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九月

  九月初的天氣,在很多方面給人以春天的感覺。白天乾燥而炎熱,夜晚則清涼怡人。與八月的沉悶潮濕相比,空氣顯得格外的清新。山谷的居民也甩去夏日的困頓,開始著手打理一年間最主要的事業。每天早晨,我們都能夠在各處的葡萄園看到果農們沿著整齊排列的葡萄藤查看滿山遍野飽滿多汁的葡萄。

  ※※※

  空閒日月

  幾乎在一夜之間,盧貝隆山區的人口銳減。包括許多漂亮的古老房屋在內的「第二故鄉」紛紛重新閉緊門窗,套上重鎖。至少在聖誕節以前,這些房子都將不再會有人居住。連我都能輕易識別出這些房屋的所在,也就無怪乎小偷們會在沃克呂茲省成行成市了。即便是裝備最差、動作最慢的笨賊,有了這麼幾個月完全不受打擾的時間,也總能從容地完成任務。而這種特有的理想工作環境,也激發了不少當地人加入這個全無風險的行業。普羅旺斯不愧為一個人傑地靈的地方,連孕育出的小偷們都有著與眾不同的品位。我們聽到的一個案例中,有人像在佈置新居一樣,帶著鑑賞家的眼光四處搜集稱心如意的家居物件,涉獵的範圍之廣,視角之獨特,令人咂舌:他會搬走整個廚房設施和用品,而對其他房間的物品秋毫無犯;被他看中的同時還有羅馬式的古舊屋瓦,古老的前門,甚至還包括一株剛剛成熟的橄欖樹。這讓我不禁想到,他很可能就是拿走我們信箱的那個壞蛋。

  我們又開始看到久違的當地朋友。他們終於一個接一個地從夏季的圍困中解脫了出來。在過去的一個月中,他們遭受了太多訪客的騷擾,至今仍然驚魂未定。我們發現,朋友們訴說的故事大同小異,而尤以排水系統和錢財為首要話題。雖然各家訪客分別來自不同的國度,說話時的心情也或感困惑,或帶歉疚,抑或感到憤怒,但他們使用的詞句卻有著驚人的共同之處。不知不覺中,他們竟合力編篡出了一套八月常用句。以下八句便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僅供參考。

  「你說什麼?他們不接受信用卡?人人都用信用卡的呀!」(神情:困惑)

  「你家的伏特加酒喝光了。」(神情:歉疚)

  「浴室裡有一股怪味。」(神情:困惑,歉疚加無辜)

  「可不可以請你付賬?我這兒只有五百法郎的大鈔。」(神情:無辜)

  「沒關係,我一回到巴黎,就寄一份新的來賠你。」(神情:看似歉疚)

  「我不知道你家的馬桶這麼容易壞。」(神情:無辜)

  「我打到洛杉磯去的電話費一共多少,別忘了告訴我。」(神情:無)

  「看你這樣為我們做牛做馬,我真抱歉。」(神情:看似歉疚)

  「你家沒威士忌了。」(神情:無辜)

  聽到了太多有關水管堵塞、狂飲白蘭地、把酒杯打碎在游泳池裡、一毛不拔以及吃喝無度的故事後,我們覺得自己在八月的遭遇已經算是相當幸運了。我們的房子的確遭到了嚴重程度的破壞,但聽起來朋友們的房子所受的創傷也不輕。而且,當曼尼古希大肆進行破壞活動之時,我們至少不必忍辱負重地繼續提供食宿。

  九月初的天氣,在很多方面給人以春天的感覺。白天乾燥而炎熱,夜晚則清涼怡人。與八月的沉悶潮濕相比,空氣顯得格外的清新。山谷的居民也甩去夏日的困頓,開始著手打理一年間最主要的事業。每天早晨,我們都能夠在各處的葡萄園看到果農們沿著整齊排列的葡萄藤查看滿山遍野飽滿多汁的葡萄。

  福斯坦也不例外,經常可以看到他站在葡萄園裡捧著串串葡萄,若有所思地望著天空,還不時咂著舌頭,唸唸有詞。我想他一定是在思索天氣將如何變化,於是便好奇地問他,何時才是收獲葡萄的最佳時機。

  「應該等它們再熟一點,」他說:「但是九月的天氣靠不住。」

  每個月都能聽到福斯坦對天氣發表類似的悲觀評論。好像全世界的農夫在向人傾訴從土地上討生活是件多麼艱苦的事情時,都用的是這種認命而哀愁的語氣。風總是不調、雨總是不順,陽光、野草、病蟲害、政府,總會有什麼東西突然跳出來壞了他們的好事。我有時甚至懷疑,他們是否能夠從自己這種悲觀的論調中得到自虐的快樂。

