什麼人。

  ※※※

  蝙蝠大戰

  我們漸漸學會了去接受在八月裡可能發生的一切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說,當住在鄰近旅館裡的朋友半夜打電話告訴我們,他們在臥室裡看見了一頭老鷹時,我們一點也不感到驚奇。我們的見解是,那也許不是一隻真的老鷹,只是老鷹飛過時留下的巨大身影。他們仍然不死心,接著打電話給前臺的值班人員,要求徹底進行調查。

  老鷹是不是好像從角落的衣櫥那邊飛出來的?值班員好像很有經驗地問道。是啊,沒錯。我們的朋友驚訝地點點頭。啊哈,謎底揭曉了,那哪兒是什麼老鷹啊,不過是一隻住在衣櫥裡的蝙蝠而已。別擔心,以前也有人看過牠從衣櫥那兒飛出來過,牠從不傷人的。牠也許不傷人,我的朋友執著地說,可是我們不想和蝙蝠睡在一起,我們要求換房間。行,旅館的房間全滿了。值班員也不讓步。於是,三個人站在深夜的房間中央,熱烈地討論起捕捉蝙蝠的技巧問題。還是值班員先想到了辦法。你們待著別動,他說,我去去就來。幾分鐘後,他不負眾望地返回,在留下一大罐殺蟲劑和最後的晚安祝福後,他再次飄然而去,就像他飄然而來,輕輕地揮一揮手,不帶走一隻蝙蝠。

  ※※※

  夏夜舞會

  葛氏村外的一所大宅要舉行舞會。我們受邀在其他客人未到前,和女主人的幾位朋友共進晚餐。盛會將臨,我們的感情可謂喜憂參半。喜的是我們居然榮幸地受到邀請,憂的是以我們現有的法文水準恐怕應付不了這種隆重的社交場面。據我們所知,到場的似乎只有我們兩人說英語。不過,事到如今,也只好背水一戰,同時,希望普羅旺斯人熱潮洶湧的談話不要衝散了我倆。依照邀約條件,我們應於九點鐘抵達,這時間相對我們往常的作息時間來說十分尷尬,開車上葛氏村那個斜坡時,我們的肚子已因等待過久而不滿地咕咕亂叫了。屋後的停車場早已客滿,車輛沿著場外的馬路一直伸到五十公尺開外,並且所有的車似乎都掛著代表巴黎的七五字頭的牌子。看來,我們將要同桌共食的絕不僅僅是村裡的幾個鄉下朋友而已,想到這裡,我們開始覺得或許應該穿得更正式些。

  進得大門,我們便彷彿置身於雜誌中的世界:隨處可見只有《家庭與園藝》雜誌中才有的裝飾布景,《時尚》雜誌中方可得見的衣香鬢影。點著蠟燭的餐桌,安放在草地上和陽臺上。已經五六十位客人或坐或站地散布在餐桌周圍,女士們的神態或冷峻或慵懶,大多穿著白色晚禮服,端著香檳的手上珠光寶氣。韋瓦第的音樂從容不迫地從裝了地燈的穀倉那邊一陣陣傳來,似乎是在告誡我們這兩個鄉巴佬:我們已經不可饒恕地闖入了巴黎上流社會的領地。妻子慌張地提出要回去換裝,而我則完全沉浸在因足下汙濁的鞋子而產生的羞愧之中。

  逃走的計劃還沒有來得及付諸實施便被女主人發現了我們。使我們稍感安心的是,至少她穿的是平常休閒的襯衫和長褲。

  「你們找到停車位了?」她不待回答,又接著說道:「都是路邊那條溝,弄得不大好停車。」我們說今晚的場合簡直不像是在普羅旺斯。她笑著聳聳肩:「現在是八月嘛。」她遞給我們一份飲料便離開了,任由我們與那群俊男美女周旋。

  我們彷彿置身於巴黎,周圍沒有一張臉孔經過陽光或風雨的洗禮,女士們臉色白皙,顯得時髦動人,男士們仔細刮淨了下巴則顯得油光水滑。這裡沒有人喝低檔的茴香酒,若是按照普羅旺斯的標準,所有的人現在都在竊竊私語。我們赫然發現自己的心態現在已經完全改變了:從前,我們也許會認為類似的宴會氣氛理所應當;而現在,我們都覺得這種場合壓抑、沉悶,讓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清爽。無疑,我們已經變成鄉巴佬了。

