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十月

  十月的天氣有著鮮明的特點。白天暖得可以下水游泳,夜晚卻又涼得需要生起爐火,有幾分印度夏天的特徵。終於有一天,普羅旺斯以其典型的狂放方式結束了這種時冷時熱的現象。在我們一夜的睡夢中,大自然完成了季節的轉換。

  ※※※

  野蘑菇

  我們看到他時,那人正站在一棵老橡樹下,端詳著密布在老樹根部的青苔與雜草。他的右腿包裹在一隻過膝的釣魚用塑膠防水長靴中,左腳卻穿著一隻跑鞋;一隻手拿著一根長長的木棍,另一隻手拎著一個藍色的購物籃。

  過了片刻,他的注意力轉到樹的側面,伸出那隻包著塑膠長靴的腿向前試探著,緊張地用手中的棍子往雜草裡面戳弄,活像個劍俠,在提防著對方隨時可能發起的敏捷凶猛的反擊。緊接著,塑膠腿再次向前探出,身形也配合著重複進行:防衛、刺出、後退、再刺出。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這場緊張激烈的鬥劍上,當然無從知道我此刻就站在他身旁咫尺開外的地方津津有味地觀戰。我的一隻狗不識時務地走到他身後,嗅嗅他的後腿,打斷了這場精采的個人表演。

  可憐這位仁兄全沒有料到敵人居然會從背後襲來,竟如同觸電一樣跳到半空,伴隨著一聲慘烈的驚呼:「媽呀!」重新落到地面。半晌後,他這才發現我家那位四腳刺客,還有我的存在。看到他窘迫不堪的樣子,我連忙道歉說不該這麼無聲無息地驚擾他。

  「剛才有那麼一陣,」他說:「我還以為誰在攻擊我。」

  他實在想像不出什麼東西在攻擊他之前會很有興趣地先去聞聞他的腿。為了尋找答案,我問他在這裡是否在找什麼東西,他舉起手中的購物籃,說道:「當然是蘑菇。」

  這就是盧貝隆山區新奇但又令人擔憂的一面,你永遠無法完全領教什麼角落裡蘊藏著什麼樣的凶險。就我目前的了解,盧貝隆山區的確充滿了奇人異事,但再怎麼樣,蘑菇,就算是野蘑菇,也不會冒險向成年人類發起攻擊吧。我於是疑惑不解地問他:本地的蘑菇是不是非常危險。

  「危險?有的能要你的命。」他斷然說道。

  這我倒有幾分相信,可是怎麼解釋他剛才穿著塑膠長靴進行的精采劍道表演呢?為了滿足好奇心,我冒著被人當成鄉巴佬的風險,指著他全副武裝的右腿問道:

  「穿靴子是為了保證安全嗎?」

  「當然是。」

  「你到底怕什麼呢?」

  他用那柄木劍在膠靴上「啪」地一拍,以購物籃為盾,昂首闊步地向我走來,猛地出劍朝我旁邊的一叢七里香反手一擊。然後,他湊到我的耳邊,壓低聲音說道:「蛇。」說罷,嘴裡模仿著他的死敵,發出嘶嘶的聲音。「牠們正準備冬眠呢。如果你現在騷擾到牠們──嘶嘶──牠們會跟你玩兒命的。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看到我似乎也被震懾住的樣子,他才恢復了一點自信,開始得意地向我展示籃子裡他冒著生命危險從林子裡採來的戰利品。在我看來,這些東西一定藏有劇毒,因為它們的顏色從深藍、褐紅、到鮮豔的橘黃,可謂五彩斑斕,唯獨就是沒有市場上出售的那種規規矩矩的白蘑菇。他把籃子湊近我的鼻尖,讓我呼吸一下他稱之為山之精華的氣味。我驚訝地發現味道確實不俗:那是一種混合著大地的氣息,本身特有的濃郁,還略帶幾分堅果清香的味道。我不禁對這些蘑菇另眼相看,重新更仔細地觀察起它們的形態。記得以前在樹林裡也見過類似的蘑菇,它們一簇簇地長在樹下,看起來一副陰險惡毒的模樣,給我的感覺是吃下去一定必死無疑。那位穿靴子的朋友一再向我保證,他手裡的這些蘑菇不但沒毒,而且味道鮮美。