  「一年裡頭,也許十一個月都風平浪靜,」福斯坦以一種無奈的口吻說道:「但是,忽然『嘩』的一聲,來了一場暴風雨,葡萄就可能再也榨不出汁了,只剩下一堆廢物葡萄渣。」說到葡萄渣這個字眼的時候,福斯坦的語氣是如此輕蔑,以至於我完全可以想像,如果真的發生了這種不幸的情況,他寧可讓風雨打壞的葡萄掛在枝上爛掉,也不願再多花一分鐘時間去採收那些連普通紅酒也釀不成的東西。

  彷彿上天認為福斯坦的命運還不夠悲慘似的,除了天氣之外,還為他增添了更多困擾:原來,我們那塊地上的葡萄必須分兩次採摘。有五百棵左右的葡萄藤產的是無法釀酒的食用葡萄。這自然有點麻煩,但是看在食用葡萄在市場上不菲的價錢的份上,再麻煩也只有忍著點兒了。但無疑,這也造成了福斯坦可能遭遇雙倍災難和雙倍失望的機會,而照福斯坦自己的說法,這種災難簡直是無法避免的。繼續待在那裡顯然會更大程度地刺傷福斯坦脆弱的神經,我連忙識趣地走開,留他獨自搖頭嘆息,怨天尤人。

  ※※※

  暖氣設備

  福斯坦造成的悲愁氣氛,不久被從曼尼古希那裡傳來的大好消息沖淡了。最近,曼尼古希像分配口糧似的,每天給我們一些關於工程進度的好消息。而今天的新聞是,暖氣工程終於就要完工了。隨著預期中點燃鍋爐的日子一天天迫近,曼尼古希顯得比我們還要興奮。他不僅打了三通電話來提醒我訂購油料,還堅持一定要親自監督灌油過程,生怕外來的新手壞了他精心設計的工程大事。

  「你最好小心一點,」他頤指氣使地衝著送燃油來的人叮囑著,給我的感覺那與其說是在解釋,不如說是在教訓來得更為準確。「知道嗎,一小滴油星子就能塞住燃燒器,阻礙電極,後果就嚴重啦。我想你在灌油前最好再過濾一遍比較好。」

  送油工憤怒地站起身,用他沾滿油汙的黑手氣憤地撥開曼尼古希指點過來的手指尖,大聲說道:「我的油經過三重過濾,絕不可能出問題。」他習慣性地將指頭遞向嘴唇,似乎要進一步通過詛咒發誓來捍衛自己的名譽。所幸,終於在最後關頭停住,發覺以目前手指的狀況,還是不要衝動的為好。

  「我們等著瞧。」曼尼古希兀自嘴硬地說著,懷疑地看著那尚未塞入油桶的油嘴。見此情景,送油工賭氣地拿過一塊骯髒的油布,誇張地在桶上擦拭著,好像曼尼古希的眼光玷汙了他心愛的老夥計。在灌油典禮的進行過程中,曼尼古希照例發表了一場內容詳盡的科技演說,論述燃燒器和鍋爐的內部結構與功能,送油工不怎麼感興趣地聽著,只是在必要他做出反應的當口才咕嚕地應一聲:「呃,是嗎?」眼看著油料就要裝完了,曼尼古希轉向我,驕傲地大聲說道:「好,我們今天下午第一次試車。」話音未落,他突然考慮到一種可怕的可能性,流露出一臉焦慮的神情:「你們今天下午不會出去吧?你和夫人都在家嗎?」讓曼尼古希這樣的演說大師失去聽眾是一種極不人道的做法。我們當即表示,下午兩點鐘準時到場,聽候教誨。

  下午兩點,我們準時聚集在試車指揮現場。這裡原來是一間驢舍,現在經過曼尼古希的精心改造,已經成為暖氣系統的神經中樞。鍋爐、燃燒爐和水箱依次排列,由銅質總開關和不同色彩的管道連接。管子的顏色十分符合邏輯地用紅色代表熱水,藍色代表冷水。若干大小粗細不一的管子像手臂一樣從鍋爐中探出,延伸到天花板上消失不見。各類水閥、標度盤、開關或明或暗地點綴在房間粗糙的石牆上,看上去十分複雜。

  我真後悔不該直接將這個想法說了出來,因為曼尼古希顯然把我的話當作了對他的人身攻擊,足足花了十分鐘向我示範這些儀器是如何令人難以置信地簡單。他不停地轉動開關和水閥,擺弄著儀表,終於搞得我徹底暈頭轉向。「好啦!」他最後一次示範開關動作之後說道:「現在你了解這機器了,讓我們開始試車吧。」這會兒他才好像意識到了學徒的存在,衝那可憐的孩子大聲喝道:「孩子!你給我當心點兒!」