  自然而然地,我們靠近了穿著打扮相對最不時髦一對夫婦。他們帶著一條狗,離群而獨立。我們的判斷是正確的,這二人一狗都很友善。簡單的自我介紹之後,我們在陽臺上的一張桌邊坐下。那位男士個頭矮小,臉上有著諾曼第人的精明。他告訴我們:二十年前他便來這裡度假了。當時,他以三千法郎的價錢買了村裡的一座房子,以後就每年夏天搬來小住,每五六年再換一次住所。最近聽說,他最早買的房子又要出賣了,經過一番整修後,裝潢得富麗堂皇,現在標價一百萬法郎。「真是瘋了。」他感慨地說:「那幫巴黎人,」他朝其他客人抬了抬下巴:「就為了能和朋友們一起過八月的假期,只要有一個人買,其他人都會跟著買。而且他們付的是巴黎的價錢。」

  ※※※

  原始舞之風

  從自助餐檯上取了酒和食物,客人們開始入席了。這時,出現了一點小小的插曲:走上露臺的女士們的高跟鞋不經意間紛紛陷入花壇的砂地,這引起了高貴的女士們一陣刻意但十分優雅的「讚歎」:「主人真了不起,居然想到用石頭鋪地這麼原始的創意。」「是啊,真像是在野餐哪。」「是啊,佈置得比佛利山和坎星頓的花園還原始呢,嘖嘖……」

  不知道當地的神靈是否真正聽懂了女士們話中的涵意,總之,她們的話音剛落,一陣狂風突然不知從什麼地方吹起,一股腦席捲了桌上剩餘的蝦仁沙拉。蘆筍葉和麵包屑從盤中騰空而起,迎面撲撒在女士們雪白的胸前和男士們絲質的長褲上,有些更是精準地灌入男士們襯衫的領口。桌布像鼓脹的風帆一樣吹起,無情地掀翻了桌上的蠟燭和酒杯。人們細心整理過的髮型變了樣,努力表現出來的沉著冷靜再也維持不住了。這未免太原始野蠻了些吧!一陣緊張忙碌的撤退之後,晚宴重新在屋內展開。

  隨著更多客人的陸續到來,穀倉那邊韋瓦第的音樂停止了,在幾聲尖銳的電子擴音器的嘶響之後,傳來了一個男人撕心裂肺的嚎叫,彷彿那裡有位外科醫生未經麻醉便開始了心臟手術一般。我們過了半晌才明白過來:原來是當紅歌星小理查正在唱片中賣力地邀請大家下場去跳舞呢。

  我們很好奇;不知這種熱門音樂會對在場的名媛紳士造成何種效果?我可以想像他們在文明舒緩的樂聲中邁著輕巧高雅的舞步,彼此微微點頭的情景;也能想像出他們和著大師查爾斯.阿茲納的名曲跳起貼面舞的纏綿儀態。但,天知道,現在演奏的可是會令人汗流浹背的叢林蠻荒之舞啊!「嘭嘭啪啪……」我們迫不及待地踏著鼓點登上穀倉的臺階,以便更早地欣賞到他們的舞姿。

  穀倉邊搭起的舞臺上彩燈變幻閃爍,迎合著鼓聲的節拍,在牆邊豎起的鏡子中往來掃射。一個年輕男子,佝僂著肩膀,在自己香菸的迷霧中,眼睛半開半闔。他亢奮地站在兩個唱盤機的後面,手指狂亂地撫弄著音樂控制臺,釋放出更多嘈雜低沉的聲音。

  「茉莉小姐你真行!」小理查在唱片中繼續嘶喊著。唱機後的年輕人也伴隨著一陣痙攣,吼叫著應和道:「你一定愛跳舞!」強烈的重金屬音符使穀倉震顫起來,那些巴黎人也跟著震顫起來,人們瘋狂了:大家手舞足蹈、乳晃臀搖,嘴巴無意識地張著,眼神也失去了目標,無數雙拳頭漫無目的地在空中亂揮,不時可見失控的首飾劃過天空,連鈕扣從衣服上繃脫也毫無知覺。此時此刻,高雅的儀表被拋到腦後,每個人都只顧得翻騰、抽搐,身體愈搖愈低。

  大多數人並不在乎有沒有舞伴,他們實際上是在與自己的影子為舞。縱然在狂舞忘形之際,他們也沒有忘記不時探詢一下自己反映在鏡子中的身影。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香水味和人們滾燙的身體散發出的味道,整個穀倉沉浸在同一種劇烈的脈動之中,狂熱沸騰。此時,如果有誰不識時務地妄圖穿越人群,必定會遭遇無數條橫掃的手臂猛擊,或被飛舞的項鏈所鞭撻。

  這些人就是片刻前還端莊持重的女士們先生們嗎?先前連多飲一杯香檳都顯得狂放的人們,現在竟然一個個蛻變成像吃多了興奮劑的不良少年,而且還頗能樂在其中。我們自信無法同流合汙,於是懷著驚詫的心情悄然離去。因為明天早晨,還有更加精采的山羊賽跑等著我們去觀賞呢。