  「但是,」他也不無謹慎地說道:「你要想自己摘,首先得認識哪幾種是有毒的。大概也就是兩三種吧。如果你不確定,可以拿到藥房去化驗一下。」

  我倒從來沒想過,蘑菇在炒蛋之前還需要先接受醫學鑑定。不過,想想看,既然腸胃在法國歷來是最有影響力的器官,這種作法也就不足為奇了。為了驗證蘑菇劍俠的話,我在不久後去卡瓦永辦事的途中,順便到那裡的幾家藥房去轉了一圈。一點不錯,這個季節的藥房已經變成了專業蘑菇檢驗中心。本來貼在窗子上的總是些手術器具或減肥美女的圖片,現在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幅幅巨大的蘑菇辨識表。有些藥房更是在櫥窗裡擺上成堆的參考書,除詳細論述人類已知的各種可食野生蘑菇,還附有精美的插圖。

  我看見有人拎著汙髒的袋子走進藥房,焦慮地把袋子呈上櫃檯,好像裡面裝的不是蘑菇,而是某種急待檢測的罕見病毒。身穿白色工作服的當地醫藥專家嚴肅莊重地當面審視袋子裡那些沾滿泥土的小東西,接著便宣布判決。我暗自猜想,檢測蘑菇這項工作對那些整日在痔瘡藥與魚肝油之間打轉的藥劑師來說,也算是一種饒富趣味的變化吧。我在旁邊看得興味盎然,差點忘了自己來卡瓦永的本來目的:不是在藥房之間瞎逛,而是到糕點大王那裡買麵包。

  ※※※

  麵包之靈

  長時間地住在普羅旺斯,讓我們也染上了對麵包的狂熱,選購每天吃的麵包已經變成了我們日常生活的一大樂趣。梅納村的小麵包店開店時間頗不規律。有一次我竟得到這樣的回答:「等老板娘重新梳妝完畢,才能重新開門。」從那時起,我們產生了到附近其他村落去尋找麵包的念頭。這一做法付諸實施所產生的效果是驚人的。我們驚喜地發現,原來這麼多年來我們吃慣了的稀鬆平常的麵包,內中卻另有一番天地。

  呂蜜爾村的麵包厚實耐嚼,比一般的長條麵包長得肥胖而且扁平;卡布瑞村的麵包則有著焦黑的外皮,長的又圓又大,好像壓扁了的足球。我們學會了識別哪種麵包可以放一天,而哪種則三小時內不吃就開始變味兒;還了解了用什麼麵包做菜最合適,什麼麵包則適合點綴在魚湯的表面。我們還驚喜地發現,糕點的旁邊居然還擺著一瓶瓶待售的香檳酒和許多特製的小糕點。這種搭配無疑會極大地刺激客人們的食欲,也難怪這些小糕點當天早晨才新鮮出爐,不到中午便會賣光了。

  每家麵包店各有自家的獨門妙方,使他們的產品與超級市場的大眾化麵包截然不同:有的對麵包的外形做出各種微妙精緻的改造;有的則對麵包加以別出心裁的外部裝飾,使它們看上去各不相同,彷彿是藝術家們創造出的一件件藝術珍品。在這些麵包店裡,那些超市裡面的機器切片麵包好像從來就不曾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一樣。

  在卡瓦永,電話號碼簿上登錄的麵包店有十七家。但我們聽說,其中有一家無論在種類上還是品質上都堪稱出類拔萃,為當地糕點麵包之王。據說在這家叫做「奧茲家」(Chez Auzet)的糕點店裡,麵包與糕點的烘焙和食用,神聖得頗有幾分宗教的意味。