  這頭怪獸在一陣吱吱嘎嘎的轟鳴之後蘇醒過來。「火再燒得旺點兒,」曼尼古希在鍋爐四周手舞足蹈地進行著第五次調整。室內的空氣彷彿猛然遭到重擊,爆發出一聲怒吼。「哈,現在才是真正的燃燒!」曼尼古希興奮地呼喊著,好像他現在啟動的不是一臺鍋爐,而是法國有史以來的第一架太空梭。「瞧著吧,用不了五分鐘,每個房間的暖氣片都會燒得燙手。跟我來!」

  他帶頭衝了出去。在曼尼古希的帶領下,我們開始巡視自己的房屋,他堅持讓我們觸摸到每一個角落的暖氣片,驕傲地說:「瞧見沒有,今年冬天你們穿著襯衫就可以過了。」他的話也許是對的,但此刻我們可是汗流浹背,連襯衣都不想再穿了。屋外依舊是攝氏二十七℃的高溫,而大開暖氣的室內更加讓人無法忍受。於是,我善意地提出,我們已經完全信服了曼尼古希先生的傑出成就,那麼現在是否能夠趕在大家脫水之前關掉這個玩意兒呢。

  「啊,這可不行。」我們的小小請求遭到曼尼古希的斷然拒絕:「得讓它開足二十四個小時,這樣,我們才能知道接頭緊不緊,有沒有漏水的地方。注意了,什麼都別碰,我明天這個時候再來檢查。千萬當心,每個閥門都要開到最大,這一點最重要。」說完,曼尼古希逃也似地走了。留下我們伴著滿屋烤熟了的灰塵和炙熱的鐵管,像花草一樣在風中枯萎。

  ※※※

  鄉間槍聲四起

  九月的一個週末,鄉間忽然槍聲大作,像是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前的戰前演習。法定的狩獵季節開始了。每一個熱血的法國男人都端起槍,帶著狗,殺氣騰騰地開進山去追尋所謂的體育精神。這事兒對我們來說其實早有預兆。最先的跡象來自於維松村(Vaison─la─Romaine)一家槍具店隨郵件發來的一則駭人聽聞的廣告,號稱該店願以「季前價格」提供應有盡有的軍火,僅槍械一項就有六七十種可供選擇。想到或許可以擁有一支威爾內.卡龍大號獵槍或一支帶有電子瞄準器的魯格點四四公分口徑步槍,我自打出生以來便一直沉睡多年的狩獵本能復蘇了。但任何危險物品交在我手上,我妻總有充分的理由提心吊膽。她敏銳地指出,我如果打算射穿自己的腳,似乎大可不必使用電子瞄準器。

  我們倆都為法國人對槍枝的酷愛感到驚訝。我們曾兩度造訪外表看來溫柔和平的法國家庭,而兩次都被主人主動邀請參觀其家庭武器庫。其中一位男士藏有五支口徑不等的來福槍,而另一位則有八支上了油、拋了光的長槍,赫然陳列在餐廳牆壁的框架上,像一件件致命的藝術品。為此,我們產生了一系列疑問:怎麼會有人需要八支槍?你們怎麼知道出去打獵時該帶那一枝?還是你們會全部都帶著,像打高爾夫球一般用長袋子裝著,然後遇見豹子或糜鹿時揀出那支點四四口徑的,等到遇見兔子再挑出那把最細小的?

  後來,我們漸漸了解到,法國人對於槍枝的狂熱,不過是全國上下熱衷臉面功夫的部分表現罷了。無論做什麼事,他們都會極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專家。法國人要是決定參加騎自行車、打網球或是滑雪之類的體育運動,最忌諱的就是讓別人看出他們是新手,因此總會竭力裝備得像個職業高手一般。說來這也簡單,只要花上那麼幾千法郎,他們就能打扮得像個參加環法自行車賽或冬季奧運會的國家級選手。至於狩獵運動,各式附屬裝備的種類幾乎可以說是無限的,每一件裝備又因能極大地增強主人的勇武強悍氣質和危險的外表而變得格外迷人。

  有一天,我們應朋友之邀去卡瓦永市場參觀在那裡舉行的狩獵裝備預展。我們到達時,各個攤位上的展品已經堆積如山,而整個市場看起來就是一座小型軍需用品倉庫:有與子彈帶相連的皮質來福槍套;有綴著無數拉鏈口袋的獵裝和便於清洗血跡的獵物袋;有外籍雇傭兵空降剛果時穿的那種野戰靴和刃寬九寸、手柄裡刻有羅盤的巨大獵刀;有輕巧的鋁製水壺(在我想來,它們裝酒的機會可能比裝水的機會還要多);還有套環的寬腰帶,上面附著裝刺刀的套子,想來在子彈都已耗盡的情形下,這冰冷的鋼刀就要派上用場了。其他諸如:步兵帽、野戰迷彩褲、救命口糧、折疊式野炊火爐等更是種類齊備,琳琅滿目。除了那有著四條腿和一隻像雷達一樣鼻子的獵犬外,人類在對抗森林裡的各類野獸時可能需要的東西,這裡都齊備了。