  ※※※

  山羊運動會

  首次在菸草店的櫥窗上看到「山羊賽跑」的海報是在一週前。那是一個將穿越整個奔牛村的大型賽事,起跑點就設在凱撒咖啡館門口。海報中除了列明參賽的十匹羊選手和騎師們的大名之外,還特別註明:本次大賽獎品多多,同時吸收觀眾下賭注。另外,主辦單位還將特聘一支大型交響樂隊到場加油。單從海報上就可以看出,這顯然是一場運動盛會──是奔牛村的世界杯。為了占個好位置,我們早早便抵達了會場。

  九點鐘的時候,天氣已熱得戴不住手錶。凱撒咖啡館的陽臺早已客滿,大家都像我們一樣,提前搶占了有利地形,現在正愜意地吃著早餐,喝著冰鎮啤酒,悠閒地等待著演出的開始。靠近咖啡館門前臺階的牆邊,一個膀大腰圓的婦人獨自占據了一張桌子,頭上頂著一把印有果汁廣告的遮陽傘,即便在嘈雜的人群中也顯得格外醒目。她目光如電,威嚴地掃視著我們,一手拎著一本票簿,另一隻手把一隻錢箱晃得叮噹作響。她的威嚴自有她的道理,因為她便是這場「賽羊大會」的官方投注經辦人。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就在一牆之隔的咖啡館後門,另有一個男子正代表著民間的力量接受著「場外下注」。時間距離正式開賽已經不遠了,女經辦人主動向我們發出了投注的邀請。為表示絕對的公正,她還特意提醒式地喊道:「各位,下注前先看看清楚,選手們就在那邊。」

  其實不用她提醒,我們早就知道選手們必定就在附近。牠們的身體和排泄物散發出的氣味在陽光烤炙下十分濃郁。我們把頭伸出欄杆往下看,選手們也以憤怒的暗灰色眼睛毫不示弱地回望過來,一面緩緩咀嚼著賽前最後的餐點。選手們的下巴上都點綴著一縷稀疏的山羊鬍,頭戴藍白相間的賽馬帽,身穿印有與海報上的名單號碼相符的運動背心,牠們簡直是酷極了。我們能根據海報提供的信息分別叫出選手們的名字,可是要下賭注的話,這麼點兒資料是遠遠不夠的。要想獲勝,我們還需要一點內幕消息及諸如哪位選手的速度快、而哪位的耐力比較足之類的其他信息。於是,我們向旁邊一位也在伸頭往下看的老人家請教,相信他和所有法國人一樣,是此道專家。

  「注意看牠們的糞便,」他說:「賽前大便最多的,通常跑得快。肚子裡排空了,自然比裝了一肚子東西的羊跑得快。這是基本邏輯。」我們觀察了幾分鐘,一致認為六號「米田共」產量最豐。「好啦,」我們的指導員說:「現在再看看騎師,找一個身體強壯的。」

  騎師這會兒差不多都在咖啡館裡養精蓄銳。他們也穿著印有號碼的背心,戴著賽馬帽。我們很快便找到了六號的騎師,一個筋肉結實、看上去很有奪標氣質的男子。他正旁若無人地猛灌啤酒,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不錯,他和那邊那位剛剛排空肚子的「六號」不正是一對完美的勝利組合嗎。我們拿定了主意,準備下注。

  「不行,」主持賭局的婦人解釋說:「你們必須列出第一名、第二名和第三名的排列順序,然後才能投注。」這樣一來,我們的如意算盤全部被打亂了。我們剛才一直在專心物色理想的騎師,誰還顧得上注意各位選手的排泄量呢?原本必勝的局面現在變成了碰運氣:我們還是選定六號領先,唯一的女騎師第二,一頭叫「妮妮」的羊第三──她蹄子後部的絨毛顯得短而精悍,看來一定善跑。投注的事情搞定了,我們安心地走下樓去,加入咖啡館外喧鬧的觀眾群。