  天氣暖和的日子,店家會在店外的人行道上擺放桌椅,以便卡瓦永的家庭主婦們可以坐在那裡,一邊悠閒地啜飲著熱巧克力奶,咀嚼著杏仁餅乾或草莓點心,一邊慢慢地考慮該買些什麼樣的麵包回家作午餐和晚餐。為了幫助她們做出決定,「奧茲家」還特意印製了琳琅滿目的麵包產品目錄。我便從櫃檯上取了一份,順便叫了咖啡,坐在溫暖的陽光裡,開始拜讀起來。

  我的法國文化教育經過這一讀,無疑又更上了一層樓。目錄上不但介紹了許多我過去聞所未聞的麵包,還明確堅定地告訴我每種麵包的具體吃法。根據我的口味,在喝飯前開胃酒時,我可選擇被稱作土司的小麵包,散了醃肉的「驚奇麵包」,或是鹹味千層酥。這還算簡單的,進入正餐階段的搭配可就複雜了。例如,我如果想先來點生菜的話,可以搭配的麵包就有四種:洋蔥麵包、大蒜麵包、橄欖麵包和羊乳酪麵包。是不是太複雜了?那麼,我可以選擇改吃海鮮,因為「奧茲家」只批准了一種麵包可以搭配海鮮,那便是切成薄片的裸麥麵包。

  所以,這家餐廳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列舉出我吃豬肉、鵝肝以及喝湯時各該配些什麼,吃禽類和畜類時又該怎樣搭配,而吃醃肉又該如何,還有與混合沙拉(可別與各式純素菜沙拉混為一談)和三種成分各異的乳酪相互配搭的吃法。我粗粗計算了一下,這裡一共提供香草味的、辣味的、核桃仁的等等計十八種麵包。可是,吃小牛肝時又該配什麼呢?帶著這個迷惑,我走進店裡,打算從老板娘那裡找到答案。

  她往貨架了上飛快地掃了一眼,挑出一種粗短的棕色麵包。在找零錢的過程中,她向我介紹了一家餐館,據說那裡的大師傅根據每道菜的不同搭配以不同的麵包佐餐。老板娘讚許地說道:「那位師傅才真正懂得麵包,不像有些人……」

  我呢,算是初窺麵包的門徑,正如我剛開始領略蘑菇的世界一樣。這天早晨可謂受益匪淺。

  ※※※

  大地的霓裳

  當我在俯望遍地葡萄園的小山頭上遇見馬索的時候,他剛剛出門,準備到林子裡去打點什麼野味。看上去,他的心情不錯,正一隻手挎著槍,嘴角叼著黃色雪茄菸頭,注視著腳下的山谷。

  「你看看那邊的葡萄藤,」他說道:「大自然母親正在穿上她最美的衣裝。」

  我正準備沉浸到馬索出人意料地營造出的詩情畫意中去,這份意境卻被他自己打破了──他大聲清理了一下喉嚨,啪的往地上重重地吐了一口濃痰。不過,他說的沒錯,葡萄藤好看極了,遍野枯褐色、豔黃色和猩紅色的葡萄葉寧靜呈現在陽光下,構成一幅渾然天成的畫面。

  這時節的葡萄已經採收完畢,再沒有機器或人來干擾我們眼中的美麗景觀。下一次的農忙要等到葉片落盡,剪枝開始的時候。而現在,正好處於兩季交替的空檔,天氣有時依然炎熱,但卻已經明顯不是夏天的感覺了,而金秋也還沒有到來。

  我問馬索,他賣房子的事是否有什麼進展?有沒有哪對和善可親的德國夫婦,在附近露營時愛上這座房子?

  提到露營客,馬索不禁怒髮衝冠。「露營的?他們才買不起我這樣的房子呢。不管怎麼樣,我現在不賣了,到一九九二年再說。等著瞧吧,到那時,歐洲統一了,邊界也消失了,他們全會跑到我們南方來找房子。什麼英國人啦、比利時人啦……」他在空中揮著手,把歐洲共同體的全部國民都一網打盡:「那時候,房價可就不同了。盧貝隆山區的房子會身價大漲,連你現在住的那座小房子也能值上一兩百萬呢。」

  在我和馬索以往的談話中已經不止一次地提到一九九二年了。彷彿到了那一年,只要歐洲合而為一,外國鈔票就會大把大把地湧進普羅旺斯。歐洲人將紛紛忘記自己的國籍,共同組成一個快樂大家庭。金融限制只要一取消,西班牙人,還有義大利人,他們會怎麼做?還不是趕緊拎著鈔票,到普羅旺斯來買房子?