  獵犬作為一種特殊的商品,是不能簡簡單單地在櫃檯上草草交易的。我們聽說,真正有心打獵的人,若是沒有親眼見過小狗的雙親,誰也不會貿然買下牠。不過,照我們所見的幾隻獵犬看來,要找到小狗的父親恐怕相當困難。但我們也發現,來源不明的雜種狗,大概有三種可以辨認的類別:淡褐色的大型長耳狗,細細長長的矮腳狗,以及那滿面皺紋與悲憤的高瘦獵犬。

  幾乎每個獵人都認為自己的狗天賦異稟,而且至少能講出一個扣人心弦的故事來佐證愛犬的英明神武。如果單從主人的溢美之詞來看,這些狗兒不僅都具有超凡脫俗的靈性與能力,而且時刻效忠主人,至死而不渝。聽多了狗兒們的傳奇,我們不禁心馳神往,迫不及待地期待著在狩獵季節展開的那個週末能夠親眼目睹看牠們的精采表演。說不定我家的小犬見識了前輩們的光輝榜樣,也能勵精圖治,做出點比追蜥蜴、捉網球更有建樹的事業來呢!

  ※※※

  狩獵活動拉開了帷幕

  在我們家附近山谷舉行的狩獵活動於一個週日的清晨七點拉開了帷幕。一時間,槍聲此起彼伏,從我們的房屋左右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山區。槍林彈雨的聲音,讓人覺得任何移動的物體都隨時會有中彈的可能。有鑑於此,在帶著狗兒外出散步時,我特地帶上家裡所能找到的最大一條白色手帕,以便在必要時當作白旗,及時繳械投降。為謹慎起見,我們選擇了屋後通往村子的小徑,心想,任何領到獵槍執照的人,都應該前往林深草密的山谷中去尋獵物,絕不會那麼沒有品位地留在這人來人往的小道上吧。

  很明顯地聽不到鳥鳴了。所有敏感和有經驗的鳥都在第一聲槍響之後,逃往更加安全的地方去了。遠的現在應該已經踏上了前往北非的征程,近的恐怕已經在亞維依市中心重建家園了。早些年,獵人們常把家養的鳥掛在樹上,利用美色引誘其他鳥兒靠近,然後來個甕中捉鱉。可惜,現在法律不允許這麼做了,獵人們得靠自己的森林知識外加敏捷輕巧的身手主動出擊了。

  我倒是沒見到什麼叢林知識豐富、身手矯健的獵人,但確實見到不少全副武裝的人牽著獵狗浩浩蕩蕩地出發來掃蕩法國南部的兔子與畫眉。可他們並沒有往森林裡去。事實上,他們就散布在我行走的這條小道旁,三五成群地聚在空地上,說笑、抽菸、飲酒和切香腸吃。沒有一點跡象表明,這裡將會有一場人與畫眉鳥的鬥智之戰。我暗暗猜想,一定是清晨的那場槍炮齊鳴,耗光了他們的彈藥。

  ※※※

  狗鈴兒響叮噹

  倒是他們的獵犬躍躍欲試地急於開工。在狗屋裡圈了好幾個月,突然恢復了行動的自由,重新嗅到了森林的氣息,獵犬們興奮之餘,拼命拉扯著皮帶,鼻子緊貼著地面來回地奔跑。每條狗的脖子上都繫著一條厚厚的項圈,項圈上掛著個小銅鈴鐺。據說這個小鈴鐺具有雙重作用:一來,它可以標明獵犬正在追逐獵物的方位,使獵人得以提前占據有利地形,給獵物來個迎頭痛擊;二來,它還能夠避免主人將在草叢中辛勤工作的愛犬當作兔子或野豬射殺。當然,有責任感的獵人絕不會在沒看清獵物之前就胡亂開槍──至少他們是這樣告訴我的。但我自有我懷疑的理由。喝了一早上的酒,乍聽到叢林中傳來沙沙之聲,難保他們不會熱血沸騰地拔槍就射;而發出沙沙之聲的,很可能就是人,事實上,很可能就是我。我越想越驚,開始盤算著是不是也該戴個鈴鐺,免遭誤傷。