  海報上許諾的大型樂團也開來了,原來是從艾普鎮弄來的一輛尾部裝了音響的小型貨車。此刻車上正播放著桑尼與雪兒的名曲:《我得到了你,寶貝》。一個細瘦的巴黎女子──我們認出是昨晚舞會中的一個客人──開始隨音樂的節奏拍打她穿著一雙昂貴的白色皮鞋的纖纖玉腳。我們顯然不是唯一注意到她的表演的觀眾,一個沒刮鬍子、手持酒杯的大肚皮男人力排眾人,擠過來向她發出了共舞的盛情邀請,一副碩大的屁股左右激烈地扭動著,希冀引起她的垂青。巴黎女子毫不憐香惜玉地對這位當地崇拜者抱以一個足以讓奶油發臭的白眼,低下頭去專心在她的露易斯威登皮包裡搜索起什麼來,不再理會那位大腹仁兄的糾纏。樂團那邊,阿麗達.富蘭克林的歌聲頂替了桑尼與雪兒的寶貝,咖啡館前的小廣場也聚集了更多的人頭,我們則擠在一個舉著攝影機的德國人和那個大肚皮男人中間,爭取看到最精采的場面。只有孩子們好像對這場重大賽事無動於衷,繼續在泥濘的羊屎堆間展開著跳房子的遊戲。

  終點線拉好了。那是一條穿越整個廣場的繩子,距離地面約兩公尺半高。十個從一到十編號的大氣球灌滿了水,按等距間隔掛在繩子上。大肚皮男人主動向我們解釋起了比賽規則:屆時,每位騎師都將被授予一根鋒利的木棍。此棍有兩重作用:第一,如果有哪隻山羊消極怠跑,可以用來略施小小的「激勵」;第二,抵達終點時,必須用這根棍子戳破氣球,證明完成了任務。說到第二條,他眉飛色舞地進一步解釋說,騎師到時候難免會淋成落湯雞,樣子滑稽得很。

  騎師們登場的時刻到來了。他們陸續從咖啡館裡現身出來,昂首闊步地撥開人群,牽出自己的羊。我們看中的六號騎師從容不迫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刀,開始將手中的木棍兩端削得更加尖利。在我看來,這頗有大將風範的舉動是個好兆頭。另一位騎師則不知因為什麼原因,開始對主辦單位大發牢騷,直到一輛汽車從狹窄的小街那頭開來,打斷了雙方爭執。一個面帶迷惘的年輕女子走下車來,舉著一張地圖,問周圍的人怎麼能夠從這裡駛上高速公路。

  非常不湊巧的是,通往高速公路的路這會兒恰好正被十隻山羊和二百多個看熱鬧的人,以及一個大型流動樂團占據著。年輕女人絲毫沒有被前面宏大的場面所震懾,她邁著倔強的步伐返回了汽車,車一聲咆哮之後,開始繼續向前。

  場面頓時陷入一片驚愕與混亂之中。主辦人員和幾個騎師把那輛車團團圍住,不住地敲打車頂、揮舞木棍,從那仍在移動的車輪下,搶救必死無疑的山羊和兒童。看熱鬧的人群則向前擁擠,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陷身人潮的汽車,終於不得不停下來,年輕女人坐在車內,兩眼直視前方,忿忿地緊抿著堅毅的嘴唇。退後!主辦人員怒吼著,手指著原先汽車駛來的方向,並招手讓後面的人群讓路。終於,在群眾鼓掌歡呼聲中,引擎發出一陣惡毒的嘎渣嘎渣聲,汽車氣沖沖地沿著來時的方向退去。

  參賽者重新集合到起跑線,比賽就要正式開始了。騎師們紛紛進行著最後的檢查工作,看看羊脖子上的號碼牌是否栓緊。選手們則似乎顯得格外鎮靜,對這戲劇性的一刻無動於衷。六號正在專心致致地啃七號的背心,而我們的第三選擇九號「妮妮」則堅持把頭掉轉過來,一副反潮流而動的架勢。騎師無奈只好抓住羊角把她提起來轉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圈,並用兩膝緊夾她的身體,使她能夠保持正確的方向。經過這番折騰,「妮妮」的賽馬帽歪倒在一邊,遮住了一隻眼睛,使她看上去活像個遊手好閒的浪子。我們不禁深感失落與不智:我們可是指望它得第三名的,但從她現在視線受阻、又缺乏方向感的表現看來,顯然是沒有什麼希望了。

  準備出發了。正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幾週甚至幾個月的訓練,等的就是這激動人心的一刻。選手們角併角,肩併肩地站立成一排,靜候起跑的命令,周圍的人群也一瞬間安靜下來。一位騎師大聲打了個呼哨,比賽開始了。

  走出不到五十公尺,便已經可以看出山羊們並非天生的運動員,不然就是牠們誤解了參賽的目的。有兩隻才跑了幾公尺便戛然止步,說什麼也不想前進了。無奈的騎師只好自己跑在前面,奮力地拖著無知的選手們。另一隻起跑之後才想起來牠早在半小時前便該完成的使命,在第一個轉彎處毅然停下來響應大自然的召喚。我們的「妮妮」,也許是因為一葉障目的緣故,在該轉彎的地方直衝向前,把無辜的騎師甩入觀眾群中。至於其他選手,則在各種激勵方式的刺激下,零零落落地向山上爬去。