  在當地,這麼想的不只馬索一個人,可是我一點兒也看不出這種事情將會發生的跡象。普羅旺斯已經住了不少外國人,他們買房子的時候除了遭遇官僚主義繁瑣的書面文章之外從沒再碰到什麼其他的困難。再講到歐共體的整合,簽訂一紙協約並不能消除各國之間的爭執、官僚主義作風,以及欺詐和刁難,這種情況恐怕在法國會格外嚴重。也許五十年後,情況會有所變化;但一九九二年?絕對不可能!

  然而,馬索對此深信不疑。他夢想看到一九九二年把房子賣掉,從此退休;或在卡瓦永買下一間兼賣菸草的小酒吧。在問到那時候他打算怎麼處理那三條惡狗的時候,我曾一度以為會看到他的眼淚奪眶而出,但很快,我就發現我錯得很厲害。

  「他們不會喜歡住在城裡的,」他乾脆地說:「我到時候得把牠們都幹掉。」

  馬索興致很高地陪我走了幾分鐘,一路訴說著那一定會到手的財富和隨之而來清閒生活。辛苦工作了一輩子,總該有點補償吧;人到了晚年就該享點清福,不該還守在土地上折磨那幾根老骨頭。雖然是在山區,他的房子也實在是少見的難看,而在他談論起來卻好像是人間仙境、世外桃源。說著說著,他離開了山徑,走進林中開始了嚇唬鳥兒們的旅程。這真是個殘忍、貪心又虛偽的老無賴!但我發現我卻越來越喜歡他了。

  山道上散落著獵槍的漏洞彈盒,是馬索鄙視並稱之為「小路獵人」的那些傢伙留下的。他們想打獵又怕樹林裡的泥巴沾汙了靴子,便在山徑上終日徘徊,期待會有幾隻不那麼機靈的鳥兒飛進他們的射程。除了亂丟的子彈盒,更有揉成一團的香菸包、空的沙丁魚罐頭和酒瓶,都是那些號稱「熱愛大自然」的當地人留下的紀念品。他們大聲疾呼自然保護和抱怨觀光客破壞盧貝隆山區美景的熱情,並沒有絲毫影響到他們隨意製造垃圾的行動。普羅旺斯的獵人真是不知檢點的一幫傢伙。

  ※※※

  螞蟻的天敵

  回到家時,我發現一場小型會議正在後院裡深藏在樹叢後的電表旁舉行。法國電力公司的查表員來查電表時發現,一窩螞蟻赫然在電表裡築造了一個據點,導致我們家的用電量變得無法查考。會議的初步結論是螞蟻必須得趕走。除了妻子和查表員外,曼尼古希先生也加入了討論。我們懷疑他最近就住在我們家的鍋爐房裡,隨時準備為我們碰到的任何家庭問題提供建議。曼尼古希彎下腰去仔細觀察之後,以慣常的開場白說道:

  「啊呀呀,就這些螞蟻啊,不多嘛。」這是我頭一回聽他輕描淡寫地看待某個問題。事實上,螞蟻已經形成了黑黑的一團,結結實實地填滿了整個裝電表的金屬箱子。

  「我可不打算碰牠們,」查表員叫嚷著:「牠們會順著衣服爬到裡面來咬人。上回我清過一個螞蟻窩,結果整個下午都有螞蟻藏在我身上。」

  他站在一旁盯著那個團團蠕動的蟻群,下意識地拿螺絲扳手輕輕敲著牙齒,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突然,他轉向曼尼古希,問道:「你有焊槍沒有?」

  「我是水管工,當然有焊槍了。」

  「那好,我們用焊槍燒死牠們。」

  曼尼古希顯然對他的話深表詫異。他退後一步,雙手誇張地在胸前畫起了十字。在確認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之後,他拍拍額頭,伸出食指,看樣子不是要表示反對,就是要像往常那樣發表一場演說,也許兩者兼而有之。