  將近中午時分,鈴鐺的另一妙用開始顯露出來,那就是:避免獵人一趟狩獵活動下來,因走丟了狗而大失體面。原來獵犬遠不是我想像中那種循規蹈矩和忠貞不二的動物,牠們更喜歡追隨著自己的鼻子亂跑,渾然沒有絲毫的時間概念。牠們當然弄不懂午餐時間一到,狩獵就要中止的規矩。當然,掛了鈴鐺,也並不表示一經召喚狗兒們就一定會回來,不過至少能讓獵人們曉得牠們大致身在何方。

  中午到了,一個個穿著迷彩服的獵手走向停在路邊的汽車。只有幾個人的身後還跟隨著忠誠的老夥計,其他人則一邊走一邊吹著口哨,向著鈴聲傳來的方向呼喚著狗的名字,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呼喚變得愈來愈不耐煩。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主人的呼喚漸漸升級為咆哮和詛咒。又過了幾分鐘,獵人們放棄了,紛紛發動車子向村裡駛去,大都形單影隻。

  稍後,當我和妻子在院子裡準備午餐時,三隻被拋棄的獵犬跑進院子來享用游泳池裡的清水。可恨我家那兩頭母犬對那三位驃悍獵手的異國風味大為傾慕,不顧廉恥地在牠們面前搔首弄姿。我索性把牠們統統圈在院子裡,卻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處置。茫然中,我想到了福斯坦。

  聽了我的陳述,福斯坦鎮定地說道:「別擔心,放牠們出去。那些獵人傍晚還會再來的,找不到狗的話,他們會留下一隻坐墊。」

  根據福斯坦的解釋,這一招屢試不爽。獵狗如果在樹林裡走失,主人只須在最後見到牠們的地方留下狗窩裡拿來的墊子,或一塊破布片之類的東西,狗兒們遲早會回到這塊與牠氣味相投的地方,等人來接牠們回去。

  我們剛剛按照福斯坦的話把院門打開,三隻獵犬撒腿便跑,嘴裡發出興奮的叫聲。那是一種奇特的、悲哀的叫聲,不是吠,也不是嚎,而是哀婉幽怨的聲音,像雙簧管奏出的痛苦悲鳴。福斯坦搖搖頭,帶有幾分幸災樂禍的口吻嘆道:「看來牠們會流浪好幾天了。」他不打獵,更視獵人和獵犬為入侵者,認為他們無權在他珍貴的葡萄藤邊打轉。

  ※※※

  葡萄豐收的季節

  福斯坦告訴我們,他認為收獲食用葡萄的時機已經成熟了,現在萬事俱備,就等安莉修好卡車馬上就開始動手。安莉是這個家的機械能手,每年九月,她都要想辦法讓那輛採摘葡萄的老爺車盡可能地多做些事兒。那臺老爺車現年已經三十多歲了(實際年齡福斯坦已經記不太清了),車頭突起、車身塌陷、兩側已經沒有了車門和擋板、輪胎更是早已磨得失去了紋理。照理說,它多年以前就該退休了,但是誰也沒有提起買新車的事。況且,家裡不是有現成的機械能手嗎,為什麼還要花錢買新車,再送到外面的修車廠去修理呢?由於卡車每年只會派上幾星期的用場,每次出動時,福斯坦都會格外小心翼翼地開著它繞道穿過屋後的鄉間小道,免得遇上那些多管閒事的小警察,糾纏不清,什麼煞車失靈啦、保險過期啦等等。

  安莉的手段的確高明,老爺車在一天清晨終於喘著粗氣發動了。福斯坦開著它蹣跚地走過來時,我發現車上載滿著裝葡萄用的木製托盤,托盤的深度恰可以讓葡萄淺淺地鋪上一層。福斯坦、安莉和他們的女兒將托盤沿著整齊的葡萄架均勻地分配排開之後,便手持剪刀,開始了今年的第一次採摘工作。

  這是一份既耗時間又辛苦的工作。因為作為水果的食用葡萄,其外觀與滋味幾乎同等重要。採下的每一串葡萄都要再經過仔細的檢查,凡是有傷痕的、起皺摺的,都要掐掉。葡萄串長得很低,有時竟然觸碰到地面,而有的又被層層葉子遮蓋,為採摘者製造著重重困難。由於必須不斷地蹲下、剪枝、站起、審核,再掐掉壞的,包裝好的,採摘的進度每小時只有幾十公尺。酷熱的天氣從上下兩個方向夾攻著福斯坦一家:土地從腳下蒸騰出熱氣,炙烤著他們的面龐,而驕陽則從上方惡毒地緊盯著他們裸露的脖頸和肩膀。田野裡沒有樹蔭,也沒有一絲微風,但這絲毫沒有降低福斯坦他們的鬥志。在一天忙碌的十個小時當中,他們除了中午吃飯時間外,絕不休息。從那以後,每當我看到水果盤裡的葡萄,腦海中一定會浮現出背痛與中暑的景象。直到傍晚七點多,福斯坦一家人才算結束了今天的工作。當他們走進屋來喝杯酒的時候,看上去疲憊不堪,渾身散發著熱氣,但顯然心滿意足。福斯坦表示,葡萄長得很好,估計用三四天工夫就能採收完畢。我也被福斯坦一家的勁頭所感染,開始高興地談論起今天的好天氣。這個話題很明顯地引起了福斯坦的共鳴。