  「踢他們的屁股!」我們的大肚皮朋友大聲地吼叫道。早先見過的那位巴黎女子不知什麼時候被擠到了我們身邊。在聽到大肚兄的豪言後下意識地向後一縮。這一舉動反而激起了大肚兄的鬥志,他開始進一步展示自己淵博的學識。「知道嗎?」他衝巴黎來的女士擠了擠眼:「跑最後的那一隻要被吃掉,用烤肉叉子叉著烤著吃。真的喲。」巴黎女子忙把太陽眼鏡從髮際拉出,戴好。但掩飾不住的是,她的臉色已經不大好看了。

  比賽跑道環繞著村中高地一圈,之後便向下返回廣場中的噴水池旁。噴水池此時已經改裝成一道水上防線,兩邊堆上乾草,中間拉上塑膠布,選手們必須涉水或游泳而過,才能抵達咖啡館外的水球終點站。這真是對選手與騎士們合作與毅力的嚴峻考驗。

  賽事觀察員在比賽的中轉站大聲播報著比賽實況。我們目前得到的消息是:一號和六號正在激烈地爭奪領先的位置。細心的人們發現轉播中前後只提到了九位選手,還有一位芳蹤縹緲。「可能喉管給割斷了吧。」大肚皮自信地對巴黎女人說道。這使得她終於忍無可忍,奮力推開人群,另闢蹊徑去了。

  噴水池那方傳來撲通一聲,一個女人的叫罵聲隨之而來。原來有人先於選手們遭到了水上防線的暗算。那是一個小女孩,濕漉漉地站在齊腰深的水中,驚恐地大聲喊叫著。

  「羊來了!羊來了!」

  女孩的母親唯恐孩子被殺紅了眼的選手們踩成肉泥,連忙拉起裙子跳進水中。「看她的大腿!」大肚皮捅了我一肘,一邊親吻著自己的指尖表達驚呼與讚歎。

  伴隨著一陣雜沓的蹄聲,領先的兩位選手已經來到噴水池前。那是我們的六號還有剛才轉播中提到的一號。兩位選手好像早有默契,在到達水池前都義無反顧地扎入池邊的乾草堆中,一點也沒有打算弄濕自己身體的意思。騎師們不得不軟硬兼施地把選手們推下水去,再打池子的那一端拖出水面。剩下的旅途就平坦得多了,騎手們揮動著手中的木棍衝向終點,宛如中世紀的武士們在坐騎上晃動著長矛一般威武雄壯,濕透的帆布鞋在柏油路上踩得嘰喳作響,留下了一串串見證著勝利者成長的足跡。

  一號賽手在屁股遭到重擊的情形下,率先刺破了水球。我這才發現,那位可愛的巴黎女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占據了最佳的位置,親身見證了勝利者誕生的歷史時刻。可惜她過於沉浸於自己的歷史使命,不期然被水球中傾瀉而下的洪流迎頭痛擊,她俐落地往後一退,又不幸撞入了一灘新鮮的羊屎堆。賽前把棍子削得尖尖的那位六號騎士,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趕在下一位選手到達之前勉強刺破了那個水球。選手們陸陸續續地抵達了終點,終於,只剩下最後一隻水球孤伶伶地懸掛在繩子上。那是九號,我們那沒有方向感的「妮妮」,可憐的她沒能完成比賽。大肚皮看到我悵然若失的樣子,善解人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別擔心,屠夫會找到她的。」

  散場後,我們在走回車上的途中看見了「妮妮」。她掙斷繩索逃離了騎師,正高高地站在俯望街道的一座小花園裡,低著頭悠閒地吃著天竺葵葉,小帽子滑稽地扣在一隻角的頂端。我們衷心地祝福她能夠逃脫屠夫和大肚皮之流的魔掌,長命百歲。

  ※※※

  喧囂熱鬧的一天

  「早啊,泥瓦匠。」

  「早啊,水管工。」

  工作隊一到,又是喧囂燥熱的一天。他們相互寒暄握手,像是第一次見面似的,以職務而不是以姓名相稱。建築師克里斯蒂安與他們合作了好多年,也從來不叫他們的名字,總是莊重又複雜地把他們的姓和職務連在一起,比如:曼尼古希水管工,安德雷泥瓦匠和特魯斐利石匠等。這使得他們有的人的名字聽起來冗長嚴肅,大有貴族氣派。例如鋪地毯的讓.皮埃爾,他的正式稱呼叫作:「加亞爾.波瑟地毯師(Gaillard─poscur de Moquette)」,給人的感覺像是見到了中世紀的侯爵大人,頗令我肅然起敬。