  「我簡直不敢相信你會說出這樣的話。用焊槍燒?你知道這裡面的電流有多強嗎?」他盯著查表員大聲說道。

  查表員感覺受到了侮辱,沒好氣地說道:「當然,我可是電氣技師。」

  曼尼古希故作驚訝地說道:「啊,是嗎?那你一定清楚,用火把電纜燒破會有什麼後果。」

  「我會非常小心的。」

  「小心!小心!老天,照你的做法,我們可能會和這些螞蟻同歸於盡的!」

  查表員賭氣地把螺絲扳手收入袋中,然後把兩手交叉放在胸前,說道:「那好吧,我事兒我不管了,你來處理吧。」

  曼尼古希略微思忖了片刻,然後以一位大魔術師向觀眾展示一個超級大魔術之前的風度,瀟灑地轉過身,對我的妻子說道:「夫人,可否請您給我幾個新鮮的檸檬,兩三個就夠了,外加一把刀子?」

  不一會兒,我那位超級魔術師助手夫人果然帶著刀子和檸檬回來了。曼尼古希把每個檸檬都切成四塊,一面神祕兮兮地說道:「這個秘方可是一個很老很老的老人家教給我的。」他抬頭看了一眼怏怏不樂地站在旁邊一棵樹下的查表員,又不友好地小聲地嘀咕起什麼。我猜那一定是在無情地攻擊使用焊槍的愚蠢主意,因為我聽到結尾的一句是:「去他的什麼焊槍吧。」

  切好檸檬,曼尼古希湊近蟻窩,開始來來回回地往上面擠壓檸檬,還不時停下來查看一下這場人工酸雨的效果。

  螞蟻投降了,牠們互相踐踏著,爭先恐後地逃出電表箱。曼尼古希得意的神情溢於言表,帶著教訓的口吻對查表員說道:「看見了吧,年輕人?螞蟻受不了新鮮的檸檬汁。你今天可算學了門手藝。只要以後在電表箱裡放幾片檸檬,保證螞蟻再也不會來了。」

  查表員受教之餘,顯然並不領情。他嘀嘀咕咕地強調自己可不是賣檸檬的,沒地方找那麼多檸檬汁;況且檸檬汁會把電表箱弄得黏黏糊糊的。「什麼?黏黏糊糊的?那也總比被燒成灰好。」曼尼古希在凱旋班師回鍋爐房的路上不依不饒地回敬道,最後的總結陳詞是:「沒錯,黏手總比燒死好。」

  ※※※

  雷雨季節

  十月的天氣有著鮮明的特點。白天暖得可以下水游泳,夜晚卻又涼得需要生起爐火,有幾分印度夏天的特徵。終於有一天,普羅旺斯以其典型的狂放方式結束了這種時冷時熱的現象。在我們一夜的睡夢中,大自然完成了季節的轉換。

  大雨在夜間悄然而至,又持續不停地下了一整天。這次不再是夏天那種溫暖大顆的雨點,而是一條條灰色的雨幕,密密地從空中筆直地垂落到地面,沖刷過葡萄園,擊倒灌木叢,把花圃化作泥濘,又把泥濘化作褐色的小河。傾盆大雨直到接近傍晚的時候才漸漸止歇,我們立刻出去察看昨天還綿延屋前的車道現在是否依然健在。

  在那場八月的大雷雨中,車道曾經遭受了巨大的破壞,可是與眼前我們所見的慘狀相比,原來的損傷不過像小貓的爪痕一般。泥土像彈坑似地一個接一個,從院門口一直延伸到外面的路上,砂礫石塊胡亂地堆積得到處都是,還有一部分砂石乾脆被沖到房子對面的瓜田裡去,最遠的竟跑了一百多公尺。遭到爆破的礦區大約也不過如此。除非對自己的汽車深惡痛絕,否則誰也不會願意把車通過這條棧道開到我們家的門前。我們看來需要一輛推土機才能清理這一片廢墟,另外,可能還需要幾噸砂石來填補被沖毀的部分。