  「天氣的確太好了,」他說著,把帽子往後一推,露出了額頭上有一條涇渭分明的界線,一端是日頭肆虐了一天後留下的深褐色皮膚,一端則是相對較白的本色。「但越是好的天氣越可能持續不了多久。」他若有所思地仰頭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顯然想起了隨時可能降臨的各種災難。接下來的如果不是暴風雨,便有可能是嚴霜,要不就是鬧蝗蟲或者森林火災,說不定哪天還會遭到原子彈攻擊呢。總之,根據他的經驗,在第二批葡萄採摘之前,一定還會出狀況。就算什麼都沒有發生,他也會因為醫生說他膽固醇太高需要節食而自憐自艾一番。是啊,這的確也是個大問題。彷彿記起了命運近來待他不仁不義,他不禁又乾了一杯苦酒。

  ※※※

  尋覓美酒與酒窖歡宴

  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來適應家裡那間單獨為儲存美酒而設置的房間。那不是華麗的酒櫥,也不是樓梯下的低矮陰沉的角落,而是名副其實的酒窖。它就埋藏在房子最下面的地底下,四面牆壁由終年冰冷的大石塊砌成,地面上則鋪滿碎石,看空間,就算放上三四百瓶酒也沒有一點問題。我決心在適當的時候把這個酒窖填滿,同時也相信我們的朋友會以同樣的決心把它喝空。我於是有了藉口,經常以親善大使的姿態,走訪各地葡萄園,搜購好酒,免得渴著了朋友。

  為了追尋美酒和友誼,我去過吉恭達和包姆村,也去過教皇城堡。這些著名的美酒產地都不過是一個個稍微大一點的村子大小,但看得出,每一個地方和當地的人們都是全心全意地為了製造美酒這項美好的事業而存在的。所到之處,好像相隔幾十公尺就有一座酒窖,因為隨時都可以見到各家酒窖的廣告,廣告詞簡單而熱情:「請來品嘗我們的美酒!」而我每一次拜訪都得到主人們極大熱情的迎接,這種禮遇是我在任何其他地方都不曾經歷過的,讓我每每感到受寵若驚。我的足跡遍及吉恭達的庫房和包姆村的山上城堡,那裡的佳釀都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但令我印象深刻的還是「教皇城堡」出產的一種後勁足而極易入口的廉價紅酒,每公升僅售三十法郎,像路邊地攤大拍賣一樣不負責地裝在一個個塑膠大桶裡面,一點也不起眼。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種陳列在某個昂貴浮誇酒房內的燒酒。當我提出希望嘗試一下的時候,主人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支嬌小纖細的雕花玻璃瓶,輕輕地將一滴酒點在我的手背上,使我一時之間大感尷尬和困惑:無法確定他只是讓我聞聞,還是在請我品嘗。

  片刻之後,我駕車駛離了村莊,開始追隨路邊過目都是的賣酒招牌,一路深入遍野葡萄的鄉間。在那裡,我可以直接從農家的手中買到原裝的佳釀。我發現,當地農人有兩個基本特點:第一,他們個個親切友善;第二,他們毫無例外地以自己的產品為榮。另外,至少對我而言,他們的推銷技巧高超得無法抗拒。

  下午兩三點鐘的光景,我從大路轉上一條兩邊栽滿葡萄的狹窄石徑。據朋友們說,這條小路通往一家特別製造隆河白酒的酒窖,而這種白酒恰是我午餐時的最愛。再有個一兩箱,就可以重新填滿酒窖中上次家中舉行狂歡酒會後騰出的空位了。我暗暗盤算著,短暫地停留一下,用不了十分鐘,買了酒就可以回家。

  小徑末端是一座寬大的房子,在一株巨大的懸鈴樹的遮蔽下,呈U字形坐落在一片空地中間。一隻昏昏欲睡的狼狗趴在樹下,對著我無精打采地吠叫了兩聲,又兀自埋頭睡去,算是盡到牠作為替身門鈴的職責。