  曼尼古希水管工把我家的牆壁鑽得千瘡百孔,據說是要讓房子的每個角落都能感受到他鋪設的暖氣。此刻,大家圍攏在其中的一個洞口旁,一本正經地討論著工程的日期與進度,彷彿這裡正聚集著一群天生以準時為人生準則的人們。工程的進展將遵循嚴格的先後次序:由曼尼古希先安好所有管子;磚石工尾隨其後,砌磚補石;接下來,電匠、泥水匠、瓷磚工、木匠和油漆工依序一一登場。有鑑於在座的諸位都是本份的普羅旺斯人,沒有人敢於對工程的具體完成日期進行有效的確認。不過,這倒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有趣的思考空間。

  曼尼古希顯然因為身為本次工程中舉足輕重的人物而頗為自得。要知道,所有其他人的時間表全要根據他的工作進度才能夠確定下來。

  「你們會看到,」他說:「我得把牆壁挖得像起司似的。你怎麼樣,磚石匠?給你半天的時間修補夠嗎?」

  「可能要一整天,」狄第埃說:「可是你什麼時候弄好?」

  「別催我,」曼尼古希說:「我做了四十年的水管工,中央暖氣管這玩意兒可是急不來的。這可是非常、非常、非常複雜的工程。」

  「要到聖誕節嗎?」狄第埃帶著揶揄的口吻故作虔誠地問道。

  曼尼古希顯然識破了話中的含義,看著泥瓦匠搖搖頭:「哈,你這傢伙跟我開玩笑啊。不過,說到冬天,大家都想想看。」為了示範出冬天的景象,他比劃著在肩膀上披上一件想像中的大衣。「想想看,外面的氣溫是零下十℃,」他打了個哆嗦,拉下軟帽蓋住耳朵,煞有介事地繼續說道:「突然之間,『啪』地一聲,水管漏了!為什麼呢?因為當初有人裝得太倉促,工作做得不夠仔細。」曼尼古希停下來環顧四周,自信大家的心靈都已經充分體會了寒冬與漏水的嚴重狀況後,才得意地說:「那時候,該誰看笑話啊?啊?該誰取笑我這個水管工啊?」

  反正到那時還講得出笑話的絕對不會是我。裝暖氣這件事已經成了我們生活中的一個惡夢。幸好白天還可以待在室外,這才勉強能夠忍耐。以前我們家的改建工程,至少都局限在房子的一部分,而暖氣管工程卻無所不在。曼尼古希和他的觸手般的銅管如影隨形,灰塵、瓦礫和扭曲變形的斷管殘線撒在他每天工作的路線上,像是鐵齒白蟻蛀出的痕跡。最糟的是我們全無隱私可言,不是在廁所遇見手持焊槍的學徒,便是在臥室發現往牆上鑿洞的曼尼古希。游泳池是唯一的避難所,但即使在那兒,也只有完全鑽進水裡,才能藉著池水,隔絕屋內電鑽與鋼錘的無情噪音。有時候我們想,朋友的話也許是對的,我們應該到別處去度八月,或者,乾脆把自己冷凍封存起來更好。

  相比之下,夜晚是如此的安詳寧靜,我們逐漸沉溺於閒坐庭院,任夜空中的星辰來撫平白日喧囂創傷的心情,連盧貝隆地區特意為夏季遊客而舉辦的眾多社交及文化活動,我們也失去了興趣。這期間,除了去聽了一場聖詩演唱會,在修道院極不舒服的板凳上坐得屁股疼麻之外;我們只去欣賞了一次在奧佩德一處廢墟上舉行的音樂會。其他的時間,我們足不出戶,能夠在寧靜中獨自休養生息對我們來說已經是莫大的幸福了。

  ※※※

  年度慶典

  不過,我們終究還是發現,溫飽問題還是比安逸的環境更加重要。那是一個晴朗的夜晚,我們發現原本準備做飯的食料已在一天鑽探工程中蒙上了厚厚一層石灰。飢腸轆轆的我們只好決定去附近的古德村(Goult)先解決腸胃的問題。那是一個人煙稀少,對觀光客沒有絲毫吸引力的小村莊,在村裡的那家簡樸的小館用餐就像在自家吃飯一樣,沒有任何不必要的奢華鋪張,只是食品會更乾淨些。出發前,我們仔細撣去衣服上的灰塵,並留下狗兒看守著滿目瘡痍的家。

  過去的一天悶熱寧靜、令人窒息。到了夜晚,村口仍然彌散著柏油路面燙焦的氣息,混合著曬乾的迷迭香味和泥土的芬芳。進了村我們才驚異地發現,不期然又闖入了人的海洋。原來,今天是古德村舉行年度慶典的佳節良宵。