  我很自然地想到了曼尼古希先生。一方面是因為這些日子來,他已經成了我們的活電話號碼簿;另一方面是因為據他說,他對我們的房子有一份近乎房主的感情,所以提供的任何建議都好像花的是他自己的錢。果然不負眾望,曼尼古希先生在聽著我訴說失去的車道的經過時,不住地發出嘆息:「真是大災難啊!」以此表示他深切了解問題的嚴重性。

  在我講完之後,可以聽到曼尼古希在電話那端喃喃地複述著我們的需求:「推土機,沒問題,大卡車、砂石、壓路機,…」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好像也聽到了從他哼唱出那麼一小段音樂,似乎是莫札特的經典之一,想必是他在借助大師的靈感來幫助思考。終於,他下定決心似地說道:「好,就這麼著。我有個鄰居的兒子,是推土機專家,價錢也公道。他叫桑切斯。我明天就讓他上你那兒去。」

  我必須提醒曼尼古希,等閒的汽車可開不上我家的車道。

  「別擔心,他早習慣了。」曼尼古希說。「他騎的摩托車有特製的輪胎,哪兒都能去。」

  第二天早晨,一陣尖銳的馬達轟鳴從屋外的道路邊穿透進來。我跑出去的時候,正好看到桑切斯奮力地在門前的車道上搏殺。他的摩托車像彎道滑雪似的在坑坑窪窪的彈洞間閃轉騰挪;不時雙腳蹬在踏板上,凌空飛躍而起,跨過一個個土堆的阻攔。經過艱難險阻的跋涉,他終於抵達了我家的院門。熄滅了摩托車,他騎在車上,以一個征服者的姿態回望著車道。他的黑頭髮,黑皮外套,黑摩托車,使他顯得冷峻而瀟灑,無反光的飛行員式太陽眼鏡,更為他平添了一絲神祕的色彩。我不知道他認不認識我們那位保險業務員法圖先生,他們兩人可真是搭配的一對兒。

  不到半小時,桑切斯已經親身勘探完門前的這塊礦區,估了價,並且打電話訂購了砂石。此外,他與我們訂下金石之約,說是兩天以後,一定會開著推土機來動工。這話,我們並不大敢當真。晚上,當曼尼古希以上級總監的口吻打電話來詢問時,我試探著告訴他,桑切斯先生的效率頗為驚人。

  「那是他們的家風,」曼尼古希說:「他爹種瓜發了財,成了百萬富翁;做兒子的將來也會靠開推土機變成百萬富翁的。話說回來,他們雖然是西班牙人,做事倒是十分嚴謹的。」聽出我們頗為詫異,曼尼古希解釋說,老桑切斯年輕時到法國來找工作,後來研究出一種方法,能讓甜瓜長得又快又好,整個普羅旺斯都無人能及。曼尼古希羨慕地說:「他現在呀,可闊氣了,一年只幹兩個月的工作,冬天還到西班牙的阿利坎特(Alicante)去度假呢。」

  小桑切斯如約而至,一整天都坐在推土機上來回平整我們門前的土地。他的動作準確俐落,填平成噸的土像泥水匠使用泥刀一般優雅從容。坑洞填上之後,他用巨大的耙齒將地面抹平,然後邀請我們來觀賞他的成績。經過他的一番修整,門前的車道路面果然平整無暇,教人都捨不得在上面踏足。接著,他又為車道稍稍添加了些坡度,這樣,以後再下傾盆大雨,雨水便會順坡而下,流到旁邊的葡萄園去。

  「還好吧?」桑切斯在大功告成之後問道。

  「沒得說的,修得跟去巴黎的高速公路一樣。」我們由衷地讚歎道。

  「那好,我明天再來。」他敏捷地爬上推土機的駕駛座,以十五公里的時速,穩健地開走了。按計劃,明天,他會帶砂石來。

  ※※※

  大富翁鋪車道

  第二天清早,一輛卡車開上車道,直抵屋前,破壞了新平整好的路面的完美。那臺車看起來比福斯坦家的卡車更老舊不堪,車身鬆垮,排氣管幾乎垂到了地面,熄火時,還像靈魂出竅一般地發出了一陣顫抖。車裡走出一男一女,站在卡車旁,饒有興味地看著房子。兩人都是圓滾滾的身材,滿面風塵之色。不用問,這是一對流動的季節工,在回南方過冬的路上,希望來碰碰運氣,找找最後的工作機會。