  一個身穿工作服的男人從院子那頭的拖拉機旁走過來,手裡還捧著一堆油膩膩的火星塞,抱歉地伸過一隻前臂迎向我的手掌。

  「您想買些白酒?好哇。真不巧,您看,我正忙著拾掇我那臺拖拉機呢。不過沒關係,我叔叔會來招呼您的。」他說著,抬頭衝屋內喊道:「愛德華叔叔,你能不能來招呼一下這位先生?」

  不一會兒工夫,木珠編成的門簾掀開了,愛德華大叔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耀眼的金光出現在門口。他穿著無袖汗衫、棉布工作褲,腳下是地毯拖鞋。他的腰圍十分可觀,足可與庭院中那棵老樹媲美,但是他的鼻子卻更加驚人,我有生以來從沒見過這樣的鼻子──寬大,厚實而多肉,鼻頭呈現出一種介於玫瑰紅和深紫色之間的某種顏色,紫色的線條則從鼻側醒目地越過臉頰。毋庸質疑,眼前的這個人鍾愛他所釀造出來的每一桶酒。

  他友善地向我望過來,臉頰上的皺紋綻放得像一條條紫色的鬍鬚。「你好。請先來嘗嘗我們的酒吧。」說罷,他領我穿過庭院,推開兩重厚重的木門,進入一座沒有窗戶的長方形房子。他關好外邊的那扇房門,要我在門內等著,自己走去開燈。雖然剛從陽光刺眼的外面走進來,我在屋內什麼也看不見,但鼻子分明聞到一股股略帶黴味、但絕不會弄錯的味道,那是一股發酵葡萄汁的芳香氣息。

  愛德華大叔開了燈,關上裡面的房門,完全將屋外的熱氣隔離開去。屋頂垂落著一盞只有一隻燈泡的電燈,在一個破舊的扁平燈罩下散發出昏黃的光芒。借助著這一點微光,我四處打量了一下屋內的陳設:一張長櫃桌周圍散落擺放著六張椅子,昏暗的屋角隱約可辨一個通往地窖的水泥階梯,一箱一箱的酒堆在沿著四周牆壁整齊排放的木架上。一臺老式冰箱靠在一個破爛的水槽邊,發出低沉的嗡嗡聲。

  在我觀察房間的擺設時,愛德華大叔已經在那邊擦拭起不知從什麼地方拿出的一排高腳玻璃酒杯。他神情嚴肅,每擦完一個都要舉到燈光下察看,在仔細確認沒有什麼雜質殘留物之後,這才放到桌上。在七隻杯子整齊地排列在桌上之後,他又開始將各式酒瓶依次擺放在每個杯子的後面。每安置一瓶酒,他都要簡短地發表一段評論:「這白酒,先生您是知道的,非常不錯的新鮮釀造。這玫瑰紅,可不像蔚藍海岸那邊的玫瑰紅,味道濃著呢。喏,瞧這瓶,十三度的酒精含量,恰到好處。這是淡紅酒,就算喝上一整瓶也可以照常下場打網球。這一瓶,恰恰相反,是冬天喝的,酒力十年不退。還有……」

  我幾次試圖阻止他再說下去,並一再表示,我只要兩箱那種白酒就好了。但他對我的話置若罔聞。他的理論是,既然已經不辭辛苦地大老遠跑來,哪兒能不多嘗幾種酒再走呢?「來吧,年輕人,」愛德華大叔說:「我也陪你一塊兒嘗嘗。」他在我肩膀上重重地一拍,將我按坐在桌邊。

  我們品嘗著各種美酒,而愛德華大叔則開始向我講述葡萄和美酒的關係。不知不覺中,我竟然漸漸聽入了迷。他告訴我哪一種酒會出產自葡萄園中的哪一個具體部位,為什麼某些坡地上產的酒味道比較淡,而某些坡地卻專產濃郁的烈酒。每嚐一口酒,他都聲情並貌地連帶說明可以搭配的食物,不禁令我也逐漸想入非非。在想像中的天堂,我們不僅品嘗了螯蝦和醋溜三文魚,還飽餐了香燒雞、蒜泥烤羊肉,外加牛肉嫩橄欖和蘑菇紅燜豬肉。酒的滋味是一種比一種好,也一種比一種貴。但想到我正在接受專家的款待,除了坐下細品之外,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

  「還有一種酒你該嘗嘗,」愛德華大叔說:「雖然有些人會覺得不合口味。」他挑出一瓶酒,小心地倒了半杯,放在我面前。酒的顏色深紅偏黑。「很有特色的酒,」他說:「且慢,喝這酒需要配點兒東西。」他說著轉身不知去了什麼地方,只留下我一個人守著一大堆空空的酒杯和酒瓶。我這時才突然感覺到肚子裡的酒精開始發生了作用。