  我們如果不是餓昏了頭,事先應該能夠考慮到會發生這種情況的。每個村子都會在八月裡舉行慶典,只是方式各有不同:有的是滾球大賽,有的是騎驢競走,有的是烤肉聚餐,有的則是展銷會。現在的古德村似乎正沉浸在類似盛大集市的氣氛之中。街邊的樹上懸掛著五彩繽紛的彩燈,地面上有木板鋪成的跳舞場;吉普賽人、手風琴手、紀念禮品商人和搖滾樂團不辭辛苦,從亞維依跋涉趕來。這是個熱鬧場面,通常也很好玩;除非你像我們一樣,整天忍受著建築工地的折磨,再也不願承受任何的刺激。但既來之,則安之,況且我們已經在腦海裡點了無數遍的晚餐,總得吃了再走。想想只要能享用到乾貝燻肉沙拉、老酒燒雞、主廚特餐和美味的巧克力蛋糕,村裡多幾個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一年中的其他月份中,只要村裡的街道上出現了十幾個人,就表示發生了特別的事件。可能是哪家的葬禮,也可能是離咖啡館不遠的兩家肉店又展開了降價大戰。但今晚絕對不同,是由古德村做主人,歡迎全世界來客的造訪,而全世界人民顯然和我們一樣飢餓難當。餐館早已客滿,擺在餐館外面的桌椅也坐滿了人。幾對眼中透著期待與渴望的夫妻躲在樹影下等待著空位。服務生一臉的怨尤,心裡一定在嘀咕為什麼為了同樣的工資今天要付出這麼多勞動。老板帕特里克顯得精疲力竭,但看得出心情格外舒暢。他現在的身分可是一個臨時金礦的主人了,不開心才怪。「你們應該先打個電話來的,」他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驕傲地說道:「十點再來,看看我能給你們弄點兒什麼吃的。」

  我們別無選擇,只好決定先去咖啡館要點喝的,暫時安慰一下嗷嗷待哺的腸胃。意料之中的是,連平常能夠裝下古德村全村人口的咖啡館,現在也擁擠得只剩下站著的位子了。為了躲避嘈雜的人聲,我們端著飲料走到馬路對面,那兒在平常是一個空曠的廣場。現在的廣場上也不清閒,圍繞著廣場中心的紀念碑,不知來自何方的人們擺起了無數雜貨攤。紀念碑上鐫刻著當地在歷次戰爭中為了法蘭西的榮譽而英勇捐軀的村民們的名字。在法國,我們見過許多類似的戰爭紀念碑。所有的紀念碑都像眼前的這座一樣,得到了十分妥善的維護。現時,三面嶄新的法國三色旗在四周燈火的照射下鮮豔明亮地迎風飄揚,映襯著灰色的石碑。

  廣場周圍的民房,都敞開著窗戶,居民伸頭探腦,張望著窗下難得一見的騷亂場面,連身後光影閃爍的電視節目也忘得一乾二淨。嚴格地說,這場面與其說是慶典,還不如說是市集更為準確。廣場上隨處可見各色的攤位:本地工藝匠擺出了自己製作的雕刻品和陶器;釀酒人帶著自家製作的美酒;養蜂人則攤開一罐罐新鮮誘人的蜂蜜;還可以發現不少遠道而來的古董商和畫家,在兜售各自的存貨。白天灼熱的天氣不僅仍然可以從石牆上殘留的溫度感覺出來,也可以從慵懶移動的人群身上看出:街上的人們一律腆著飽脹的肚皮,肩膀鬆垮,一副休閒度假的姿態。

  大多數攤位的形式不過是一張折疊桌,外加印花桌布上零星擺放的一些手工藝品。有些攤位的旁邊居然見不到攤主,取而代之的是折疊桌上撐起的一則告示:指示大家,萬一有人要買東西,可到附近的咖啡館去尋找攤主。相形之下,有一個攤位以其規模和精緻程度十分引人注目。那裡不僅有桌子、椅子和長凳,還散落著幾盆裝飾用的棕櫚,活像一個室外的起居室。一個黝黑壯實的男人,穿著短褲和涼鞋,坐在其中的一張桌子旁,面前的桌上擺放著一瓶酒和一本訂貨簿。我們認出,這是來是幫我們做過工作的鐵器專家奧德先生。他顯然也在同一時間認出了我們,招手示意要我們過去坐下。