  看得出,他們是一對善良的老夫婦。這使我油然生出歉疚之心。

  「田裡的葡萄,恐怕都已經採收完了,」我抱歉地說。

  男人裂開嘴笑著點點頭:「很好,能在大雨之前摘完。你運氣不錯啊。」他伸手指向屋後的森林:「那裡有很多蘑菇吧,我猜。」

  「是啊,」我說,「很多。」

  見他們沒有要走的意思,我於是請他們盡可以把車子停在這裡,上山去採些蘑菇。

  「不了,不了,」男人說:「今天我們還要做工。我兒子就要運砂子來了。」原來這就是那位甜瓜富翁!他打開卡車後廂的門,取出泥水匠用的長柄鏟子,還有木製的長齒耙。「其他的,留給他去搬吧,」他說道:「我可不想被壓斷腳。」

  我探頭往裡看去,發現車座後面緊緊綁著一臺足有卡車那麼寬的小型蒸汽滾筒壓路機。

  在等待兒子到來之際,老桑切斯先生同我談論起人生的意義和對幸福的追求。

  他說,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他還是喜歡偶爾親自動手做做工。瓜田裡的工作,七月間就結束了,以後的日子實在無聊。有錢固然很好,可是除了錢,人還應該有點別的追求。既然喜歡憑雙手勞動,何不來幫兒子做做工呢?

  我以前從來沒有過雇傭百萬富翁的經驗。通常我也沒有興趣和時間與他們周旋,可是與這一位百萬富翁相處的一天,我感到十分愉快。

  小桑切斯運來了砂石,一堆一堆地倒在車道上,老桑切斯則用鏟子把砂石挑起散開,再由夫人隨後用木耙推平、鋪勻。接下來輪到壓路機出場,它像一架大型嬰兒車一般,在桑切斯的駕駛下,趾高氣揚地在車道上往來馳騁。而老桑切斯夫婦則在兒子的指引下,在這裡加一鏟土,在那裡耙幾下。有時,兒子還不客氣地吆喝兩句:「留神你的腳,別踩到葡萄藤!」

  在全家通力合作之下,天擦黑時,我們屋前已經展開了一條緞帶似的路徑。在我看來,這條小徑完全有資格參加推土機雜誌舉辦的任何車道大賽。桑切斯將壓路機重新塞回卡車後座,然後將爹娘也請進前座,這才轉頭向我說,價錢比他原先估的要低些,但到底多少他還得回去算算才知道。同時保證,明天一早,他爹就把賬單送來。

  第二天清晨我們起床之後,發現一輛陌生的小型貨車停在院門口,四處都不見車主的蹤影。

  我們暗暗猜想,大概是哪個偷懶的獵人因為貪圖方便,才會在上山前把車一直停到這裡吧。

  早餐快吃完時,我們聽到窗子上傳來一陣輕輕的敲打聲,循聲望去,老桑切斯先生那圓圓的褐色面龐出現在窗口。他說什麼也不肯進屋,說是靴子太髒了。原來,他六點鐘就鑽到我家後院的樹林裡去了,還帶了些禮物給我們。說著,他伸出一頂老舊的花格帽,裡面滿滿地盛著剛剛摘下的野蘑菇。隨禮物附送的還有他最愛的烹調配方──蘑菇加奶油、大蒜和芹菜末;以及一個恐怖故事。故事中,一家三口用餐時因誤食毒蘑菇而爆斃。鄰居發現時,他們仍坐在桌旁,眼睛睜得大大的,完全被那種鮮豔美味的毒物麻痹了。為了加深故事效果,他還現身說法地使用了肢體語言,一雙眼睛誇張地向腦後翻去。就在我們心中開始對是否接受他的致命禮物捉摸不定時,他又表示願用生命擔保,目前帽子裡的蘑菇絕對安全。「祝你們胃口好。」