  「好啦,」愛德華大叔不知什麼時候又出現了,把一隻盤子放在我面前;盤子裡面放著兩小捲羊乳酪,撒著香菜、閃動著橄欖油的光澤。他接著遞給我一把木柄小刀,從木質刀柄的磨損程度顯示,愛德華大叔這一生中已經不知道用這種方法痛飲了多少陳年老酒,也不知道招待了多少像我這樣的酒食之徒。愛德華大叔在旁邊津津有味地看著我切開一片乳酪吃下去。濃厚的乳酪氣味,頓時塞滿了我的口腔,此時再將杯中酒慢慢吮入口中,那種感受猶如瓊漿玉液。

  愛德華大叔幫我將一箱箱酒瓶搬上車時,我不禁產生了少許疑問:真的買了這麼多嗎?但我很快便開始嘲笑自己的健忘。我們在那陰暗的酒窖歡宴上待了將近兩個小時;人在這麼長的時間裡,買下多少東西都有可能。我搖晃著醉醺醺的頭,同時還帶走了一份邀約:下個月,一定來參觀葡萄採摘大行動。

  ※※※

  收獲季節

  葡萄大採收是一年中農事的高潮。我們土地上的葡萄,是在九月的最後一個星期開始進行最後大採摘的。福斯坦本想再晚幾天,但他突然間彷彿得到了有關天氣的私人情報,讓他相信十月份會是個多雨的季節。

  採收食用葡萄時的三人小組,現在擴充了勞爾堂兄和福斯坦的老爹。安德烈老爹的任務是緩緩跟在採葡萄人的後面,拿手杖往葡萄藤裡戳探,若是發現漏摘的葡萄串,便發出大聲的叫嚷,讓前面不負責任的人回來,完成應盡的職責。作為八十四歲高齡的老人,他的聲音仍然出人意料地宏亮悠遠,足以起到震懾的作用。他不像其他人那樣穿著短褲背心,而是穿著毛衣、外罩一件厚棉外套,還戴著頂帽子,好像現在已經到了涼爽的十一月。看到我妻子手裡的照相機,他摘下帽子,用手梳理梳理頭髮,再飛快地將帽子戴上,退到半人高的葡萄葉後,擺了個相當經典的姿勢。他和我們其他的鄰居一樣喜歡照相。

  在緩慢的進展和嘈雜的人聲中,一行行的葡萄藤逐漸恢復了青綠的顏色,人們將裝滿葡萄的板條箱堆放在卡車後面,將車廂填得滿滿當當。這段日子以來,每天傍晚馬路上都擠滿了奔馳著的貨車和拖拉機,把堆積如山的紫色葡萄運往莫拜村(Maubec)的釀酒合作社,在那裡過秤和測量酒精的濃度。

  採摘工作出乎意料的順利,並沒有出現福斯坦預言的差錯。為了慶賀,他興致勃勃地邀請我們隨他一道護送最後一批葡萄去合作社。「今晚我們就會算出總重量,」他興奮地說:「然後,你就知道明年你有多少酒喝了。」

  卡車以每小時三十公里的速度,朝遠方夕陽落山的地方蹣跚著駛去,我們則緊隨其後。小路上隨處可見掉下來的壓扁的葡萄殘骸。我們到達的時候,合作社門前已經排起了長長的隊伍。粗壯的紅臉漢子們神采奕奕地坐在拖拉機上,輪到他們時,便把車開上平臺,把板條箱推上滑道──葡萄們從此將邁向入瓶之前的第一段行程。

  我們等福斯坦卸完貨,隨他一起走進合作社的大廳,親眼看到我們的葡萄被裝進一隻不鏽鋼大桶。「注意看指針,」福斯坦說:「這裡顯示的是酒精含量。」儀表盤中的指針猛地向上抬起,一陣晃動之後停留在十二.三二度上。這顯然不是福斯坦期待中的數字,他不禁低聲咕嚕了幾句。福斯坦原來指望酒精濃度能夠達到十二.五度,要是再讓葡萄曬上幾天太陽,也許他的願望就實現了。不過,說實話,超過十二度就已經是相當不錯的結果了。

  他帶我們去找計算每批貨物重量的人,凝視了一陣記錄板上的一系列數字,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疊自己的記錄紙進行對比。片刻之後,他點點頭,表示計算完全正確。

  「你不愁沒酒喝了。」他作了個普羅旺斯人表示喝酒時的特有動作,拳頭握緊,大拇指豎起,指指嘴巴。「總共是一千二百公升多一點。」

  對這個聽起來像個大豐收的數字,我們表示非常高興。福斯坦倒是相當平靜地說道:「嗯,還不壞吧。至少沒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