  鐵匠的專長是鐵器和鋼具。在法國鄉下,他們的工作通常都圍繞著製作和安裝鐵窗、鐵門、鐵條、鐵柵欄,用以防範無所不在的小偷。不過,奧德先生高瞻遠矚的目光敏銳地穿透眼前的鐵窗和鐵柵欄,發現了仿製十八和十九世紀古董鋼製家具的廣大市場。他有一大本產品照片及設計圖樣,無論你看上的是一張長椅、一隻烤麵包架,還是拿破崙睡過的那種折疊行軍鐵床,他都能做得出來,然後再為它們刻上歲月的風霜和鐵鏽,使它們回到任何你想像中的年代。奧德先生告訴我們,在他的小舅子和心愛獵犬的幫助下,無論誰來訂購任何東西,他一定保證在兩週內完成。當然,如果不出任何意外的話,三個月以後,貨就可以送到家裡了。我試探著問他生意如何。

  他拍了拍面前的訂貨簿,大聲地說道:「我都可以開工廠了。德國人、巴黎人、比利時人,今年全都想要一張大圓桌,和幾張這樣的花園椅。」他說著拖過身旁的椅子,向我們仔細展示凳腳優美的大弧線。「問題是他們總以為不管什麼東西,我幾天時間就能做好。我們的工作方式你是知道的……」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戛然而止,我欣慰地猜想,他一定是想起了我們的慘痛經歷而問心有愧了。果然,他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抓起酒瓶猛咂了一口酒,然後開始若有所思地咀嚼起來。這時,一對已經在攤位附近徘徊了一陣子的夫婦走上前來,詢問行軍床的價錢。奧德先生這才從冥思中清醒過來,一口嚥下嘴裡的殘酒,飛快地打開訂貨簿,伸出舌頭舔舔鉛筆尖,然後抬頭看著他們,一臉誠摯地說道:「我必須老實地告訴兩位,你們可能要等上兩個星期。」

  ※※※

  黯夜暴雨

  我們吃到晚飯時,已經快十一點了。回到家,早過了午夜。空氣溫暖而陰沉,異乎尋常的凝滯。這是個適合下池游泳的夜晚,我們滑入水中,仰浮在水面,讓滿天浩瀚的繁星為這酷熱的一天畫下一個完美的句號。此時,一道閃電劃過遠方的夜空,緊接著,遙遠的蔚藍海岸方向傳來一聲悶雷。我們全身心地感受著清涼池水的滋潤,愜意地想著,那將是一場別人家的風暴。

  別人家的風暴憑藉著漆黑凌晨的掩護來到梅納村。我們被窗口爆發出的一聲巨響和隨之而來的狗吠聲驚醒。此後的一個多小時中,風暴彷彿就高懸在我們的屋頂上,肆無忌憚地向屋後的葡萄園發出電閃雷鳴。之後是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像皮鞭一樣抽打著屋頂和院中的石板。雨水順著煙囪流下,在門前匯聚成一道道溪流。破曉之前的片刻之間,風雨戛然而止。然後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太陽像往常一樣在東方的地平線緩緩地探出頭來,撒下一片金燦燦的光芒。

  我們家斷電了。片刻之後,當我們想起打電話給法國電力局,才發現電話線也不通了。我們繞屋巡查風雨打壞了什麼,看見門前的車道有一半已沖到外面的馬路上去了;裂隙竟如拖拉機車輪大小,深度則足以對任何正常車輛造成威脅。但凡事總有好的一面,況且我們一下發現了兩個值得慶幸的結果:首先,暴風雨後的早晨格外清新美麗;另外,往日此時已經在賣力地製造噪音的工人也不見了蹤影。畢竟,自家的「水門事件」總是比我們這裡的中央供暖系統要重要得多。我們興致勃勃地到樹林子裡去散步,好奇心也驅使我們想看看暴風雨在那兒產生了什麼效果。

  令人驚訝的效果倒不是有多少樹木被連根拔起,而是幾個月來飽受炎陽烘烤的地面,此時竟然溪水潺潺。縷縷雨水化成的青煙自林間裊裊升起,在新一輪明日的照耀下竟發出嘶嘶的聲響。我們回家吃早餐時,心情也像外面的陽光與藍天一樣晴朗。電話線的恢復暢通更加帶給我們欣慰,而讓我們意識到這個好消息的是保險公司的法圖先生。他在第一時間打來電話,關切地詢問我們的保險財產是否曾遭遇什麼損失。

  我們安慰他說唯一受損的只有車道。

  「那就算很好的了,」他在電話那端長舒了一口氣,然後感嘆著說:「我有個客戶,廚房裡現在的積水足有五十公分。誰想得到有時候偏偏會發生這種事。唉,八月的怪事就是多。」

  他說得對。這個月稀奇古怪的事情還真不少。好在這個月馬上就要結束了,我們的生活又可以回到原來的軌道:馬路上將不再塞車,餐廳也將不再人滿為患,而曼尼古希,也會重新穿著長褲來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