  說完,他帶著得意的微笑揚長而去,丟下我們捧著色彩斑斕的可疑物品獨自回味那一家三口的不幸遭遇。

  終於還是抵擋不住美味的誘惑,當晚,我們便將老桑切斯先生的禮物下了鍋。當然,我們還保持著應有的警惕,在狼吞虎嚥之時仍然沒有忘記隨時抬眼觀察一下對方,看看是否出現傳說中臉部麻痹和翻白眼的現象。野生蘑菇比普通的白菇好吃得太多了,我們決定投資,買一本野生蘑菇圖解,再添置一雙防蛇長靴,兩人各穿一隻。

  ※※※

  庭前碎石

  關於我們那座老房子的修整工程,可謂曠日持久。我們原來對新居的種種美好期盼現在都已化為烏有,只求能夠盡快完成便謝天謝地了。工人們不能上工的理由有上百種:木匠割傷了指尖,泥水匠的卡車被盜,油漆匠則得了流行性感冒……。五月份訂下的工程,說是六月一定來,結果是直到九月才有人開始露面。那些水泥攪拌器、碎石子兒、圓鍬和鋤頭,都愈來愈像是我們家的固定布景,大言不慚地橫亙在門前。在炎熱的夏天,我們倒還容易在和煦的陽光下,用忍耐的眼光看待滿屋子未完成的工作。而現在,隨著天氣的轉涼,我們被迫待在屋裡的時間愈來愈多,再看到這些零亂的物料,心情便不由得急躁起來了。

  我們隨著建築師克里斯蒂安走遍全屋,聽他講述該由什麼人做什麼工作,大約需要多少時間。

  「正常情況下,」具有無窮魅力和不可阻擋的樂觀精神的克里斯蒂安平靜地說道:「只需要六七天就能夠完成整個工程。抹抹石灰、塗塗水泥、再刷兩天油漆,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我們大感振奮之餘,不得不告訴克里斯蒂安,近來有時會想像在聖誕節的清晨醒來,身邊仍然圍繞著遍地瓦礫,而這種想像常常令我們沮喪萬分。我們的想像顯然也對克里斯蒂安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他身體的每一部位都表現出受驚的狀態向上方飛揚。他高舉著雙手,上揚著眉毛,聳著肩膀,大聲說道:「哈,你們這種奇怪的胡思亂想一點兒根據也沒有。放心吧,馬上就可以完工了,不會再有任何耽擱。」為了表示誠意,他立即打電話給工作小組的各位成員,準備展開一週密集的行動。「看著吧,會有進展的,」他堅定地說道:「不,不是進展,是會有結果的!」

  電話的效果產生了,小組的各位成員果然在百忙中抽空,分頭察看了我們的房子。狄第埃和他的狗是清早七點鐘來的,電工藉著午餐的時間露了一面,而泥水匠雷蒙則特意在晚間跑來喝了一杯酒。他們來歸來,可都不是來工作的,只是過來看看有什麼工作需要進行。每個人都對這事兒居然拖了這麼久表示無比的驚訝,彷彿該負責的不是他們,而是另有其人似的。所有人都在私下告訴我們:問題出在別人身上,要先等某人做完什麼什麼,他才能接著做什麼什麼。對我們提出是否要拖到聖誕節的疑問,他們都毫無例外地報以哄然大笑:距離聖誕節還有好幾個月呢,就算讓他們再新蓋一所房子,到聖誕節也能蓋好了。但是,對於我請他們具體說出究竟那一天能夠修葺完畢的問題,他們也同樣毫無例外地保持緘默。

  「你到底什麼時候能來?」我們問。

  「快了,快了,」他們說。

  我們也只好滿足於這樣的回答。我們走到屋外,看著水泥攪拌器忠實地守望在前門,努力地讓自己想像:那不是機器,而是一株高大的絲柏樹。

  快了!快了!天知道又會是什麼時候。